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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 2

  錦師父冷笑道:「真真是風涼話!他寧九郎當年要是遇上這樣的事,他有本事鬧到皇上跟前去討說法!隱退幾年,倒成了世外高人了。虧你一口一個九郎,把他當親師父一般敬著。」假如寧九郎管了商細蕊的事,錦師父才不懶得插手呢。寧九郎管不了商細蕊的事,錦師父就非要管一管不可了。再說了,商細蕊好歹算是他的徒弟,下過一番功夫調理的,如今出落得這麼大出息,說出去是個叫得響亮的人物,給他增色不少,哪能讓別人給害瞎了。錦師父與商細蕊面對面,說:「得了,可憐孩子,除了我,你也指望不上別的什麼人。誰讓我和你爹是老搭子呢?這就打發人把你行李收拾過來,你在我這裡住著,看我替你佈置!」說罷還很俏皮地用指尖點了一下商細蕊的鼻子,帶來一抹香氣。商細蕊摸摸鼻子。錦師父的氣質語態像極了一個十八/九歲的靈巧少女,商細蕊根本趕不上他的思路。商細蕊只能在台上當一個少女。

  錦師父當夜就招來了戲界和文化界的老朋友們吃火鍋,由商細蕊做主角,大家說說笑笑互相吹捧。商細蕊本不擅長這些應酬功夫,現在做來,更是強顏歡笑。吃完了晚飯,總有夜裡十一點了,又攛掇商細蕊換上戲裝在亭子裡唱一折昆曲來聽,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起哄著伺候他換衣裳,把他當個太子一樣,根本沒法推脫。商細蕊心裡雖煩,但是今夜的笛子是極好的,打開嗓子之後,立刻拋卻了紅塵俗世,一心一意都浸沒在戲裡面。錦師父笑吟吟地湊在人耳邊低語著,歇不歇望一眼商細蕊。身後那一方小池塘,在寒夜裡就像一大塊冰在慢慢化著凍,微風一吹,小亭子裡涼得透了心,客人們一個個揣著暖手爐,商細蕊凍得臉頰都木了,唱著唱著打了個氣動山河的噴嚏出來,把笛子驚得走了調。大家都笑了,說:「罪過罪過!可凍壞了商郎了!」不待商細蕊換下戲服,客人中間最有威望的那一個文化名宿雅興大發,牽著商細蕊的裙角在水衣上潑墨寫就兩句詩詞。如果換做一個懂行的,能得到名宿的墨寶那是喜不自勝了。偏偏商細蕊是個文盲,看見戲服沾了墨點子,那就別提有多心疼了。寫完詩,名宿捏著商細蕊的手坐下敘舊,和藹地說:「你錦師父剛才說讓你去我那唱兩天戲?」

  商細蕊聽了,抬眼看向錦師父,眼神很不善。都是這路裡趟過來的,不用細想就知道唱兩天戲是什麼意思。

  錦師父打天下的手段大約全是些風流手段,年輕時親自上陣,年老以後自有徒弟替他籠絡人心。現在說要替他佈置,原來竟是這麼個佈置法兒!這哪行得通!他現在已經有了程鳳台了呀!可不能在別的人床上撒嬌討好處了!

  那名宿不等商細蕊婉拒,便說:「可是我今天一聽你的《尋夢》就知道,商郎心裡有人了,是不是?」

  名宿果然是名宿,在戲上居然能有這份領悟,也算是個知音,商細蕊點頭道:「您聖明!」因為夜深了,他只換了戲服也沒有化妝,少年的素臉,臉頰鼻尖凍得粉紅可愛,特別誠懇老實,楚楚可憐。老頭禁不住心頭一陣遺憾,向錦師父笑道:「你看看你,還淨不信!這是個癡心的孩子,你可別擺佈他啦!」說罷由商細蕊送他上了車,一行人也都散客了。

