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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 2

  程鳳台與范漣也是見多識廣的人,常常在風月場中遊歷,怎麼會不知道涼藥是什麼。梨園子弟生活艱難,模樣俊俏些的,更有一份不可對人言的苦楚,想來是為了避免珠胎暗結,才下了這狠心。那該是多絕望的情形!常之新那樣驕傲的一個人,能夠把這件令他心碎的秘密告訴他們聽,也是把他們看做手足至親了,這個時候,他們除了陪著常之新一起沉默之外,說什麼安慰的話都不合適。常之新默了一陣子,道:「這些年我們一直想要一個孩子,中醫西醫看了個遍。我倒不是非要個孩子不可,是你們萍嫂子,覺著虧欠我,覺著……」常之新抿了抿嘴,沒法說下去了。假如一輩子做著下九流的行當,無法體面地活著,那當然是自顧不暇,不做他想了。可是誰讓蔣夢萍遇見了常之新,她終於能夠像樣地生活了,女人哪還有不想做娘的,她簡直想瘋了。

  程鳳台想到蔣夢萍看著他家幾個孩子時的神情,想到蔣夢萍的多愁善感,滿腹哀切,他止不住地替他們難受。范漣也垂著腦袋默不作聲的。簾子那一邊的琴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住了,外面三個人一點察覺都沒有,直到琴娘撥開珠簾走近前來福了一福身,常之新慌忙別過臉,把含眼睛裡的眼淚擦了。這琴娘已然不年輕了,臉上敷了一層薄粉,遮不住細紋,看著總有四十出頭,難怪只在簾子後面露個琴音。程鳳台煩她沒有眼色,這個節骨眼跑出來做什麼,多讓常之新尷尬的。那邊范漣火氣比他還大,斥道:「行了你出去吧,這兒不用你了。」

  琴娘把臉微微一低,講著很重的江南口音:「先生莫要動氣,剛才先生講的那些話,我在裡廂大著膽子都聽見了,請三位先生原諒我不懂規矩。」常之新忽然一下立起了眉毛,瞅著那琴娘,程鳳台也很疑惑琴娘的用心。琴娘繼續說:「本來有些話應該悄悄地找到這位先生,和他私下裡講。可是怕各位貴人事多,今天一走,下趟也不來這寒酸地方了,那我可就罪過了。」

  程鳳台很提防地衝她一點下巴:「有什麼話,你就講。」

  琴娘仰起臉來,說:「這位先生說尊夫人是服用了涼藥才不孕的,這一層緣故太醫怎麼懂醫治呢?宮裡妃嬪不孕多是肝氣鬱結所致的,太醫恐怕連涼藥的方子都沒見過一見。我這裡正有一張回春續經的秘方,是早年從秦淮河邊帶出來的,專門治涼藥宮寒,不敢說醫無不驗,十個姐妹裡也已經靈驗了七八個,尊夫人求子心切,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

  他們三個人首先的第一反應,就是遇到騙子了,煙花女子一向花言巧語,擅於心計,很靠不住。但是常之新病急亂投醫,連著問了好幾句話,彷彿是被她拿著軟處了。范漣對常之新嘀咕道:「我看這懸,她能比太醫還靈嗎?別給萍嫂子吃壞了,再吃出點別的毛病來。」

  常之新的思路是多麼嚴謹,范漣說的他也不是不猶豫。程鳳台見那琴娘把病理講得頭頭是道,坐在旁邊想了一回,道:「這樣,你把方子轉賣給我們,我們拿去給太醫驗看驗看。要是不合適吃呢,也不問你退錢了;要是吃好了呢,改日再來酬謝你。」

