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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黃記者最近過得特別滋潤,靠著商細蕊的幾篇獨家消息掙來大版面,得了主編許多嘉獎,他立刻把衣裳皮鞋全換成嶄新的,抽煙也敢抽駱駝牌的了,這會兒叼著香煙,在暗房沖洗那日餘下的照片,準備給商細蕊送去套套近乎。刨去登上報紙的商細蕊單人照,商細蕊與程鳳台的合影足有十來張,黃記者挑挑揀揀,發現其中有這麼一張照片:程鳳台曲著一條胳膊,斜斜地支在梅樹上,商細蕊站在他身前,遮住程鳳台小半拉身子,也有一條胳膊曲在背後。程鳳台帶著點漫不經心的笑意,是公子哥兒慣有的瀟灑派頭,商細蕊卻抿著嘴,笑得明媚無雙,像在嘴裡偷吃了一顆糖,開口怕要掉出來,閉著嘴又藏不住甜,就那麼樣兒的滿心歡喜。

  兩個人長得一般俊俏,然而各有各的風流意態躍出紙上。假如是一男一女的組合,準能讓人讚一聲郎才女貌,一對璧人。黃記者拍照的時候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此時拿著照片,不禁看住了眼,不知道是自己拍攝技法大有長進,還是這一對格外的俊美上相,這分佈有致,光影錯落,簡直拍出了水彩畫的意思!心想等會兒商細蕊拿到照片,一定也要誇獎他了!立刻把這一張多沖洗了兩份。

  一位同事悄悄進了暗房來,從黃記者肩膀後面湊頭過來:「喲呵!誰的相片兒這是?」

  黃記者立刻把照片裝進信封裡,沒好氣地說:「管得著嘛你!」拔腳就走了。那同事碰了鼻子灰,沒好氣地罵罵咧咧亂翻一通,一條卷膠卷夾在繩子上,他隨手扯下來沖亮一看,驚喜地「嘿」了一長聲。

  黃記者今天來到水雲樓後台可是來得不巧。這兩天因為報紙上大肆評判商細蕊,許多戲界同仁便自發地相約而來向商細蕊表示聲援和支持,又正巧王冷來找商細蕊對戲,程鳳台和杜七也在,幾方人馬在後台都站不開地方來。黃記者很識相,與各位角兒攀談攀談,留下照片就走了,走前還擠眉弄眼的,好像信封裡夾著大寶貝。商細蕊忍不住背著眾人抽出照片來翻閱,看到那張梅樹旁的合影,也覺得眉目動人,詩情畫意,抬眼望了望程鳳台,程鳳台衝他眨眨眼睛,回給他一個和照片上截然不同的俏皮的微笑,他又舉著照片認真地盯了一會兒,不知道照片上的二爺和眼前這個二爺,哪一個更像他的二爺。王冷挨著商細蕊坐著,不免好奇地朝他一打量,順便就瞧見了這張讓商細蕊愛不釋手的合影。照片上兩人明明是一前一後地站著,但是王冷就覺得,商細蕊背後的那隻手與程鳳台是交握著的——他們的神氣就是讓人這麼覺得。

  幾個戲界同仁談得慷慨,紛紛向商細蕊表衷心,告訴他不要把報上的話當真聽,他們都愛著他的戲,愛著他的人,推他為新一輩中的魁首,哄得商細蕊心情大好。沅蘭這些水雲樓的老人在旁聽著,態度卻是訕訕的不以為然,絲毫不跟著激動。只有杜七是個火折子,一吹風就躥苗,拍桌子把幾個說商細蕊壞話的嫌疑分子罵了一頓娘,說他們老而不死是為賊,把戲子們不敢罵的話全罵盡了。大家點頭微笑聽著,彷彿也十分贊同。等了半晌,等把同仁們全送走了,沅蘭笑嘻嘻地開玩笑似的點著頭說:「七少爺有八千斤的忠,八千斤的義,今天一股腦兒全擔出來,可要把我們班主壓死了!」

  杜七不解其中含義,把眉毛一揚:「七爺我忠義雙全,怎麼就把蕊哥兒壓死了?」

  在這裡,十九可稱是沅蘭的知音,替她答道:「您在水雲樓的後台徐母罵曹,傳出去,沒人敢算您七少爺的帳,只把帳算在我們班主頭上。您說,我們班主是不是替您擔了一千六百斤的是非?」

  這話別說杜七不屑一顧,就連商細蕊自己也不當回事,他們年輕氣盛的小爺們兒,沒有說怕人口舌怕到這個份兒上的,更何況杜七是為商細蕊出的頭!要怪杜七言語莽撞,為免也太不領情了!

