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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 2

  這時,樓上款款下來一位旗袍美女,笑盈盈地說:「李老闆過去可不是這麼見外的人,這一年來得少了,和月來生分了!」一面交代下去吃食,一面引他們進了小客廳。如果不明真相,光看這一幢房子的內部設置,還真看不出來是做什麼營生的!客廳裡裝飾著許多的書籍和玻璃器皿、油畫,花瓶裡插著一捧一捧的素色絹布假花,雅致極了。商細蕊束手束腳地坐了,聽李天瑤和吳月來聊天敘舊,悉悉索索的江南方言,過了一杯茶的功夫才切入正題。吳月來非常大方,當即攏了攏披肩站起身,說:「我看得出來,李老闆的這位朋友是個行家,我就來一段《紫釵記》您聽聽吧。」

  吳月來還沒開口,擺了個身段那麼一亮相,商細蕊看見她的眼神,就知道這姑娘是有功夫的,及至目不錯睛地盯著她唱完了,吳月來屈膝笑道:「獻醜獻醜,先生不要笑話我。」商細蕊才猶如痛飲美酒一般,喉嚨裡發出一聲舒暢的歎息,伸出指頭點了點月來,話在嘴邊只是說不出來。李天瑤都替他著急,按下他的手念叨說:「您說話就說話,這咬牙切齒的,是要吃人?」

  商細蕊道:「你師父是姚熹芙!」

  吳月來一呆:「呀!您連這都能聽得出來?」

  商細蕊笑著朝月來拱了拱手:「這麼說,您就是我師姐了!」

  吳月來看了李天瑤一眼,向商細蕊猶疑地笑道:「我好多年沒和姚師父通信了,您恕我孤陋寡聞。」

  李天瑤在旁邊直拍大腿:「我說,他你不認識?商細蕊商老闆呀!」

  吳月來發出好大一聲驚呼。

  這一下,小坐成了長坐,兩人在書寓裡直待到深夜,商細蕊本來和李天瑤說好的,來了上海一句都不唱了,誰再攛掇他開嗓子,他就和誰翻臉。這會兒和月來師姐一搭一檔,對唱了好幾句當年姚師父的名段,說到過去學戲的情形,又是相互大笑。吳月來是交際場中的絕頂高手,便是商細蕊這樣嫩臉皮的小伙子,到了她這裡也要一見如故,給她在工尺譜上簽了名,答應送給她唱片。假如不是李天瑤打岔告辭,兩人簡直要長長久久地暢談下去了。

  出了月來書寓的大門,商細蕊和李天瑤在回家的路上。商細蕊陪朋友逛遍了窯子,頭一回覺著姑娘有趣,和李天瑤說:「真奇怪,不知不覺居然這麼晚了,我今天這麼多話,就好像認識吳月來很久了似的。」

  李天瑤笑道:「那可不是嗎!你看她開門面市,其實很少留人過夜。談談話就能俘虜人心,這是多大的本事!」

  商細蕊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在心裡比了個大姆哥:「我本來還想請她去水雲樓呢!現在看來,她這個本領才是真厲害,比唱戲強多了!」

  過了那麼三四天的樣子,月來書寓的侍女給商細蕊送來戲票。那夜談話中商細蕊講到來上海是為了看薛蓮的戲,吳月來記得這麼牢,真把戲票給他送來了,還是包廂票,約定將要和商細蕊一同品戲。這一路走來,李天瑤最佩服的還是商細蕊的女人緣,清清嗓子,道:「我雖然不贊成你背著程二爺勾三搭四,可是誰叫我與你商老闆比較要好,自然要向著你,包庇你。何況程二爺自己也有太太,你同姑娘略有來往,想必他會寬容的。」

  商細蕊臊紅了臉:「什麼亂七八糟的!」

  李天瑤看他對姑娘毫無經驗,於是用肩膀碰了碰他,好心指點道:「我要在上海待上兩個月,看薛蓮多咱都能看,這回就不去了。你到了那天先去書寓接著月來,再一道去戲院,啊?」

