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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 1

  第二天因為有察察兒在,程鳳台沒好意思睡到日上三竿,但是起床一看,察察兒也早就起來了,吃過早飯,小來特意買了一籃子櫻桃琵琶杏之類的果子給她吃著解悶。程鳳台今天看到妹妹就心虛,喉嚨裡咳嗽兩聲坐到她對面,摸了摸她辮子,以哄孩子的口吻說道:「我們察察兒自己也能把辮子梳得很好,像外國電影裡的款式。」察察兒看也不看他,抓起自己的辮梢拋到背後,從嘴裡吐出一粒櫻桃核,問他:「哥,學校那邊你聯繫得怎麼樣了?」不等程鳳台答言,察察兒又說:「我懶得早起上學,就想住在學校裡。」

  程鳳台聽了一呆,隨後細細打量察察兒的神色,想道壞了壞了,昨天晚上那麼大動靜,她一定是聽見什麼了,心裡這樣想著,順著察察兒的目光,就看到商細蕊在那伸胳膊拉腿地練功。商細蕊穿一身白色對襟的短褂子長褲,專心致志,滿頭大汗。年輕的男人一旦運動起來,特別富有一種瀟灑魅力,何況都是戲台上用得著的招式,專門就是為了好看來的。

  程鳳台收回目光,拿過一隻杏子剝起來,不動聲色地說:「也好,這兩天你準備準備,下禮拜就送你進學校。」從前程鳳台不放心妹妹離開家,怕她不會與同齡人打交道,受了其他女孩子的排擠,但是現在忽然生起另一樣不放心——假如現在他是和姨太太姘居,那麼帶著妹妹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商細蕊一個大小伙子,而且是個相當英俊的大小伙子,再把妹妹留在家中早晚相見,實在太不方便了!豆蔻年華的少女,眼睛裡總看著一個英俊少年,看著看著,豈不看出岔子來!據說當年曹司令多半也是因為曹三小姐的緣故放走了商細蕊,情同此理,家裡有個大閨女的,大約都要防著他點。

  程鳳台剝完一隻甜杏,商細蕊也練完了功,他笑嘻嘻走到程鳳台身背後,一低頭就把杏子吃了,兩隻手汗膩膩地摩搓著程鳳台的面頰,拖長了聲音說:「二爺,你醒啦!今天我不去戲院,一整天都在家陪你,晚點我們出去吃飯!」商細蕊的快樂延續了一夜仍未結束,使他整個人都散發著甜蜜的熏醉感,眼神裡春意綿綿,臉色也是粉紅的,格外溫柔。程鳳台從未受過他如此厚愛,但是因為有妹妹在身邊,這個時候不得不正經起來,輕輕呵斥道:「坐好喝口水,別鬧瘋!」

  商細蕊一扭屁股坐到程鳳台身旁,腿很自然地擱到程鳳台的大腿上一下一下抖動著:「再給我剝兩個杏吃。」程鳳台瞅他一眼,倒也沒有推開他,隨後一臉嚴肅地剝起杏子來,轉臉只和察察兒說話。察察兒反而不吱聲了。在她看起來,商細蕊這份操行和一般人家的姨太太也沒有什麼兩樣,只有更放浪,更無恥的的,當然這和她沒有關係,這是她哥哥自己的事,略坐了坐,察察兒就進屋去了。

  察察兒一走,程鳳台便把商細蕊的腿往下一掀,壓低聲音訓道:「在我妹妹面前你給我放規矩點,不像話!」

  商細蕊吃著杏子,滿不在乎地說:「她還是小孩子,看見就看見了,懂什麼呀!」

  程鳳台剛要反駁,卻聽見大門被篤篤扣了兩下,傳出一聲諂媚的「商老闆,您在家嗎?」商細蕊聽聲音就知道是誰,也不挪窩,直接把人喚將進來。那是一個拱肩縮背滿臉堆笑的中年人,程鳳台跟著在梨園行旁觀幾年,什麼人什麼樣也能看個大概了,這一看就是經理跟包之流。果然三句話講下來,是替他們班主借賬來的,開口就是兩百塊,這不是一筆調頭寸的數目了,商細蕊驚訝道:「你們戲班出什麼事了?」

