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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 2

  眾人沉默的每一分每一秒,配著姜家人的冷笑,在商細蕊身上都成了難堪。這些人裡有與他稱兄道弟的,有在《趙飛燕》的後台送了花籃喊了好的,商細蕊本來也不傻,他知道梨園行的人情薄,就沒想到居然薄到了這個地步。這叫還是他,有名聲肯散財的商老闆,換做別的哪個,說不定這會兒該有人跳出來落井下石了!

  鈕白文見這情形,義不容辭就得帶個頭。他上前一步,像上朝奏本似的,還沒說話就先微笑著俯身拱手。姜老爺子根本容不得他說話,抿了一口茶,道:「鈕爺!老頭子我一向敬重寧九郎,敬重琴言社。你和商細蕊是有實無名的師兄弟這大家都知道,就別替寧九郎護犢子了吧!」

  合著是出頭一個,姜老爺子就要打壓一個,那還讓人說什麼?這份致人死地的居心太過明顯,四喜兒又得了意,他自己不敢上去動商細蕊,指手畫腳地出主意:「老薑爺!咱們都看得明白著呢,這擺明了就是淫戲!有人就是繃著面子,死不認錯而已!要我說,驢不喝水強按頭,按在祖師爺跟前磕了頭,就是給還給貴師門一個清白了,還非得他嘴裡服嗎?」說著朝姜家的徒弟們遞了個眼風,徒弟們瞅著姜老爺子示下,姜老爺子紋風不動,彷彿默許,幾個徒弟便躍躍欲試了。鈕白文急喊了一聲:「太爺!這可使不得啊!」然而也沒有人理睬他。眾戲子都把眼睛瞪得老大,商細蕊今天要是被扣著磕了頭,丟臉就丟慘了。

  商細蕊渾身一緊。

  杜七一出會館,就氣呼呼的把油門滋得老大,一溜煙開車回家了。程鳳台始終都在外面等著商細蕊。天上一會兒飄點雪,一會兒刮點風,把程鳳台都凍成冰糕了。有什麼社稷大事能談兩個多鐘頭,還沒人出沒人進的毫無動靜?程鳳台一時怕商細蕊吃了眾人的虧,一時怕商細蕊驢脾氣發作起來,把裡面的同行殺了個乾乾淨淨,心裡沒找沒落的。老葛看著他一會兒車裡坐著,一會兒車外站著,來回那麼倒騰,實在教人鬧心,給他買了兩包駱駝煙抽。程鳳台拆開一包抽了一口,忽然下定決心,管他裡面怎麼樣,把人帶走得了!推開車門再一想,他對他們梨園行的深淺也不瞭解,闖進去,闖出什麼話柄子怎麼辦?愁得又點起一根煙。

  幾個姜家徒弟朝商細蕊圍過來。商細蕊把戲服捲了一卷夾在腋下,拉開工架瞅著他們幾個,斷喝道:「我看誰敢動我!」他已經想好了,只要對方一動手,他就不管好歹的先打了再說!姜家一心要欺人太甚,那就把事情鬧大好了!大不了他也不在北平混了,他找江河月搭戲去!要能打殘幾個姜家人,還是他賺了!

  就在這個時候,下座中忽然爆出一聲戲腔:「哎呀!刀下留人!」李天瑤離座起身,拂了拂袍子。從一開始,李天瑤就不斷地鬧點怪動靜出來,他本身也是沒溜兒的性子,有一出沒一出的,商細蕊是個真瘋子,這就是個裝瘋子,歇不歇發作發作,眾人都不以為忤。李天瑤走到商細蕊面前作了個揖,用京戲裡道白的聲腔念道:「啊商老闆!不知這件衣裝,能否與在下細細看來?」

  商細蕊都被他窘傻了,那麼嚴肅的氣氛裡,這鬧的是哪出呢?商細蕊收起工架站直了,傻乎乎地給他回了個禮,然後手忙腳亂把戲服展開給李天瑤看。李天瑤一邊看,一邊嘴裡嘖嘖作聲,哎呀哎呀的,還假裝捋他那根本沒有的髯口,捋得搖頭晃腦。

