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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 1

  頭兩天後台亂得怕人,沒有程鳳台的立足之地。後來一天程鳳台起得大早,收拾得精神去商宅找商細蕊說話。一向商細蕊演了新戲,程鳳台就必須發表一篇宏篇巨論作為呼應。他雖說是一個外行,但是憑著人生閱歷和對「精氣神」的某些共識,還有這張生意場上練就出來的巧舌如簧的嘴,所講的見解都是那些戲評家們想不到的,很能投合商細蕊的心意,是一個獨此一格的知音。商細蕊連唱兩天的戲,疲累到極點,懶惰到極點,跟中風癱瘓了似的歪躺在籐榻上,嘬著茶壺嘴兒,不斷擠兌程鳳台「接著說」「還有呢?」程鳳台已經搜腸刮肚說盡了感想,奪過他的茶壺喝了一口,苦臉道:「商老闆,不帶你這麼逮著賴蛤蟆擠出蛋黃子的。」

  商細蕊不服,拿折扇敲他屁/股:「就是還有!你再想想!戲眼都在後半段!」

  程鳳台無話可說,扭身一路躲,商細蕊跳起來一路攆他,兩個人追追打打,玩得開心。這時候小院虛掩的門被推開了,探進來一隻很眼熟的削尖腦袋,腦袋脖子上還掛著一隻照相機,原來是和商細蕊走得很近的黃記者。黃記者溜進門來未語先笑,笑得極盡諂媚:「商老闆!哦!程二爺也在!失禮,失禮!您瞧我這佔著手,一看門沒關就……」說著把兩手提溜的禮盒抬了抬:「我昨晚和您約了時候的,您現在這……方便嗎?」

  商細蕊收起折扇,很矜持地一點頭:「來吧!」掇過把椅子自行坐下了,也不怎麼招呼黃記者,很有點他們名角兒的臭架子。黃記者短短幾步路已經欠了八十幾次腰,誠惶誠恐似的,到了跟前,小來要接過他的禮品,被黃記者一旋身躲開了:「哎!怎麼能讓小來姑娘動手!您歇著!您是給皇后娘娘梳頭簪花兒的大姑姑!我呢,是那粗使的奴才!我來伺候商老闆!」一面果然手腳伶俐地打開禮盒,擺出各色甜點小食,還有一罐子京城著名的蒙古甜奶酪。這家奶酪一開市就賣完,要買得趕清早,排長隊。商細蕊對此愛不釋口,小來卻不慣著他,不肯走老遠給他買。程鳳台有時候通宵打牌,會順便給他帶兩罐子,但也不常帶。他總是饞吃的,多喂一口少喂一口,沒人當真放在心上。

  以商細蕊的身價和人性來說,現在送一張支票他未必有多承情,帶那麼多好吃的來,他一定很開心。商細蕊和黃記者說起來也能有四五年的交情了,從商細蕊一入京,黃記者就識貨地傍上了水雲樓這一枝新秀,商細蕊也不煩他,願意和他說些八卦,漏些新聞,倒不是因為黃記者文辭犀利,懂行懂戲。比他文筆好,報館門面大的多的是。黃記者之所以能夠從同行之中脫穎而出,拿住商細蕊的歡心,靠的就是這一套奸臣佞賊式的馬屁功夫。混昧如商細蕊,最吃這一套了。

  黃記者笑瞇瞇地看商細蕊大肆吃喝,一頭還不忘招呼程鳳台。程鳳台頂厭煩商細蕊身邊的這號滑膩小人,黃記者的身份也不夠格他勉強去敷衍的,靠在商細蕊的椅背上不怎麼搭理。黃記者在權貴跟前碰慣了釘子,程鳳台不愛搭理他,他反而覺得是常態,轉頭幹勁十足地掏出採訪本子來,貌似埋怨實則恭維地苦笑道:「商老闆也太紅了!一連兩天,我拼了性命擠上台想拍您一張照片,愣是被他們擠得鞋都丟了!」