  中年人腆著笑臉回道:「北平的戲園子分成太高,我們小門小戶也沒個角兒鎮場子,哪裡維持得住!班主說了,趁著天還沒大熱,上武漢去看看。這不是……這不是僧多粥少的,問商老闆借個安家費。」

  商細蕊點點頭,喊小來給他取款子。中年人從懷中掏出兩張借條,上面抬頭落款樣樣俱全,商細蕊的大名赫然在目,合著上門之前就知道准借得到了,一早都備齊了。小來數了錢用一塊手絹包過來,中年人欠身起來接了,千恩萬謝的,把借條雙手奉給商細蕊。商細蕊看也不看,隨手將借條往桌上一拍,笑道:「你們班主今天有戲沒有?他要沒戲,晚晌我在六國飯店請客,都來啊!」

  中年人忙不迭答應著去了。程鳳台疑惑道:「今天什麼日子,商老闆請客?」

  商細蕊得意洋洋,嘴裡哼哼唧唧一首小曲,賣了個關子。

  等到晚晌,商細蕊裹挾著一無所知的程鳳台雙雙出現在六國飯店。讓程鳳台驚訝的是,差不多北平城中與商細蕊交好的同行都到齊了,鈕白文自動擔任起招呼客人的任務,在席間穿梭來去,連王冷姑娘都來了,她下課以後直奔的飯店,學生服都沒有換下來,往一群老少爺們旗袍女伶中間一坐,淡藍顏色的一抹,非常清爽。

  商細蕊進門就朝大夥兒拱手致意,一邊說道:「平常各位老闆們愛惜嗓子,吃慣了淮揚菜。今天我請客嘗嘗新鮮,吃英吉利的牛排!各位不要客氣!」有愛與他開玩笑的,立刻就說:「商老闆!我是頭一次下洋館子,可使不慣刀叉啊!」大家頓時紛紛附和,有意要看商細蕊犯難。商細蕊笑道:「刀叉能有多難,能比台上的紅纓槍齊眉棍還難?」話雖這樣說,仍然喚來侍應,大言不慚地吩咐給每人備一副筷子。侍應聞言一愣,微笑道:「先生,我們這兒是全北平最正宗的西餐店,沒有預備筷子。」商細蕊從褲兜裡摸出幾張鈔票,指點道:「去前街的小館子隨便買兩把來,找錢賞你跑腿的。」侍應知道自己今天見了鬼了,只得含著寬容的微笑告退買筷子去。商細蕊又對程鳳台耳語道:「你喜歡洋鬼子的菜,這是特意是為你選的飯館,你要多吃些。」程鳳台向他含笑點點頭:「謝謝商老闆關照我。」

  也是他商細蕊的面子,能夠隨時召喚來這麼些角兒呀腕兒的。大夥兒都猜想他今天是有喜事要宣佈,左右相詢之下,居然誰也不知情,便是他們水雲樓的戲子也都說不知道。等筷子買來了,大家吃著夾生的牛肉和雞蛋倒也其樂融融,鈕白文便去敬商細蕊的酒,高聲說:「商老闆今天好大的排場!喝的法蘭西的酒,吃的英吉利的肉!咱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趁著手短嘴軟的檔兒,商老闆您有話就直說吧!不管是借錢還是借人——除了老婆不能給,其他儘管開口!」

  眾人都哄堂笑了。商細蕊也笑著搖了搖頭,站起來端著酒杯認真地說:「年前就該請同仁們吃個席的,怨我去了一趟外地,連開箱都耽誤了。今天找機會和各位老闆們聚聚,也是道聲謝,謝謝您諸位對我的照應。」

  在座多數都心知肚明,商細蕊所指的是年前姜家給他難堪那件事。他們當時沒有幾個人敢站出來替商細蕊說話的,但是也沒有做出其他落井下石的事,商細蕊現在安然無恙地渡過一劫,要來道聲謝,卻也是太過客氣了,教人受之有愧。眾人一時默默的。商細蕊昂起下巴喝了酒,晃了晃頭,用那志得意滿的俏模樣睃了一眼程鳳台。程鳳台不動聲色放下刀叉擦了擦嘴,心知大事不妙,這臭唱戲的又要出花樣了!

