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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 2

  這話說得眾人都笑了。商細蕊撒開手,低頭尷尬道:「我有點兒怕癢……」

  一旁有好事之徒拿過酒壺,往杯子裡倒滿了:「不要緊不要緊,怕癢不要緊。商老闆啊陪我們署長大人喝三杯,先解解我們署長的心癢。」

  潘署長久居金陵,閱遍秦淮兩岸,就沒見過這樣青澀羞赧的名角兒,正是七分心癢,三分稀罕。商細蕊剛才勾搭杜九如魚得水的,眼下人人比他會說話,比他高明,他帶著醉意,徹底不是對手,找不出話來推辭。這三杯下肚準得醉,往下的戲也沒法唱了,就可惜請的這些好角兒,商細蕊簡直要怨恨死了。

  這一桌上各個是英雄,人人是大亨,鈕白文之類的沒有資格說話,范漣之類的不方便說話,程美心更是樂得給商細蕊受點罪。程鳳台橫不能讓商細蕊吃這虧,正要開口解圍,就來了一陣及時雨。王冷今天隨著父親來吃喜酒,遠遠看到現在,胸中頓發一股俠女之氣,走過來嬌滴滴地叫了一聲潘伯伯,笑道:「待會兒我要票一段戲,商老闆說好要好好捧我,您灌醉了他,我怎麼辦啊?」又道:「我正好是酒嗓子,越喝越好聽,您乾脆把這酒賞了我吧!」

  潘署長只得慈愛地笑道:「小冷丫頭,哪兒有戲,哪兒就有你!喝醉了上台丟了醜,可不許向你爸爸告狀啊!」

  王冷俏皮地蹦出一句京片子:「得勒!您就瞧好兒吧!」說罷真的喝了三大杯,算起來得有個小半斤了。這些當官的不知什麼心態,自己喝了不夠,還總喜歡看別人喝,須得喝得跟飲驢似的,他們才覺著痛快。王冷一個閨女家,暢飲三杯,很夠意思,使在場的官老爺都盡了興,也無話可說。緊接著新郎新娘來敬酒,王冷與商細蕊就告退下去。程鳳台盯著商細蕊的背影,彷彿是想跟過去,程美心咬牙推他:「你可是新娘子的小娘舅!敬酒的時候你能不在?」又白他一眼:「二奶奶也在看著呢!」程鳳台這才勉強待下了,喝過新娘子的酒,還想趁亂走開,曹貴修卻橫刺裡出來攔著他。曹貴修已經醉了七八分,握牢他的手不住地搖撼,說道:「程二爺!只有在今天,我要叫你一聲小娘舅!我要謝謝小娘舅!」

  程鳳台只當他發酒瘋,笑道:「不敢不敢,大公子當真玩笑了。」

  曹貴修兩手拍拍他的肩膀,忽然大喝一聲:「立正!」

  程鳳台不自覺地繃緊了身子。曹貴修英氣勃發地站直了一踢踏腳跟,向程鳳台行了一個鏗鏘有力的軍禮:「謝謝小娘舅!」

  程鳳台不倫不類地回了一個禮。曹貴修拍拍他肩膀,歪歪扭扭地走了。范漣過來勾著程鳳台的脖子:「這幹嘛呢?你給他湊軍餉了?」

  程鳳台自己也納悶著。

  商細蕊繞過一個走廊,人稍微少點,他就扶著柱子傾江倒海地吐起來。王冷拍著他的背,替他難受,問道:「你喝了多少?」商細蕊吐得頭都抬不起來,伸出兩個指頭,大約是說二斤的意思。王冷道:「我給你去喊小來?」商細蕊搖搖頭。王冷又道:「那叫廚房給你弄點兒醒酒的?」商細蕊又搖搖頭,直把胃裡都吐空了,接過王冷的手絹擦了嘴,道:「我沒醉。吐乾淨了才好唱戲,不然腦子發熱,要出錯的!」

  王冷皺眉笑道:「你也太折騰自己了!」

  商細蕊滿不在乎地要去補妝,問王冷:「待會兒你真和我唱一段嗎?今兒個名家多,你來一段侯派吧!露露臉!以後要想下海也就容易了。」

  王冷踮踮腳尖,打了個酒嗝,答非所問道:「哎!唱一嗓子乾淨戲可真難啊!」

  商細蕊望著她,笑道:「戲還有不乾淨的?」

  王冷道:「你別攛掇我下海,我可受不慣這些事。」

  商細蕊不能體會唸書小姐的脾氣,心裡默默覺得王冷這就矯情了。唱戲最難的是挨打,是挨餓,是要逼著自己一場戲一場戲闖過名利關生死關,至於交際應酬,根本不在話下。如果要說委屈,今天程鳳台的態度倒是讓他有種難以捉摸的委屈。那種委屈是從程鳳台的身上折射出來的,好比一個小孩子,跌倒了也不覺得很疼,但是父母親又是呼痛又是責罵,動靜百出,小孩子便也覺得疼了。這是被詐唬出來的疼,仔細想想,還是沒有什麼可疼。

