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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 2

  戲班的具體收入不便宣之於眾,程鳳台勾下商細蕊的脖子,和他咬了一陣耳朵,把總數說了。商細蕊這種對數目沒概念的人,聽到這裡也不禁要心疼了,罵了一聲,直起身子來說:「你們好樣的!在這愚公移山是吧!」他一拍賬本:「還有誰要強嘴的?」

  還有什麼可強嘴的呢?

  商老闆到底是商老闆,有那麼份豪氣,也有那麼份傻氣,一手又在賬本上重重地捶了捶,每一下都震到人心裡:「這筆錢把你們拆肉賣了都填不上,得了,同門一場,不用你們還了,可我也怕了你們偷,都給我滾遠遠的!」

  程鳳台反應很大的朝商細蕊使了個表情,事已至此,能撈回多少算多少,哪能就這麼一筆勾銷了!幾個掉腰子嘴硬的師兄弟們臉上下不來,雖然心裡後悔,卻也不見得要磕頭求饒,他們還期望集體罷戲使商細蕊缺少人手,進而向他們服軟,互相使了眼色假模假式收拾行頭,臨走之前丟下話說:「咱們掛哪兒都能吃口飯,戲班子裡要招齊這麼些人,那可難了!」商細蕊瞪著眼睛,心想沒有拍黃瓜我還做不了滿漢全席了嗎!沅蘭十九等人在這事裡也不乾淨,身上各有一筆巨額虧空,但是女戲子不比男戲子容易找下梢,只得僵在那裡不動彈。

  程鳳台碰碰商細蕊,又湊在他耳邊說:「那幾個不服你的刺頭已經走了,剩下的還算服帖,不急在今天收拾他們,先晾著,回家我們慢慢商量。」

  眾人現在見到程鳳台和商細蕊咬耳朵,心裡就著慌,不知這個小白臉又在那出什麼鬼主意了。流言裡總說商細蕊是亡國的妲己,他們當然知道商細蕊不是這樣的,但是這個程二爺,真真不好說,好像心思很深,也很有枕頭風的威力。想想他在後台閒著跟包的時候,常常與犯事的師兄弟們開玩笑遞香煙,互相請客吃飯,好得跟哥們似的,結果今天事情一敗露,他非但不替他們求情,還推波助瀾要趕走他們。這是一個真妲己呀!

  商細蕊對於程鳳台的意見,瞬間就聽從了,他待女人畢竟比較客氣,剩下不願意走的,都是仗著私交,有一手馬屁功夫的。

  商細蕊氣咻咻地哼出一聲:「回家睡覺!明天再說!」

  回家路上商細蕊直歎氣:「他們坑了我的那些錢,夠養活三個你了。」過去他常用頭面來計量錢財,如今是用程鳳台——這些在他心裡都很貴的物件。程鳳台在黑夜裡聚精會神的盯著路面,城南的路燈好一盞壞一盞,最靠不住了,他喃喃說:「虧這麼大一筆錢,你就為了眼前清淨放跑了他們,太不划算了!剩下的幾個不願意走的,正好,往他們身上搾搾油!」

  商細蕊點點頭:「我要和他們簽三十年的約!」

  程鳳台喲一聲:「那和賣身契有什麼區別!能簽那麼久?」

  商細蕊說:「你就瞧我的吧!」

  轉過天來,商細蕊真的與沅蘭十九等人簽了賣身契。這次商細蕊長了心眼,以個人名義與他們簽的合約,不提水雲樓。他含糊起來放點好處下去,人人只當他疏於防範,並不記他的好;忽然有一天精明起來,做得不顧情面只講利害,非常生硬,更沒有人會感激他手下留情了。除了沅蘭十九,其餘年輕女戲子絕不願意把人生葬送在戲台上,覺得這份合約與直接趕人沒有兩樣了,於是竟然夥同昨日出走的師兄弟們去找蔣夢萍求主意,因為在他們的記憶裡,只有蔣夢萍能夠制住商細蕊。蔣夢萍來北平好幾年了,也不見他們惦記她,來看望她,出了事情卻一窩蜂跑去她家哭訴起來。蔣夢萍這時候剛剛檢查出懷孕,情緒正好敏感,聽她們一哭一喊把商細蕊形容得戲霸一樣,自己也禁不住氣哭了:「他過去不是這樣的,他在這行裡待久了,學壞了,變得那麼看重錢,一點情面都不講!」