  果然,商細蕊接著就說:「這二來呢,鈕爺總說我一個大男人讓小來丫頭跟包不像話,丫頭如今長大了,與各位老闆來往也不方便。所以呢,我特意請來程鳳台程二爺做我的經理人,借這機會讓大夥兒認識個臉熟,打今兒起,就勞您各位多多擔待啦!」

  所有人臉上不約而同露出一種恍然大悟的曖昧的表情,紛紛都笑了。他二人的風言風語早傳得滿城皆知,剛開始雖然無人取信,因為知道程鳳台是不好男色的,時日久了,看他們倆依然同進同出,相親相愛,也就不由得人不信了。他們不說程鳳台癡情專心,反而佩服起商細蕊的風月手段,居然一步一步把家財萬貫有妻有子的程二爺收作近臣,今天更是相當於過了明路了,這是一般戲子能辦得到的事嗎?到底是商老闆呀!

  一招先斬後奏釜底抽薪,也是戲子天性裡的愛張揚,程鳳台只得端起酒杯來與眾人敬酒,滿嘴裡說著客套話,商細蕊則是笑吟吟在旁陪著,這情形看起來就像一對新人在喜宴上酬賓。便有那愛打趣的,說:「商老闆不忙著敬我們,您該同程二爺喝個交杯酒是正經!」這話太過孟浪,程鳳台和商細蕊都一笑而過沒有去理睬,不過商細聽在心裡還是很受用的。一頓飯吃得是喜氣洋洋,歡聲笑語。他們梨園行就是有這點奇怪,守舊的地方分毫不許人動,變動一點就要口誅筆伐,視為忤逆;但是對於某些不為世俗所容的出格之舉,又意料之外地寬宏起來。鈕白文與商細蕊單獨碰了個杯,含著幽深的笑意,低聲道:「我就恭喜商老闆得償所願啦!」商細蕊滿飲此杯,喝得臉上紅撲撲的。

  待吃完了飯,按照他們吃喝玩樂的流程,接下來是要打幾局麻將直到凌晨了。六國飯店接待商細蕊,也算倒了血霉,要完了筷子又趕著要麻將,侍應一再表示麻將說什麼都沒有,何況西餐檯子用來打麻將也不合尺寸。商細蕊當場數落說:「這麼大的飯店,連個打麻將的地方都沒有!像話嗎?你們老闆既然來中國開買賣,就得知道入鄉隨俗!」侍應一低頭,彷彿很受教。程鳳台實在受不了這丟人現眼的玩意兒了,說:「你們電影院還空著吧?我包了,拿新片子放兩場。」一面招呼愛看電影的去看電影,王冷和幾個女戲子不愛打牌,都去看電影了,商細蕊一干人等轉戰至別處娛樂。他們下到二樓台階上,鈕白文忽然向商細蕊說笑:「今天是托了商老闆的福,上回我來這吃飯還是兩年前和李天瑤薛蓮他們幾位老闆,同著一個意大利人。嘿!李老闆那天喝多了酒,就是在這兒,一腳沒站穩翻著大跟斗就下去了,把那意大利人都看傻了,以為他練的中國功夫呢!直給他拍巴掌叫好!這傻狍子!」

  商細蕊聽了,不禁幸災樂禍哈哈大笑起來。也是神使鬼差,該他的報應,哈到一半眾人就見他身子一挫,順著樓梯往下滑落了幾節,膝蓋咚地跪在了台階上。鈕白文驚呼一聲,程鳳台已經一個箭步上前把商細蕊撈起身,忍不住急得呵斥他:「讓你笑話人啊!自己也成笑話了吧!」鈕白文很不好意思地來攙著商細蕊,自責說:「二爺,全怪我嘴巴毒!說什麼來什麼,連累商老闆遭殃了!」說著蹲下來捲起/點商細蕊的褲腿,兩邊膝蓋上已然黑紫一塊,皮都擦破了。