  姜老爺子見多了梨園行裡的蛾子,絲毫不以為驚奇,冷笑道:「看來李老闆是有高見了。您看著,這戲裝怎麼樣啊?」只要李天瑤向著商細蕊說一句,姜老爺子就能擠兌死他。

  李天瑤邁著四方步,走到姜老爺子跟前念道:「啟稟老太爺!這件衣裝好生的古怪,長又不似長,短又不似短;上窄而下寬是下寬而上窄。露了胳膊腿,遮了奶/子腚。說它傷風敗俗,倒也使得;說它推陳出新,卻也真真的是呀!」

  下頭坐的是真有人笑出來了,曉得他就是個和稀泥的。姜老爺子皺了眉毛:「你說的是什麼話!到底怎樣!」

  李天瑤使了一個諸葛亮回營的身段,撩袍子掀袖子,功夫架子極大的轉了個身:「嗨——呀!你說你公道,他說他公道;到底誰公道,自有天知道!」

  姜老爺子這算看出來了,他就是替商細蕊解圍攪局來的。然而李天瑤只在南方活動,鮮少來北邊,和商細蕊套不上交情。倒是姜老爺子和李天瑤的師父做過兩年戲搭子,這時候就像教訓子侄那樣呵斥道:「胡鬧!滾出去!」

  李天瑤一抱拳:「得令!」踢了袍角撩在手裡,邁步往門口走,嘴裡念了一句戲詞道:「知恩必報真君子,見死不救是小人!」一面踱著步子,真就出了門。一旦走出二門,他把袍子摔開,步履就正常了,嘴角一撇,扭頭嗤笑道:「哼,這老王八。」但是他在北平也是人生地不熟,一路走一路琢磨著怎麼搭救商細蕊,走到電話間撥出一個號碼,猛然想到北平的那幾位角兒此刻都在裡頭坐著呢,倒是也沒有放一個屁呀!還能找誰,誰是能捨身救人的?李天瑤苦笑著搖了搖頭,背著手慢悠悠走出大門口,就看見雪地里程鳳台的那輛車了。李天瑤疑疑惑惑地走上前,附身從霧濛濛的車窗玻璃裡看人,程鳳台被驚了一跳,下車笑道:「先生您是?」

  李天瑤道:「程二爺是吧?您是在等商老闆?」程鳳台一點頭,不知他怎麼個意思,李天瑤可算找見一個指望,說:「您快進去吧!想轍編個謊把商老闆帶走,他這回要吃大虧了!」

  程鳳台一聽這話,也不待問李天瑤名姓了,拔腿就往裡跑,去搭救他的商老闆。

  剛才被李天瑤這樣一打岔,原來要強按商細蕊去磕頭的事就耽擱了。剛才那也是受四喜兒的挑唆,熱氣上了頭,等帶腦子的一琢磨,到底也顧忌商細蕊的瘋勁。再有這行裡的老話——欺老莫欺小。商細蕊卯起勁來和姜家作對,那可有好幾十年的對頭,姜老爺子沒這陽壽照看到底。但是就這樣揭過,似乎也很不甘心。姜老爺子一聲一聲地數落商細蕊的罪過,商細蕊一句不答,站得筆挺忍受著。到場有一位正是上回偷盤唱了杜七本子的呂班主,結果演到一半,被杜七砸了場,為此痛恨商細蕊不是一兩天的了,今天總算逮著機會踩他一腳,應和姜老爺子,呂班主也在那罵上了。其餘戲子都覺得姓呂的是個棒槌,姜老爺子敢罵,那是人家有輩分有根基,你算個什麼東西呢?

  呂班主也不敢提過去偷本子的事,只能藉著戲服,一蹦三跳地痛斥道:「……商老闆,有些毛病你可真得改改了。有錯您就認了吧,硬咬著牙有什麼意思呢?白耽誤我們工夫。那什麼《趙飛燕》,我看了,真是比粉戲還要淫/賤下流。平時敬著您的名聲,我們不敢說不是。今天老太爺句句在理,打到臉上了您還不認嗎?看看梨園行由南往北,哪找得到穿這衣裳唱這詞的,只有往窯子裡找!」