  蔣夢萍不敢與商細蕊交涉,唯一的主意是找范漣,讓他通過程鳳台勸說一二,或許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范漣接了電話,一聽是這麼個破事,耐下性子歎息說:「嫂子啊,一朝天子一朝臣,商細蕊能把當年裹亂的那批人留到現在,已經算講情面的了,我從哪開口勸呢?商細蕊要是聽勸的人,倒好了!」說得蔣夢萍啞口無言的。

  常之新下班回家見到這滿屋子的人,當場皺起眉毛下了逐客令。他當律師的,很容易找出別人話裡的漏洞,對蔣夢萍說:「商細蕊雖然不是個東西,這幾個人也絕不是善茬。商細蕊瘋了呀?把人都攆走了自毀長城?他們動用的錢肯定不是一筆小數目,把商細蕊搜刮狠了,我們不要插嘴這件事。」蔣夢萍裡裡外外都得不到支持,除了與范金泠抱怨抱怨,也別無他法了。

  水雲樓就此十成人走了四成,他們不但走了,把各自的衣裳頭面也都捲走了,還分了一批三路角兒和龍套,就地組織出一個戲班跑去長沙討生活。商細蕊實在沒有心力與他們糾纏這些瑣事,只求他們恩斷義絕,速速離開眼前。那一陣子商細蕊錢不趁手,就連行頭人手也不夠用,三天兩頭要向鈕白文的琴言社借人借物。鈕白文聽說水雲樓一夜之間發生的變故,也是驚得直搖頭,連說商郎莽撞。他是個溫吞圓滑的性子,很不理解商細蕊的快意恩仇。

  這一天翻檯子的龍套臨時鬧病不夠用了,要去琴言社借,一來一去也來不及。過去後台閒人多,隨便抓一個就能頂上,現在連條狗都物盡其用,真真刨不出閒人了。楚瓊華在那扮戲,周香芸等小戲子身量不夠用,扮上士兵不是一邊兒齊,不夠威武。黎巧松倒是閒著,商細蕊不敢朝他開口,他那不哼不哈的臭德性,惹急了能用琴弓割下商細蕊的頭。商細蕊琢磨著靈光一現,衝到後台問道:「二爺人呢?」

  十九用一根指頭豎在嘴上,沖商細蕊擺擺手,又指指一個角落。程鳳台撅著屁/股,手裡舉著打火機,在那找鐵頭大將軍:「小周子!櫃子再抬高點兒,我聽見它叫了!」

  商細蕊不顧眾目睽睽,朝著程鳳台合身一撲,把程鳳台當馬騎了:「二爺,二爺,你幫幫我吧!可要我命了!」

  程鳳台四爪著地不堪重負,艱難地說:「你起來,趕緊的,不然就要我命了!」商細蕊已經扮上妝了,程鳳台知道他戲前戲後都要帶出點戲裡的影子,猜想道:「難不成商老闆今天演武松?」扭頭一看,是趙雲的裝扮。

  商細蕊非但不起來,還以趙雲救主懷抱嬰兒的手勢勒住了程鳳台的脖子:「二爺!你先答應我!不然我就這麼著!」

  程鳳台抵抗不住性命的要挾,忙不迭滿口答應了。商細蕊把他一把拖起來,往化妝台前一按,指揮化妝師傅給他扮上。程鳳台急得殺豬一樣叫:「商老闆,不帶這麼玩兒的!別!別脫我衣服!」

  商細蕊也不願別人碰他的食兒,說:「你們就管給他扮相,我來給他換衣裳。」

  程鳳台怒道:「你也別動我!」

  商細蕊兩根指頭捏住程鳳台的鼻子,凶他說:「怎麼著!給我配戲委屈你了不成?多少大亨都給我打過下手!敬酒不吃吃罰酒,打斷你腿信不信!」

  程鳳台撥開他的手:「我要是上台了,商老闆給我什麼獎勵?」

  商細蕊道:「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還要什麼獎勵!給你個紅包?」

  程鳳台笑道:「等下台了,商老闆幫我逮蛐蛐玩兒。」

  商細蕊吊高了嗓門:「瞧你這點出息!」

  後台的戲子們看著他倆,笑得前俯後仰都不行了,楚瓊華從來憂鬱,看見這兩個活寶,也彎起嘴唇露了個笑。沅蘭樂得眼淚都下來了,拿手絹按著眼角說:「就衝我們班主這份好玩兒,我也不願意走!」