  琴娘道:「那方子是要見著本人才能開的,一人一方,怎好通吃的?」

  「哦,你還會看病?」程鳳台詫異地一邊盯著常之新,一邊笑道:「那明天我來接你過去看看。」常之新也沒有表示什麼反對的意見。

  經過這樣一出,三人沒有興致再逗留了。程鳳台走到院子門口的時候喚來此處的老鴇仔仔細細打聽了琴娘的底細來歷,聽下來也沒有什麼蹊蹺的地方。三個人離開小院,絕口不談剛才的話題,而程鳳台在第二天當真去接琴娘了。吃過中飯,老葛把車子開出去不到片刻,嘿呀一聲自己笑起來:「二爺對不起,我糊塗了!」程鳳台回過神來一看,也笑了,原來是老葛習慣成自然,上了車一踩油門,直接給開到街東邊商細蕊的住處去了。程鳳台道:「乾脆開到底吧,寧可多兜個圈子,別往小路裡走了。」說著,一手擦掉了車窗上凝的霧氣,扭臉望著外邊。商細蕊的人不在這裡,他對商細蕊的家門也願意多看一眼。車子慢慢開近了,出乎意料的,商宅門庭大開,一個顏色花俏的背影跨腿叉腰,立在門檻上指手畫腳大聲嚷嚷,幾次要往裡頭闖,都被小來攔住了。小來在那細瘦背影的比照之下,像是個鄉村裡把守大牲口,不讓牛馬闖出圈子的壯丫頭,格外的魁梧似的。這不用程鳳台吩咐,老葛一個急剎,與程鳳台一齊下了車,趁商老闆不在家欺上門來,這還了得嗎?這都用不著他家二爺動手!

  那花俏背影朝人一回頭,程鳳台才認出居然是四喜兒。四喜兒前兒剛挨了商細蕊的揍,半邊臉還被紗布裹著,然而今天找上門來卻不是要為自己出氣。他知道程鳳台對商細蕊是鐵了心認了真,橫豎是吃不進嘴裡的肉,也就用不著虛情假意恭維著了,當下尖著嗓子道:「喲!程二爺!怎麼又是您吶!怎麼哪兒都有您吶!對不住您的,今兒這樁事和您是真真的沒有關係!」

  四喜兒往裡一指,指出小來身後護著的一個周香芸。周香芸依舊是那一身藍布褂子,冬天續上了厚棉花,看著身形仍然極瘦極瘦,真是一點兒也不顯眼。他臉上的驚恐羞憤藏也藏不住,眼裡含滿了淚水。趁著商細蕊出遠門,安貝勒企圖偷摸吃上一口香餑餑,派出四喜兒逮人來了。大年下的,周香芸無家可歸逃到商宅,四喜兒一路追來,於是鬧了這麼一出老鷹捉小雞。老鷹雖然是一隻少爪無毛的老鷹,捉個周香芸總也夠了。但是事情發生在商細蕊的家門口,程鳳台怎麼會讓人當著他的面欺負了商細蕊的手下,給老葛使了個眼色,老葛把周香芸從小來身後護送進車子裡。四喜兒急得直跺腳,要去抓周香芸,程鳳台擋在面前,一推就把這煙癆推了個踉蹌。四喜兒弱不禁風地扶住牆壁才站穩,又待反撲回來,窮凶極惡的。他這人只有假言假笑和發瘋不要臉兩種狀態,難怪四處招惹,也沒有人同他理論,怕的就是小人難纏。程鳳台厭惡極了這個戲子,飛快坐進車裡鎖了門,對四喜兒道:「你回去同安貝勒說,周香芸我帶走了。你看看他會不會上我的門來要人!你也得識相!」把四喜兒氣得在車後頭大喊大罵,話很難聽,程鳳台也不理睬他。小來則是早早地就把大門重新拴嚴實了。

  這一天路上的薄雪沒有化開,車子在路上開得很慢。周香芸默默然坐在程鳳台身邊,兩隻手扣在一起,渾身瑟瑟發抖,應該是嚇怕了,也興許是凍著了。程鳳台為了瀟灑美觀,再冷的天也不肯在車裡燒炭,不過常備有一隻銅手爐略為取暖。此時程鳳台把手爐遞給周香芸,周香芸木木地接過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包裹著,暖和著,身上化了霜,那凍住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哭得直抽氣。

  程鳳台有點可憐他。尤其是今天,他在為了蔣夢萍的事情奔波,更加有一層感觸。這些漂亮的,風情萬種的,使人想入非非的小戲子,程鳳台心想,不知道商細蕊當年遇到這種腌臢事情的時候,他是怎麼樣應付的。這樣一想就覺得不能再想,正如商細蕊說的,他自己不覺得委屈,程鳳台卻總替他喊疼。

  去彈唱班子接了那名琴娘。琴娘果然很有點江湖經驗,知道今天要去見良家婦人,她便打扮得像個梳頭娘子,妝也沒有化,首飾也沒有戴,穿得素素靜靜的一件棉布襖。一路上程鳳台不說話,她也不開口,到了常家門前,程鳳台給她指了路,教她自己尋上去,並說:「一會兒常太太問起你和常先生怎麼認識的,你只說是張太醫的師妹。看完病下來,我在前頭路口等。」