  商細蕊嗤笑道:「那又怎麼樣,七少爺沒有罵錯,我也是這樣想的。」

  程鳳台皺了皺眉毛,與沅蘭苦笑著搖搖頭。

  杜七熱情地與王冷搭訕了一回,美美地聽她唱了一回戲,方才大搖大擺打道回府。王冷在家鄉票戲界也見慣了許多人情高低,深知不論什麼圈子,本質上都是是非圈子,此時初來乍到,絕不發表言論,與商郎就戲論戲,用不多一會兒倆人就嘻嘻哈哈地交上了朋友。平時程鳳台言行略微輕佻一些,商細蕊就要瞪眼,換到自己身上,則是遇到好角兒就親姐姐熱妹妹一點兒也不知避諱。乾旦的嗓門普遍地高,遇到乾生須得降低調門方能搭配,與坤生就沒有這一層顧慮,能夠完完全全放開嗓子唱。商細蕊握著王冷的手,搖了一搖,感歎道:「舒服!和你就是舒服!」他不覺得自己講話不當心,旁人卻抿嘴笑了,王冷也難以接話,只好報以微笑。入夜時分,商細蕊又非得拉著姑娘家出去涮滿洲火鍋,最後還是被程鳳台給勸住了,笑道:「你怎麼答應鈕爺來著?說好了晚飯前送王小姐回家的。」於是便讓老葛開車送王冷,轉頭看看四下無人,抬起腿頂了商細蕊的屁股一膝蓋,道:「這是一個官小姐,偶爾票一出,你別太熱乎了!還舒服!小心王家打斷你的狗腿!」

  商細蕊知道這話提醒的有道理,但還是捂著屁股攥起拳頭,毅然決然地揍了回去。程鳳台吃了他一拳頭,見他隨後從懷裡抽出一張信封,拍到程鳳台胸口。程鳳台拆開一看,稱讚一聲也笑了,撿出梅樹底下那張合影,道:「正好一式兩份,這張給我,我留個念想。」

  商細蕊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麼來,把程鳳台手裡的照片翻過來,趴那給寫了一行標注。就商細蕊這一筆破字,程鳳台是知道的,頓時就覺得好好的相片給糟踐了,有點心疼,要攔著也來不及。

  越是不會寫字的人,握筆就越是緊張。商細蕊捏鋼筆捏得牢牢的,手指尖都泛起白,顫顫巍巍不倫不類地寫下四個大字:百年好合。算是給題了字。另起一頭又寫道:商郎攜伉儷,拍攝於宅內白梅樹下。

  程鳳台看著字,真叫是氣也氣不出來,笑也笑不出來,就知道他有出不盡的怪招!掐住商細蕊的後脖頸子搖了一搖,彷彿下了決心要把他給掐死。商細蕊嗷嗷大叫,但是不為所懼,把自己那一張也這麼依樣注了標題。

  程鳳台道:「怎麼我連名字都沒有?」

  商細蕊道:「有名字啊!」他用筆尖點著「伉儷」二字:「這個就是你啦!」

  程鳳台氣極了,也笑極了:「你就是大男子主義,凡事要蓋我一頭,承認不承認?」說的不錯,商細蕊就是處處要彰顯他的丈夫氣概,假如他是娶了一個女子,大概會有女權主義者替妻子伸張人格,程鳳台同為男兒身,反而只能任憑他欺壓了,把那幾行字看了又看,氣得緩點兒了,笑得緩點兒了,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喊住商細蕊:「商老闆你等會兒,你院子裡那棵梅樹開什麼顏色的花?」

  商細蕊想也不想:「白的!」程鳳台不用回想也能記得是紅的,但是見他那樣斬釘截鐵指鹿為馬,不禁要懷疑自己才是色盲。猶豫著想了想,再問了商細蕊一遍:「紅的吧?不信問小來!」商細蕊不耐煩地揚了揚拳頭:「多廢話!問她幹什麼!我說白的就是白的,住了那麼多年,我能記錯了嗎?」程鳳台忖忖為了一棵梅花樹挨一頓拳腳恐怕有點冤,也只好閉嘴了,貼身坐到商細蕊身邊胡鬧一番才告辭。