  眾戲子們先還笑看商細蕊出洋相,他們就知道商細蕊一定會鬧笑話的——這個大活寶。等到看見傷痕,也不由得替他犯疼。唱戲的身體髮膚無不要緊,受一次傷,少說也得影響十天半個月的收入,戲班裡百十來口人等著吃飯,所繫甚大。當時也沒有了玩笑的心,七嘴八舌擁著商細蕊要送他去醫院看看。商細蕊好難得做一回東,不願掃了大家的興頭,忍著疼笑道:「程二爺開車送我去就成了,大夥兒接著玩,鈕爺,您替我招呼好了!」鈕白文連連應承,直把商細蕊攙上汽車才罷休。

  那天晚上小來就見程鳳台背著商細蕊回家來了,商細蕊伏在他背上哼哼唧唧,像個傷兵。程鳳台一路走一路念叨:「看看你自己,什麼叫樂極生悲?還號稱是有功夫的人呢!你的功夫都去哪兒了?走個樓梯竟會跌傷,我看你跟熊瞎子沒有兩樣!熊瞎子都比你機靈!」商細蕊煩得轉過臉去,換了一面臉頰貼在程鳳台背上,喉嚨裡又發出一串呻/吟,小來急得問他,他只管閉著眼不理。程鳳台安撫小來幾句,一徑把商細蕊背進屋裡。小來隨後灌滿了熱水瓶進來給商細蕊洗漱,見程鳳台坐在床沿,商細蕊枕著他的腿,一手抓著餅乾,一手環著他的腰,聲音悲切:「疼死我了啊二爺!我要殘廢了!膝蓋頭抻不直了!以後要成瘸子了!」嚎完這一聲兒,便把餅乾塞進嘴裡嘎吱嘎吱大嚼起來。

  程鳳台似乎完全看不出商細蕊是在撒嬌,撫摸著他額頭上的細汗,心疼地說:「哪至於殘廢!明天去藥店買兩瓶鈣片,吃上幾天骨頭就不疼了。」商細蕊吸吸鼻子哼哼兩聲,沒有說什麼。待他吃夠了餅乾,程鳳台親自伺候他在床上刷牙洗臉,端著痰盂讓他把漱口水吐在裡面,並將他嘴唇的水漬順手抹了。商細蕊享受極了,一時之間居然忘了發出哼哼。他是從小學戲的人,挨過的打受過的傷那是不計其數,義父商菊貞有一次揍他的時候選錯了傢伙什,掄起門閂就是一棒子,商細蕊聽見自己的肋骨卡嚓一聲裂了,然而肋骨是沒法接的,只有躺平了等它慢慢長攏。那段日子每一次呼吸都是鑽心的疼,好比有人在他胸口上拉大鋸,就是那樣受罪,商細蕊也沒有喊過一嗓子。當時也是怕蔣夢萍聽見了要掉眼淚,但是對於程鳳台,他就這麼捨得,簡直恨不得程鳳台心疼得吐口血為他死在眼前。

  小來在旁站了半天插不上手,也是見不得商細蕊裝腔作勢的孬樣子,不聲不響就出去了。等小來走了,程鳳台用打商量的口吻喊商細蕊:「我說,熊瞎子啊……」商細蕊居然默認了自己的新綽號,仰面朝上做著挺屍的模樣。程鳳台說:「你看你這小院子,又小又舊,屋裡打個噴嚏,街坊狗就跟著叫。我現在帶著妹妹,用電用水都太不方便了。」他拍拍商細蕊的小腿:「何況你現在腿又傷著,出門坐汽車舒服點。你沒見門口停了我的車,一條街都堵上了。不如跟我住東交民巷去,離你唱戲的幾個園子都近些,還有電話,大浴缸……別的不說,至少你吊嗓子就沒人搭斜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