  商細蕊拔高了聲音說:「我才不去呢!」

  商細蕊說不去就不去,開戲那天,和吳月來還是在戲院見的面。吳月來一襲織錦緞的旗袍,外面披著貂皮大衣,戴的全套的寶石首飾。她在書寓中清雅水靈得像一棵玉簪花,現在則是一朵開足了的紅牡丹。這一回相見,商細蕊又覺得她很陌生了,連表情態度都變得很不一樣,需要重新認識一遍。

  兩人在包廂中閒話片刻,等薛蓮上場,吳月來自動地安靜下來。薛蓮這一出《宋江題詩》之所以讓商細蕊牽腸掛肚,當然有他的不凡所在。薛蓮的唱念做打是不必說了,但凡聽進商細蕊的耳朵裡,那絕對次不了。薛蓮的稀罕之處在於他能夠一邊唱著戲,一邊將宋江的那一首詩墨汁淋漓地寫在白幕牆上,手與口同步劃一,字與戲行雲流水,將宋江當時的激昂之情身臨其境地表現出來。那一筆字寫得也是可圈可點,有著幾十年的筆墨功底,看他筆走龍蛇,當真是雙重的享受,透著那麼股子瀟灑和痛快!

  商細蕊在戲之一途,南腔北調都能學出三分樣子,唯獨薛蓮這一項本領使他望塵莫及。因此待到薛蓮謝幕的時候,商細蕊又忘形了,他忘記自己是商老闆了,站起來鼓足力氣給叫了一聲好,他要是認真扯起嗓子來,簡直就像猛張飛一樣,「當陽橋頭一聲吼,喝斷橋樑水倒流」。上海的戲院總體比較文靜,不像北平天津那樣能鬧騰,整個劇院被他這一聲給驚動了,好傢伙,還以為天上炸了個響雷劈裂了天花板。薛蓮在台上也被嚇了一跳,茫然地往台下張望著。吳月來坐直了身子,挺好笑地瞅了一眼商細蕊,心說這麼大一個老闆,怎麼還學戲迷起哄呢?這也太不莊重了!

  坐席上的幾盞燈照得觀眾席清清楚楚,樓下忽然傳來一句驚呼:「商老闆?!」是盛子雲,他回上海家裡過年來了。

  商細蕊被盛子雲道破了身份,正欲往後退去,在場的幾個記者比猴兒還伶俐,一聽叫商老闆,馬上就明白過來了,哪裡還會錯過這樣的新聞,紛紛調轉頭來對著商細蕊就是辟里啪啦一梭子閃光燈。吳月來沉著冷靜地拽了一下商細蕊的袖子:「快走吧,一會兒他們就該追上來了!」她帶著商細蕊,兩個人就像躲鬼似的,一路小跑到了戲子們的化妝間去,那地方一向閒人免進,比較安全。化妝間裡的戲子們好幾個都是商細蕊的舊識,更有認識吳月來的,見面了非常意外,一群人親親熱熱地圍著二位聊了幾句話,薛蓮就回來了。

  商細蕊面對薛蓮很感到心虛,同為賣藝的人,都知道搶風頭有多缺德多損交情。今晚別管薛蓮唱得有多賣力,多稀奇,商細蕊這麼藏頭露尾的一曝光,明天全上海的新聞都是他的,再沒有薛蓮什麼事了。因為商細蕊欣賞薛蓮,所以也不願薛蓮厭惡了他,站在薛蓮面前期期艾艾的,擠出了一個純良的微笑,乖巧得不得了的樣子。

  薛蓮倒是很好的涵養,兩手抱住商細蕊的胳膊,把他整個人搖了一搖,笑道:「嘿呀我的商老闆,您來上海怎麼不同我們說一聲呢?還要給我一個驚喜?」

  商細蕊支支吾吾解釋了幾句話,也沒人聽得清楚這孩子嘴裡嘀咕了什麼,薛蓮也不在乎,道:「不是我挑商老闆的禮數,您這樣躲了可不合適,好像您老闆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那些記者豈不是更要造謠嗎?即便您不在乎,於這位小姐也很失禮。」他一把握住商細蕊的手,邁步就往外走:「我剛才和座兒打了招呼,就說商老闆是特意捧我薛某人來的,您和大夥兒見見面說說話,大大方方的,多好!」