  商細蕊返身回來就準備和錦師父鬧不痛快了,今非昔比,他已經是個角兒了,錦師父還暗地裡幹這種勾當可不行!結果錦師父先發制人,脾氣火在他前頭,坐那把背影朝著他,尖著嗓子像唱戲似的喊:「心裡有人了!有人怎麼了!這行裡多少人就毀在真心人這三個字上面了?你從小在梨園行里長起來的,還能不知道?真有人了不如就別出來唱了,好好當你的水雲樓班主,乾乾淨淨守著心裡的人!別出來唱戲還搭架子!光看得,摸不得,有多掃興的!」

  商細蕊過去雖然也沒有守身如玉,但是他頂恨這種拿伶人當娼妓的口吻,整個兒本末倒置了,就好像人人都是衝著他的艷名才來捧他的戲的。如果換個其他什麼人說出這種混賬話,他準要三步並兩步,上前一腳把人蹬在地上。錦師父畢竟是師父。商細蕊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回到臥房裡把門碰得山響,他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走了,南京也不待著了,回北平去,橫豎就沒有一塊清淨地方!

  第二天,商細蕊為了避開和錦師父在飯桌上打照面,特意避開飯點才出房門。出門一看,錦師父守株待兔在廳裡坐著,面前滿桌的飯菜都倒扣著碗蓋,顯然是在等他吃飯。這時候錦師父已經換了一張面孔,待他和顏悅色的,說道:「剛睡醒呀?還不快過來吃飯!別等菜都涼了!」一面讓僕人把碗蓋都揭開,一面親手給商細蕊夾菜舀湯,笑說:「年輕人就是年輕人,一頓能吃下一桌獨席,一覺能睡到日上三竿。你錦師父是真老啦,天一亮就睡不著覺,索性起床給你燉了一道蟲草老鴨湯,最潤肺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商細蕊只好很隨和地喝了湯,聽錦師父在旁邊絮叨說:「你這孩子就是倔,倔還倔不對地方。你錦師父是看著你長大的,和你爹又相好,還能害了你嗎?心裡有人了你不早告訴我聽,我要知道了,哪至於巴巴地弄這出!現在倒好,竟是被外人看出來了,顯得我們師徒情分有多薄的!我心寒啊!」

  商細蕊聽錦師父完全轉變了態度,倒好像真是自己對不起他一樣,何況畢竟是師父,也不好輕易地翻臉交惡。商細蕊心裡有點尷尬,藉著吃飯拿碗擋臉,稀里糊塗一頓大嚼大咽。錦師父是縱橫商政兩界的交際高手,商細蕊的為人他瞭如指掌,深知只要把話說甜了說軟了,商細蕊就沒有不服的道理。於是錦師父使出手段,伏在自己徒弟耳邊悉悉索索說小話,一邊說著,還要不時搡一下商細蕊的肩頭,正是一種向男人撒嬌的姿態。錦師父的意思,竟是要商細蕊拜一位大人物當乾爹!那位大人物的名字講出來是真正的大名鼎鼎,哪怕商細蕊再怎樣對政治一竅不通,這位大人物他也必須是認得的。何止認得,早年也曾有過一點交情,在商細蕊跟錦師父學戲那段日子,一起陪著大人物吃過飯,聽過戲。那時候大人物還未高昇至此,已經是錦師父的入幕之賓,並且在戲界很有一些威信,有時發表評論指點江山,頗有一番見地,是個真格兒的行家。因為身份特殊,他所發表的意見通常也沒有人敢反駁。大人物過去曾對寧九郎打趣說:你是「梨園尚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就該封個「梨園御史」當當,專門參詳你們這些王侯將相!九郎聽後直呼不敢,但是梨園御史的諢名卻也傳揚出去了。