  他們兩個往前走了沒有兩步,有人的呆在陰影裡悄聲喊:「商老闆,是商老闆嗎?」

  商細蕊見多了這號碰瓷的,點點頭就走,根本不想搭理。那人從陰影裡躥出來,也把商細蕊拽到陰影裡去,速度很快地說:「商老闆,您不認識我了,我是楚瓊華楚老闆的跟包啊!」

  商細蕊呆呆地噢了聲,還是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那人說話語速快極了,其中痛心疾首的感情也充沛極了:「商老闆!商老闆啊!楚老闆在南京可遭罪了啊!他跟的那家人!那家爺倆就根本不是人!是惡鬼!這是要往死了作踐他啊!您要和楚老闆有那麼點交情,您要是願意發發善心救他一命,我這先謝謝您了!」說著話,跪地給商細蕊砰砰磕了兩個頭,隨後把一張紙條塞進商細蕊的手裡,人扭頭就走了。紙條上一個南京地面上的地址。商細蕊與王冷目瞪口呆。接下去的時間裡,商細蕊與王冷便有許多話可說,說的楚瓊華,他們兩個為楚瓊華設想了各個版本的驚險故事,只是絕口不提要去南京營救。這太像是一個陷阱。商細蕊和楚瓊華從來沒有過命的交情。

  直到喜宴結束,商細蕊還在為了楚瓊華的線索興奮著。在平時,他有了大事件,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程鳳台。但是今天兩人之間有點微妙,商細蕊端起架子,眼巴巴瞅著他,就是不找他。程鳳台想找商細蕊,被曹司令和二奶奶絆住了。曹司令讓他去書房談話,二奶奶要回家看孩子。程鳳台讓范漣先送他們娘兒幾個回家,二奶奶頓時疑心他是要去和商細蕊鬼混。今天一整天,她滿耳滿眼都被商細蕊灌滿了,氣悶得憋著一股火。范金泠也有同樣一股火,姐倆都凝眉立目的。

  二奶奶問范漣:「真是曹司令找你姐夫?什麼了不得的事,趕著連夜說?」

  范漣笑道:「這就不知道咯!曹司令嘛!講不準是什麼軍國大事呢!」

  二奶奶一冷笑。范金泠攙著她走得好好的,忽然扭頭罵道:「你要死!盯著我們做什麼?」只見一個滿臉油彩的小戲子倒退兩步,撒腿就跑沒影兒了。范金泠氣憤道:「這混小子我認識,是他們水雲樓的,一窩子偷偷摸摸的賊!」

  二奶奶徹底冷了臉,想必是商細蕊派了來監視他們走遠沒有,好與程鳳台私會!腳步頓了頓,想想不甘心,要去攪散他們,想想又覺得跌份和噁心,最終帶著悶氣走了。

  小戲子是商細蕊派來監視的不錯,程鳳台也與曹司令談的軍國大事不假。商細蕊聽見程鳳台還留在曹公館,本來想要等一等,等不過一刻鐘就耐心盡失,累得回家睡覺去了,心想程鳳台明天要是嬉皮笑臉的來找他,他一定要咬他幾口。程鳳台等曹司令送走了客人,時間已過午夜。他以為曹司令是要教訓他今天與商細蕊,於是擺出個沒心沒肺的滑頭模樣,曹司令頂多罵他兩句也就過去了。

  曹司令把白手套摘下來,丟在桌子上,滿臉嚴峻單刀直入:「兩年之內,中日必有一戰!把兵交給曹貴修帶著,我很不放心,過了年我準備動身去駐地。你姐姐帶著孩子留在北平,我留一個警衛班,一有動靜,你立刻把他們送出來。然後你也帶著家裡走,北平不是久留之地。」

  這是一九三七年春節前的一個月。大局勢雖然一直不太樂觀,能預測到這個程度的,非得是站在政治漩渦中心的觀潮者不可。曹司令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是箭在弦上,隨時就要崩裂。程鳳台被怔住了,問道:「姐夫,我在北方的商隊……」

  曹司令一拍桌子,罵了一句娘:「你小子掉錢眼裡了!真要打起仗!你留錢還是留命!我看你一個都留不住!」

  程鳳台愣了一愣,回過神來,酒氣醒得一乾二淨,開始絮絮地向曹司令詢問往後的佈置。曹司令有問有答,謀劃已是十分周密,不但想好了老婆孩子的去處,就連程鳳台一家子,也替他們打算好了後路。兩人談到後半夜去,程鳳台從酒色歌舞場,驀然掉落到一個戰爭爆發的前夜,身墜夢境一般。出了曹公館,天空剛有點發亮,是一種霧玻璃的亮,也是夢中的景色,程鳳台心思沉沉,還未從這蒙昧中醒來,直接就去了商宅。