  到了侯玉魁冥壽那一天,雖說是角兒們內部的悼念,但因為侯玉魁盛名,這一場群英薈萃的折子戲仍是票房出票的買賣。鈕白文早早的把王冷帶到了,王冷在此地沒有熟人,鈕白文接著要招呼其他事體,便把她托付給商細蕊關照。商細蕊今天與她唱《武家坡》和《坐宮》,多多親近也是應該的,與眾人寒暄過後,單與王冷對面梳妝,談談笑笑。商細蕊妝扮起來,是一個偷龍轉鳳的過程,從一個俊小伙子逐漸變成水靈靈的嬌嫩姑娘,十分惹人憐愛。王冷看著他就想到自己遠在家鄉的小男朋友了,那也是一位乾旦,不由得心裡一動,對他調笑道:「好妹妹!」

  商細蕊一愣,見王冷梳妝已畢,腳蹬厚底皂靴,面戴漆黑髯口,兩道劍眉,一雙星目,脫口便應道:「哎!好哥哥!」兩人回過神來,天真爛漫地笑做一團,全被有心人全看在眼裡去了。侯家小徒弟忽然失慌失張跑來後台,道:「師兄快去台上看看,守舊幕子好像蛀了一塊洞!」

  大家吃驚地跑上台去看。今天掛的是侯玉魁當年慣用的那塊黃底子松柏圖,剛掛起來的時候天還沒亮,現在戲檯子燈光一打,就在那松樹枝端,清清楚楚蛀出一隻栗子大的黑洞洞,落到明黃底子上特別顯眼。商細蕊仰頭看著,心裡疼得很——這還是御賜的呢!多稀罕的遺物啊!按不住脾氣失聲怒道:「怎麼回事這個!誰管的衣箱!」

  師兄弟們默默地扭頭看向大師哥。侯玉魁的大徒弟頓時臉上就不太好看了,瞪了商細蕊一眼。今天這日子,商細蕊不與他搭戲,分明是存有鄙棄之意,不但如此,竟還帶了個小丫頭片子來頂替他,教人自慚難堪。現在更不給臉了,侯家的人還未說話,他居然大喊大叫上了!

  商細蕊仍然昂著腦袋在那抽氣兒痛心,侯大徒弟鐵青著臉不作聲。鈕白文心知侯玉魁的徒弟們對師父也就那點人前的情分,此刻斷然不會有人站出來說話得罪大師兄,不比商細蕊,是個傻實在,笑著打圓場,道:「真絲確實不好保管,這一塊幕子從大清朝到如今,也有大半輩子啦!人去幕落,也算是一回事。……這樣,哪位老闆就近的,受累借借塊幕子,趁還沒開園,咱們趕緊的掛上!」

  這話本是對著侯玉魁的親徒弟們說的,然而侯家徒弟們都是搭班唱戲,寄人籬下,談不上自個兒的守舊。大徒弟不懷好意,道:「咱們都不近,就商老闆最近。」

  把他陰陽怪氣的調子擱一邊兒,眼下挨得近的,還真只有商細蕊的水雲樓。商細蕊也不看看鈕白文的眼色,也不琢磨琢磨大徒弟的用意,換守舊的後果,轉身就朝包廂喊了一聲:「二爺!」

  程鳳台本來不稀得瞧商細蕊和女孩子搭檔,今天是被脅迫來的,正在那閉目養神打盹。聽見商細蕊高聲叫喚,探出半邊身子來看究竟,就見滿台的戲子全仰腦袋瞅著他,他莫名其妙地朝戲子們點點頭,笑了笑,好像大閱兵。商細蕊當眾暴露了他的二爺,知道不好意思了,提起裙角跑到包廂裡,對程鳳台耳語了兩句,程鳳台立刻起身,替他跑一趟水雲樓辦差。