  商細蕊親自給程鳳台換了戲裝,他們兩個上床睡覺幹壞事的時候,商細蕊從來沒有為程鳳台解過衣扣,今天解起來,才叫一個真人不露相。單手一拂,一排扣子全開了。程鳳台敞著胸膛沉默下來,瞇起眼睛打量商細蕊:「商老闆這一手本領真有功夫,可見沒少練!」商細蕊聽出來他話裡的意思,故意要氣氣他:「那可不嘛!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沒一天歇著的!」程鳳台立即就要把扣子系回去,商細蕊按住他的手,笑道:「這回你順了我的意,往後我只和你一個人練。」程鳳台不禁笑了。大家也都起哄:「班主別不知羞!當著我們的面呢!」

  程鳳台因為長得濃眉大眼,過去在大學裡有過多次舞台表演的經驗,不怵場,可是話劇和京戲完全不一樣,雖然他這幾年看都看會了,真要上場,心裡一點底也沒有。商細蕊臨場教了好幾遍,說:「最要緊的就一點,手裡的傢伙什千萬別掉地上。」說得程鳳台很緊張,把長矛握得牢牢的,說:「不行,你不說我還不覺得,你一說我總感覺握不住了。要不然給我抹點膠水粘手心裡吧!」萬幸上台之後,除了姿態僵硬一點,其他倒沒有大差錯。水雲樓全後台的人都跑去幕後看了,一邊看一邊指指戳戳地嬉笑。十九輕輕說了一句:「我知道班主為什麼非要讓二爺上台了!」眾人不解,十九指著程鳳台笑道:「這不是活生生一個齊王爺嗎?」齊王爺當年有這樣一個怪癖,專愛去寧九郎的戲裡跑龍套,扮上太監喊一句「娘娘鳳駕來也」,完了繼續回後台抽他的大煙。這也是當年的梨園奇景之一。眾人經過這麼一聯繫,紛紛恍然大悟,讚一聲班主好心機。

  程鳳台上了台,腿肚子都發軟,他倒不怕被人認出來或是演砸了丟醜,他只要肯上台,那就是一段佳話。程鳳台就怕手裡的傢伙什掉了,或者走錯了步子,壞了商細蕊的戲,回頭下台來被商細蕊追著打。打也不是沒打過,但是當著大夥兒的面動上手,那可就真丟臉了!他一下台,自我感覺不錯,先自吹自擂起來:「怎麼樣,商老闆,我這就叫挨金似金挨玉似玉,和你在一塊兒久了,沾上仙氣了,比專業的龍套不差什麼!」

  商細蕊不耐煩地敷衍他:「你行你行,你最有能耐!」

  旁邊自有楊寶梨等人把程鳳台奉承得一支花一樣。得意之下,程鳳台又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經過這次上台,我覺得自己像是吃這碗飯的。以後少了人手,你還找我,啊?」

  商細蕊又敷衍道:「找你找你,你龍套王。」

  程鳳台轉身站到商細蕊面前,把手一伸頭一抬,做出一個耶穌受難的姿勢。商細蕊莫名其妙的。程鳳台說:「幫我換衣服呀!」商細蕊冷笑一聲,指著楊寶梨:「你們去,把他扒了。」程鳳台哪能讓他們貼身伺候,歎道:「商老闆真薄情,每次都這樣,用人之前說得花好稻好的,用完了一扭頭,就翻臉不認賬。」

  有男戲子抓住話頭開黃腔:「哦!合著一直以來,都是我們班主用二爺啊,我還以為……不說了不說了,哈哈哈!」

  程鳳台與泥腿子結隊走貨慣了,與下九流是混得水乳交融,什麼樣的黃腔沒聽過,毫不忌諱地附和道:「現在你們知道我的苦了吧?」

  大家都在那點頭:「知道了。」

  商細蕊畢竟是個認死理,講信用的人,說了給程鳳台找蛐蛐,就得給他找蛐蛐,戲裝頭面一脫,換做他撅著屁/股在櫃子底下刨灰。鐵頭大將軍神出鬼沒,半晌才叫一下,後台屏氣凝神怕驚跑了它。商細蕊的身手放在逮蛐蛐這件事上,那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誰讓他是熊瞎子呢?幾次一來,蛐蛐還是看得見抓不著,把急性子就氣死了。熊瞎子滿額頭的汗,一半是熱的,一半是恨的。程鳳台最後都心疼了,說:「算了算了,我不要了,就是看著好玩。」

  商細蕊爬在地上滿世界溜躂,氣呼呼地說:「不行!我非得逮著它……扔到茅坑裡!」

  有那麼一回,商細蕊一出手,彷彿就要把蛐蛐扣住了。正在千鈞一髮之時,范漣一推門,大聲驚奇道:「蕊哥兒!今天甘露寺的一個龍套長得真像我姐夫啊!快喊出來我見見!」

  蛐蛐鬚子一顫一蹦躂,跑了,把商細蕊氣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