  這時候小來已經起床了,在灶上熬著銀耳紅棗羹,一會兒給商細蕊早上吃。程鳳台沒有爬到後院踩水缸跳牆,敲了敲大門,小來給開了,程鳳台沒有心情打哈哈,而是一臉正經地向她點了點頭,道了一聲謝。小來側身把他讓進去。她知道今天程鳳台反常,也知道程鳳台今天為什麼反常。但凡對商細蕊有那麼幾分真心,就見不得他在人前又是賣藝又是賣笑的。程鳳台是個有身份要臉面的人,她想程鳳台這回一定要嫌棄商細蕊,看不起商細蕊了,心裡湧起一股「果不其然」的惋惜和哀傷。

  要按照程鳳台原來的脾氣,這次肯定要摔兩件傢俱發發威風,讓小戲子知道個忌憚。但是經過曹司令一番密談,他的心境已經不一樣了,等閒吃醋全成了小事。程鳳台脫了外衣,摸上商細蕊的床,把他從背後那麼一摟。商細蕊不用睜眼就知道是誰了,支吾道:「……我打死你啊!」

  程鳳台嘴巴湊著他的脖子,思前想後,心裡有萬千句話要對他講,可是商細蕊的心太寬太粗,說什麼都是石投大海,聽不見個響兒。程鳳台醞釀了一下,還是說道:「商老闆,我不高興你和人喝酒應酬。」

  商細蕊嘴裡含含糊糊的,還帶著睡意:「你自己也每天都在喝酒應酬。」

  程鳳台想說我的應酬和你的應酬能一樣嗎?我是玩兒人的,你是被玩兒的。但是這話要是說出來,除了找著吵架之外毫無用處,商細蕊在這行混久了,他已經對通常的尊嚴感很模糊了,只得笑道:「你要是看見我被人拉拉手捏捏腰的,你願意嗎?」

  商細蕊將心比心的一想,肯定不願意:「唔,我也煩,可是唱戲的都得這麼過,能怎麼辦呢?」

  程鳳台摟得他緊了點兒,試探著說:「那……大不了咱就不唱戲了。」這話他自己聽著都可笑。

  商細蕊果然張口就回他一句:「放屁!」接著不耐煩地說:「打從你第一天認識我,我就是這麼樣過的,你也沒說個不字。你今天想起來不滿意,太晚了!」

  商細蕊不是不心虛,然而越是心虛,越是要勸著自己理直氣壯,大點兒聲給自己壯膽,顯得老子的道理天下第一。他一大聲,程鳳台的性子也全起來了,把他從懷裡推了一把:「他媽的沒法兒和你溝通!滾蛋!」

  商細蕊一下被推出一個溫暖的懷抱,栽在涼褥子上。但是他也不要和程鳳台吵架打架,因為沒有底氣。裹著被子就地一滾,把自己捲成了一張嚴嚴實實的大煎餅,整條被子都在他身上。程鳳台怒得破口大罵了他幾句,話不好聽,但他全當沒聽到,又踢了他兩腳,他像個圓木樁子似的小幅度滾動,很快保持住平,屹立於不敗之地。再僵持下去,程鳳台凍出了兩個大噴嚏,商細蕊在被窩筒裡幸災樂禍地發出傻笑:「嘿嘿!毛驢擤鼻涕了!」

  程鳳台也氣得一聲笑出來,照著他屁/股就是一腳:「被子讓出來!」

  商細蕊左搖右擺:「你叫我滾的!我滾了!」

  程鳳台又打了個噴嚏,踢他道:「快點兒!□都凍硬了!」

  商細蕊這才掙扎著把大煎餅由內而外破開一條縫,露出裡面暖融融的餡兒,程鳳台就跟黃花魚一樣溜了進去,摟著他暖和了身子,誠懇道:「我主要是心疼你,不想看見你被人不尊重。」

  商細蕊閉著眼睛說:「你主要就是吃醋!我自己不覺得疼,你替我瞎唉喲什麼?他們拿我當玩兒的,我也沒拿他們當真的呀!拉拉手有什麼的,能拉掉塊肉嗎?順子還舔我嘴呢!你也沒罵它呀!」商細蕊頓了頓,哼一聲,說了一個事實:「自從有了你,我沒私底下理過別的人,你還不滿意!」

  這一篇歪理透著個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的哲學,乍一聽還真無懈可擊,使人滿意。等程鳳台找到了表達不滿意的說辭,商細蕊已經睡上了回籠覺,睡前最後一個念頭是:哎!二爺現在就像一個小媳婦似的,學會慪氣管爺們兒了!以後喝酒應酬可千萬不能叫二爺撞上,他在我就跑,省得他彆扭,我也彆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