  薛蓮到底是比商細蕊多吃了幾年的白米飯,自打商細蕊驚鴻一瞥扭頭一跑,他瞬間就想好了對策,不能讓這小子白撈了眾人的矚目去。不但如此,還要將計就計,讓商細蕊為他抬抬轎子哩!商細蕊被他牽著走,心裡也納悶,不就是幾個記者嗎,他打都敢打,還至於躲著走了?都是吳月來沒有見過世面,帶著他也很緊張。

  商細蕊上了台,溫和地向座兒問了好,讓記者拍了照片,因為覺得今晚對不起薛蓮,於是應要求素著唱了一段戲助興。薛蓮物盡其用,把商細蕊生的旦的使了個夠,掙足了面子。等再下台來,吳月來已經走了,倒是盛子雲癡心地等著他,一直把他送回了飯店。

  第二天一早,李天瑤以為商細蕊昨夜八成是宿在外面了,誰想到早晨六點半,隔壁房間咿咿呀呀地在喊嗓子。李天瑤決定待會兒要好好和商細蕊開開玩笑,他們各自在房中吃了早飯,隨飯而來的還有一份當天的報紙。昨天商細蕊在台上拍了那麼多照片,結果登出來的卻是吳月來依偎在他身邊拽著他袖子,兩個人心慌意亂的那一張,看著就是有事兒!李天瑤把新聞通讀一遍,然後把報紙疊吧疊吧,歎了口氣。他一個渾不搭界的外人,都在替商細蕊發愁。

  李天瑤沒有把報紙上的事同商細蕊講,過了不到半天,商細蕊自己就知道了。大街上的報童哇啦啦喊什麼「商細蕊入滬訪薛蓮,實為私會吳月來」把商細蕊說得見色忘友的。商細蕊用圍巾掩住口鼻,上去奪過報紙翻了一翻,看到自己做賊似的那張照片,氣得心裡一骨碌,再看報道上寫的人物時間地點雖然是真的,其他全在胡編亂造,怎麼一篇新聞還能寫出男女主角的心理活動的?他又被記者給耍了!那報童兀自揮舞著手臂,大喊大叫招徠生意,商細蕊怒道:「不許喊了!都是在胡說!」把報紙往報童手裡一砸,轉身就走。報童攆了他幾步,用上海話衝著他大罵:「你這個人有毛病的!看了不買!鄉下人!」

  李天瑤本來做好商細蕊為了避開緋聞回北平的準備,然而同仁們得知商細蕊來滬,都很熱情地置下筵席聯絡款待他。唱片公司老闆也親自找來了,要與商細蕊談一談合作事宜。商細蕊認為現在這個節坎回北平,就顯得心虛似的,一段緋聞真不值當他心虛,所以格外從容不迫地與戲界朋友們吃飯聚會談生意,就是愧對吳月來,原本沒有的事,捕風捉影說得像真的一樣,想必對吳月來的名聲有所沾污。他把這番愧疚說給李天瑤聽,李天瑤看他傻成這個德性,忍不住擼狗毛似的擼了一把商細蕊的頭髮,笑道:「合著您是真不知道自己多大的角兒!和你傳緋聞那多漲身價呀!謠言說起來,就是您商老闆折服在吳月來的石榴裙下。吳月來巴不得趁熱打鐵,讓記者刊個連載呢!您倒是為自己想想,空擔了一個虛名,還是和風塵女子,您氣不氣得過?」李天瑤把話說出口,忽然受到了啟發,眼看這一路上商細蕊被人沾光無數,他反倒守著寶山空手而歸,那可不行!要想個法子讓商細蕊與他搭檔幾場戲才好,藉著商細蕊的名聲,票房一定錯不了!

  商細蕊逗留在上海這幾天,最高興的還是盛子雲。盛子雲問家裡借了小汽車,每天接送商細蕊四處遊玩,像個小跟班似的。現在,商細蕊身邊沒有經理,沒有戲子,沒有小來,也沒有程鳳台,只有他成天霸佔著,從來沒有這麼清靜過!他挨著商細蕊坐著,給商細蕊說東說西,按自己的主意帶商細蕊下館子,心裡別提有多美了!然而這樣美好的生活過不到正月半,就被程鳳台徹底攪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