  姜老爺子很滿意這位起哄的朋友,攆了捻鬍鬚,依然是正義凜然的口吻說道:「別的地界我管不了,在北平——尤其是我的師門裡,絕不能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體。老頭子我對事不對人,沒有要為難誰的意思。就是我榮春班,從今天開始凡是上台的戲,全得細細查過一遍,有沒有篡台詞走了媚俗一流的,有沒有戲子不守規矩夾葷段子的。查!細細的查!」榮大爺彎腰對父親答應了一聲。姜老爺子對眾人道:「望在座各位老闆也自珍自重,自查己身!」

  呂班主首先道:「那是當然的。我一直叮囑孩子們戲台上唱戲要規矩,可不能為了票房,為了走紅就幹那些露肉的媚俗的討座兒的好,那好不長!」

  四喜兒的雲喜班是北平出了名的粉戲班子,但是這個時候也表態說:「您老放心吧!咋們省得呢!戲台上的動靜盯得牢牢的,準沒有一點差錯!咱們在梨園行唱了半輩子了,都是要臉的人!」

  這兩個不乾不淨的都爭先恐後的要起臉來,別的戲子們,但凡有點心虛的,都紛紛表示一定自查。姜老爺子說這話,其實只是為了提防商細蕊。因為按照一般鬥法的規律,他今天當眾扇了商細蕊耳光,商細蕊明天必定會糾集黨羽,往他的榮春班裡找紕漏,狠狠反擊一拳。他沒有想到商細蕊和他們有所兩樣,商細蕊不是吃著人肉長大的,商細蕊現在就剩下犯噁心了。

  眾戲子正在那人人自危著,怕姜老爺子這股捉妖的風氣越刮越大,別最後捲出自己的舊賬。商細蕊瞪著呂班主和四喜兒那麼胡說八道,眼裡都迸出火星子了,熬到最後,大喝一聲:「你放屁!」

  程鳳台進了二道門,就聽見了這一聲炸雷,他知道要壞菜了,簡直是跑著去的,還沒進門就喊道:「商老闆!時候差不多了吧!我來接你了!」

  商細蕊一扭頭,程鳳台看見他的眼睛,不用說話,就知道他受了大委屈,小孩兒又倔強又傷心的一雙眼睛,還有點波光閃閃的,眼眶子通紅。滿場的戲子都端坐著,指指點點,悉悉索索,就他一個站那生扛。什麼叫聲名滿天下,知音無二三,商細蕊最知道這種孤單。

  程鳳台心中一動,沒顧忌就抓住了商細蕊的胳膊,商細蕊整個人都站木了,被他一拽,僵硬地挪了半步,身子打了個晃悠。姜老爺子覷著眼,冷笑道:「我說程二爺,咱們梨園行教訓門下弟子,礙著你哪兒疼了?」

  程鳳台恨道:「我雞/巴疼!」商細蕊柔順地自動依靠在他懷裡,一隻手往他大衣領口裡一插,像一個女人在撒嬌。四喜兒還在那嘴賤,譏笑道:「程二爺心疼了唄!商老闆多知道招人心疼啊!」他話音才剛落下,商細蕊那隻手忽然從程鳳台懷裡拽出一塊掛著金鏈子的沉重的懷表,咬牙照著四喜兒臉上就砸了過去!四喜兒哎呦一喊,摀住臉跌坐在地上,也不知到底傷得怎麼樣了。呂班主見商細蕊撒野,第一個就不依,想要拿住他,商細蕊兩步上前,抬腳就把他踢了一個仰面大觔斗!

  忍來忍去,到底還是沒忍住!師門裡的人他不好動手,打這兩個東西那是不打白不打的!

  姜老爺子氣得渾身亂顫,枴杖也不柱了,衝過來大罵道:「混賬!誰許你放肆!」鈕白文趁亂拉偏架,抓著姜老爺子的胳膊緩住他,一邊兒拍背揉胸地給他順氣,招呼姜家徒弟說:「還不快過來扶著點太爺!別給氣壞了!」

  姜老爺子怒得把人轟走:「起開!我用不著!」

  就這說話間的工夫,程鳳台早就拉著商細蕊跑出了二道門外,像一對亡命鴛鴦似的。姜老爺子顫巍巍指著商細蕊的影子,向左右氣憤地說:「商菊貞怎麼就養了這麼個無惡不作的兒子?啊?!」

  那邊地上兩個傷員還在呻/吟。眾戲子都覺得今天沒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