  商細蕊詫異極了,對錦師父失笑道:「這怎麼使得!師父別哄我!」

  錦師父正要說話,拉胡琴的喬樂喬老闆不等下人通報,搖頭晃腦地推門就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李天瑤。李天瑤在家枯熬了兩天,等臉上的巴掌印子消乾淨了才重新出來抖擻精神,他先向錦師父問了安,看得出來和錦師父平時走動得也很勤。喬樂繞到錦師父背後,拿錦師父的勺子直接從砂鍋裡舀了老鴨湯喝,頭也不抬地說道:「我在門口遇著小李了,就給一道帶進來。省得你這深宅大院那麼大規矩,讓人家天寒地凍乾等半天。」他到了錦師父宅子裡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樣,嫌鴨子湯油膩,喊下人給他泡茶來,並且在飯廳隨意地抽香煙、咳嗽、吐痰。這座深宅大院裡的規矩一點也落實不到他的身上。錦師父那樣細緻潔癖的人,竟然對喬樂縱容得很深,沒好氣地瞅了他一眼,也不去數落他什麼,朝李天瑤笑道:「小李來得好,你和蕊官兒要好,我也拿你當自己人,這裡正有一個主意和你商量。」便把剛才那番話又說了一遍。

  李天瑤聽了,拍案叫絕,替商細蕊高興上了:「這敢情好啊!劉委員說的話就跟聖旨沒兩樣,他老人家能站到我們商老闆這一邊來,誰要放屁之前還不得掂量掂量嗎!」

  他們唱戲的拜幾門干親是很常見的事情,那些沒有靠山的戲子,來一個縣長夫人就夠他們磕頭喊乾娘了。商細蕊出身梨園世家,因此省去了許多乾爹和乾娘,不料想成年成角兒了,反倒晚節不保了。錦師父給商細蕊找的這個爹,名頭之大地位之高,既讓人受寵若驚,又讓人心裡犯猶豫,商細蕊畢竟還是存著兩分清高的,要他攆著人喊爹,總歸拉不下臉來。

  喬樂嘬著茶葉,此時把茶葉梗子往茶杯裡一呸,搖著腦袋插嘴說道:「真叫餿招!劉漢雲那個老強頭,面酸心狠,光會調理自己人!他家三小姐是怎麼沒的?商小子以后冠了他的姓兒,蓋了他的戳兒,不也只有俯首帖耳受他調理的份了嗎!北平那邊愛說什麼讓他們說去,總有平息的一天,出來混飯的,受不了這點揉搓還行了?何苦引虎驅狼!」

  錦師父眉毛一立:「你個老傢伙!這又礙著你什麼事兒了!要你多嘴多舌!」

  喬樂放下杯子冷笑道:「你的心別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徒弟認了老相好的爹,親上加親,你是夾在中間最熱乎的那個人,兩頭討巧唄!」

  喬樂話音剛落,錦師父捉起面前一隻瓷筷擱就飛了過去,呵斥道:「快給我滾!」喬樂抱頭一閃,把香煙火柴都揣懷裡,走了。

  李天瑤自己家裡習慣了打打鬧鬧雞飛狗跳的,對這一幕不以為奇,無聲地笑了兩笑。商細蕊也不好意思表現得大驚小怪,而且錦師父管相好的叫劉委員,管喬樂卻叫老傢伙,裡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打出血來都不算個事兒。錦師父扭頭微笑道:「你別聽老傢伙胡說八道,你認了劉委員一聲爹,他在南京你在北平,兩不相干的,他能調理得著你?他的乾兒子多了去了!按大小資歷也輪不著你現眼呀!先把面前這一關過了再說罷!話都傳到南京來了,等你回去,指不定老薑頭不依不饒的怎麼敗壞你呢!」

  李天瑤也不住地攛掇:「錦師父說得對,是這麼個意思。商老闆可要想好了,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咱可不能接著受老薑的窩囊氣!當著親的遠的那麼多人面,指著鼻子就罵上了,他才多大造詣!夠什麼格兒的!你可是商大老闆!我都替你忍不了!」