  事已至此,鈕白文欲言又止,也無話可說,看商細蕊這脾氣,他現在要說什麼後顧之憂,准就成了小肚雞腸和挑撥了。程鳳台汽車代步,用不到半刻就回來交差,帶回來一塊折得好好的守舊,白底子當中一大朵海棠花,又潔淨,又神氣,分外的與別個兒不同。侯大徒弟冷笑著把幕子掛起來,似是奸計得逞一般。果然,等戲迷們一落座,瞧見這塊商細蕊專用的守舊就瘋了,也不管今天什麼日子,台上站著什麼人,一聲一聲的在下頭喊商郎,喊得商細蕊那麼木的人也察覺不妥了,目瞪口呆地望著鈕白文。鈕白文也沒好氣,心想早不和我商量一句,現在知道上當了,瞅著我管什麼用呢?其他角兒就更沒好氣了,說好的是給侯玉魁辦冥壽,看眼下這動靜,怎麼變成給他商細蕊抬轎子當陪襯?侯玉魁的徒弟們在大師兄的授意下也不著急,也不動作,眨眼睛弄眉毛地互相偷笑著看熱鬧。鈕白文最終歎了口氣,上台對座兒們略為安撫。

  這一場戲倒是唱得很圓滿,沒有不使勁的,也沒有出差錯的。台上唱的都是侯玉魁的盛年時期的知名段子,可座兒們看的愛的為之傾倒的,卻都是商細蕊!此番本末倒置,買櫝還珠,不知侯玉魁地下有知會是如何感想。其實憑侯玉魁對商細蕊的愛護,又是風光了一輩子的老戲祖,未必會與子侄晚輩賭這口閒氣,太掉價!可真叫是死人氣得過,活人不答應,第二天報紙上就說三道四的罵開了,大意不過是說,商細蕊自持聲名隆重,目中無人,臨時更換守舊,連侯老爺子的風頭都敢搶!簡直是個戲霸!再這樣下去,北平梨園行就快冠了商姓了!知情人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卻也無處說,說了也沒人理,報紙上從來只圖引人耳目,不是辯理的地方,罵商細蕊,永遠比誇商細蕊吸引力大,人們總是更喜歡看名人遭殃。

  此番對商細蕊的構陷,程鳳台作為知情人兼參與者,也不禁感到一股冤屈憤怒。一會兒要去教訓教訓侯家徒弟,一會兒要去找找報社的麻煩,思來想去,最後都沒有能夠實施——這只會更加給商細蕊添是非。

  商細蕊自己也很覺煩惱。時時有人抹黑他不假,但都是隔一陣,黑一次,很有一個節奏和規律。怎麼這年終歲尾的都趕著過年似的,了,還不依不饒的。沅蘭十九開玩笑說過了年關,對頭們領了壓歲錢就好了。商細蕊自己連跳腳罵人的精神都沒有,就是背地裡蔫頭耷腦的嘟囔著嘴,讓程鳳台跟著有點兒遭罪,想起來生氣,就按著程鳳台一頓捶打,嚎道:「我唱多了六月雪,就真成了竇娥!氣死我啦!」他再怎樣習慣於口風舌浪,畢竟才是個少年,沒法有更深的涵養了。程鳳台也很體諒他,盡量的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惹急了賠幾句好話一走了之。一次被商細蕊擠兌急眼了,找范漣散心說起這事,說他們唱戲的心比鴉片販子乾淨不到哪裡去,唱老生的男子漢,使這種老娘們兒的陰損招數,誰想得到這都能落話柄呢?范漣笑著擺擺手,道:「你沒有聽過一句老話:麻袋筋多,戲子心多。他們唱戲的,就是比平常人多一份彎裡彎曲的小心思。再說了,爭名奪利的地方,哪行哪業不一樣的髒啊?」

  這一輪對商細蕊德行的攻訐眼看就要持續到年底了,中途忽然風頭一轉,捎帶上王冷,傳出商細蕊與她的緋聞。王冷家中還未知情,王冷的小男朋友雖遠在天邊,但同為戲界中人,耳朵裡刮著風,鬧了好一頓彆扭。商細蕊的賢伉儷程鳳台聽見這個八卦,明明知道商細蕊是被冤枉的,也找茬吃醋,把商細蕊按倒在床一頓修理,怪商細蕊不聽他的話,不和王冷疏遠著點。商細蕊四腳朝天被他幹得連連蹬腿,嚎道:「和我傳閒話的人多了去了!俞青過去也和我傳過閒話!杜七也和我傳過閒話!」

  程鳳台揮汗如雨,把商細蕊翻個身,啪啪請他屁股蛋子吃耳光:「所以我就後悔沒有早管你!早管早好了!」

  商細蕊喊道:「你有本事也去登個報!」

  程鳳台握著他的腰慢慢沒入:「你別激我,激我我真去!」這話終究也只是說說而已,商細蕊卻當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