  琴娘答應著去了,程鳳台這才轉過來料理周香芸。周香芸乾透了眼淚,已經不哭了,腦袋垂得低低的,問他有地方去沒有,那顆腦袋沉重地晃了兩下。程鳳台覷眼望過去,就看見他粉白的皮膚,瘦直小巧的鼻樑,一副奇長的睫毛眨眼的時候一刷一刷的,無時無刻不在發著顫。這一小半側臉像是美術課上希臘雕像的草稿,五官都是按著比例雕琢出來的,雖然還沒有畫完成,但是已然見了功夫。要是不說氣質神韻,眉眼倒是比商細蕊還要好看,比程鳳台見過的任何一個戲子都要好看,日後一定是艷絕梨園的。程鳳台瞅著他,心想好事做到底,要給這孩子安排一個存身之處才行,便用上海話笑道:「老葛啊,要麼讓小周子到你家過年,就說是你表弟。」老葛嚇得連連擺手:「您饒了我吧二爺,我家姑娘過年天天呆在家裡,你把這麼漂亮的男小囡弄過來,早晚西廂記。」程鳳台聽了哈哈大笑,故意問:「他好看商老闆好看。」老葛回頭認真打量了一眼周香芸,道:「商老闆的味道,別人不好比的。」老葛因為講的是真心話,所以程鳳台特別受用。

  他們用家鄉話打趣著,周香芸一句也聽不懂,只被他們你一眼我一眼瞅得心慌,猜到是在談論自己,可是自己有什麼值得談論的地方呢?等到程鳳台哈哈笑起來,周香芸跟著茫然地動了動嘴角,又把腦袋垂了下去。

  說不到幾句話的工夫,琴娘就回來了。程鳳台直問她好不好治,琴娘很保守地說先吃兩帖藥試試看,也沒有往深了說病因病理什麼的,反而顯得高深莫測。程鳳台當場許諾了她一份厚禮。

  把琴娘送回去,周香芸手裡的銅爐子早熄滅了,他還牢牢地把這塊冰疙瘩捧在手裡,一副傻氣。程鳳台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身上,認真想了一會兒,倒是有那麼兩家鋪面,過年也有夥計住著照看,可以留人。不過周香芸有著濃濃的旦角女氣,看上去和大姑娘沒有什麼兩樣,又柔又美,好人見了都得起了歹心,和大小伙子們起居一處,說不出來的不安全。別回頭擦槍走火被日了,商細蕊回來還要跟他拚命。程鳳台是想了又想,最後說:「去小公館。」老葛一拍腦門,心裡大呼二爺英明。

  曾愛玉挺著個大肚子平時大吃大喝不見怎樣,程鳳台一來她就活不了。裹著毛毯,額頭上搭著冷毛巾,臉色蠟黃。程鳳台進屋就先拍了拍曾愛玉的大肚皮:「好閨女。」曾愛玉一巴掌打掉他的手:「喊誰呢你!別佔便宜!」程鳳台也不在乎,笑道:「你就別裝死了,吃的嘴角還沒擦乾淨。」曾愛玉抬手擦嘴,才發現上了他娘的老當,坐起身來直翻白眼。程鳳台坐到她對面,翹起兩條腿擱在茶几上,點了一支香煙,把火柴盒啪一下甩在桌上老遠。他笑瞇瞇的時候,總像是不懷好意似的。周香芸私下裡聽商細蕊把程鳳台叫做臭流氓,但是看程二爺風度翩翩彬彬有禮的樣子,極其紳士的一個人。今天到了這會兒,周香芸才瞧出流氓味兒來了。

  程鳳台笑道:「我把這孩子放在這裡存幾天。你不用管他什麼,就跟著你吃三頓飯罷了。」

  曾愛玉看了看周香芸,冷笑道:「才幾天就換人啦?還越吃越嫩了!」

  程鳳台不跟她解釋,掐滅了香煙站起來:「走了!」他從頭到尾沒和周香芸說過兩句話,覺得小孩子還不成個人,呆呆愣愣,沒有可說的。周香芸從頭到尾也沒敢正臉看程鳳台一眼,他一直感到很緊張,很害怕,程鳳台這一走,周香芸頓失所依,更害怕了,望著程鳳台離去的方向發了半天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