  商細蕊想到那天梨園會館裡的奇恥大辱,心裡也是恨得牙癢癢。他生來的急性子,哪裡熬得到譭謗平息的遙遠那天。他到底還是年輕了。九郎曾經千叮萬囑,凡事要與師兄師姐們多商量,萬萬不可自行決定。這番叮囑這會兒全被拋到腦後,商細蕊心裡只想著讓姜師伯如何吃癟,自己如何揚眉吐氣,想了一回,神清氣爽,立刻朝錦師父點了頭,說:「就憑師父做主。」

  錦師父一拍巴掌讚了一聲,次日就大擺筵席,把南邊幾個有名的都請了來。劉漢雲坐在上首,那不苟言笑的巍巍儀態。說句公道話,劉漢雲不僅政績斐然,為人也算正派,不貪墨,不徇私。那麼多年以來,從北平到上海再到南京,身邊風月情長的只有一個錦師父,錦師父手下的徒弟們他也從不沾手。他寫過的幾本戲評和批注,連杜七這樣自恃才高的也要點頭稱道。讓商細蕊認他當乾爹,真不算辱沒了商細蕊的。不過喬樂講的也有道理,這位劉委員愛好名譽,性格孤潔,不合他眼光了立刻六親不認,便是親生骨肉也要置於死地。他家的三小姐當年在外國讀書,肚子裡懷了孩子,男朋友卻意外死於海難,她只好挺著肚子孤身返回家尋找一點依靠。哪想到劉漢雲深以為恥,認為這是偷奸,說劉家從沒有未婚先孕的女兒,竟然動用家法杖責一頓之後趕出家門。可憐三小姐在雙重的刺激之下,沒過幾天就香消玉殞了。錦師父僅僅與三小姐同席吃過幾頓飯,聊過幾回天,聽聞死訊仍然大為哀歎。劉漢雲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錦師父也忍不住說他冷酷。

  劉漢雲子息艱難,過了五十歲就開始喜歡認乾兒子來彌補遺憾,對此頗為熟手。這回加上商細蕊,劉家的乾兒子算是士農工商藝各行各業都攢齊全了。劉漢雲在宴席上威儀持重的,直到喝了商細蕊敬的茶,才把他當做自己家的子侄那樣告誡了幾句立世為人的道理,叫他身在梨園,謹守本分云云,另外隆重地給了他一隻嵌寶金如意。據說他的乾兒子們都有這樣一隻統一規格的金如意,使人疑心如意背後是不是刻有暗號,好把乾兒子們編成一支隊伍。筵席結束後,父子倆好好地談了一會兒私房話,從台上的戲說到台下的人情,一老一少時隔多年,倒是能夠說到一塊兒去了。劉漢雲微微點頭道:「這些年在北平沒有白待著,肚子裡很攢了些真材實料,有見識,比你錦師父強些。」錦師父在旁抿了抿嘴,喝了口茶。商細蕊低頭聽著。劉漢雲又道:「你錦師父這回為你作保,我也信得過商菊貞教出來的孩子。你借我的名頭壓壓逆風,這沒什麼的,小孩子家家,江湖險惡,乾爹願意當你的護身符。只不過你我父子有言在先,你要仗著我為非作歹,行不義之事,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商細蕊眨巴眼睛想了又想,也沒想到自己成為衙內之後將要去坑害誰,於是鄭重點了頭,保證自己是個有良心的好人。錦師父趕忙笑道:「劉委員就是太嚴厲了,要把我們商老闆嚇壞啦!」劉漢雲臉上方才和緩下來,說:「至於你和姜家的事,你錦師父都和我說明白了,你放心。」

  商細蕊想著李天瑤說過的那句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心裡忽然一跳,抬頭說:「再求乾爹幫我一個忙,如果乾爹也覺著為難,我就死心了。」說著,匆匆取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面抄著一行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