  商細蕊下意識地瞥眼看了看他的皮鞋,露出一個志得意滿的微笑。黃記者趁此把問題問了許多,商細蕊在回答問題之前,總要輕輕「唔」一聲垂頭忖著,之後作出的答案委婉沖和,冠冕堂皇,是可以上報上電台,四處去廣播的官文,讓人聽了挑不出錯兒,做不出文章,那麼滴水不漏,不偏不倚,不像是他嘴裡說出來的話。他私底下雖然也真心誇讚過其他戲子,但大致上是一個很傲的人,比他強的不是退了就是死了,其餘縱然有可圈可點之處,總體來說,比起自己還是差得很遠,他對他們的欣賞也就有限。程鳳台看出商細蕊的答話全是有口無心經過訓練的產物,更覺得好笑。黃記者的問題漸漸刁鑽起來,商細蕊答得也巧妙,然而他的機智耐心持續不了多一會兒,就開始發煩。黃記者見他眉毛皺過三次,很識相地停下筆,小心翼翼地商量著問:「商老闆,您看要不然……您賞臉讓我拍張照片吧?我帶著您的照片,回報館也好風光風光!」

  以商細蕊的本意,他是懶得特意讓人照相的,因為總覺得自己沒有上戲妝的模樣有點兒愣小子,而鏡頭格外地放大了這份愣勁兒,一點兒也不好看。想不到程鳳台打量著他,笑道:「那得換件好衣裳,這身穿得太隨便了。」商細蕊還有點不樂意,但是接著架不住黃記者在那打躬作揖,三催四請,扭頭看著程鳳台說:「要我照相也行,但你得陪我一塊兒照!」

  程鳳台笑道:「我又不是大明星,大紅角兒,又不是你們戲界的人,我跟這起什麼哄!」

  黃記者怕商細蕊反悔,趕忙說:「不妨事不妨事!二爺一起拍一張,不是我吹牛,照相館的技術還不及我好哩!您和商老闆拍張照片留個紀念嘛!」

  黃記者這麼一說,程鳳台也聽進心裡去了,他與商細蕊相識至今還沒有合過影,這斷然是有紀念意義的。商細蕊拽著程鳳台一同進屋去替他挑衣裳。程鳳台一邊趕著喝了口茶,一邊說:「找件出門穿的就得了,這還用人伺候你!」語態裡儘是親暱。黃記者早察覺了他倆的這份親暱,此時聽了,眼珠子動了動,也不知心裡在琢磨著什麼。

  商細蕊的臥房裡靠牆一隻大衣櫃,打開清一色的長衫布褂,有一套西裝罩著防灰罩子格格不入地懸掛在一旁。程鳳台褪下衣罩看了看,還沒有說話,商細蕊就說:「我不穿那個。」

  程鳳台道:「拍照片,西裝顯精神!」

  商細蕊道:「我不穿,穿著箍胳臂箍腿的。」

  程鳳台道:「不穿你買它幹嘛呢!」

  商細蕊道:「是七少爺買來逼著我穿了兩次,穿著很呆,不好看。」杜七待他這樣盡心,他還挺不領情的。

  最後選了一件嶄新的湖青色褂子坎肩,其實照出相片來也看不出顏色鮮亮,純粹取一點新意。程鳳台替他扣著扣子,他踮腳抻脖子地越過程鳳台的肩膀,照著桌上一面鏡子梳頭髮,脖子拉得有鵝長,活像個傻小子。程鳳台不由笑了一下,說:「商老闆有時候,其實挺聰明的。」

  除了唱戲這一方面,幾乎無人誇過商細蕊聰明,商細蕊可太愛聽這句了:「哦?你說說,商老闆哪裡聰明?」

  程鳳台擼了一把他頭頂心的頭髮,笑道:「剛才你答黃記者的那番話,多聰明啊!橫豎誰也不得罪,跟誰都挺親熱,誰教你的?」

  商細蕊本來還挺得意,想應一句:「那是!商老闆多聰明!」誰知程鳳台一聽就能聽出他是有師父指點的,不得不承認道:「九郎說的,這些記者就會造謠,壞透了,跟他們說話得留神,別叫他們拿著短。」程鳳台接著再問他,他便把寧九郎教給他的幾番套話告訴程鳳台聽,比方問到同行爭風要怎麼答,問到後台緋聞怎麼答;對記者是一套官話說辭,對戲迷又得變通一二。程鳳台品著話裡的這份余量和機警,心想寧九郎倒真是個方方面面的人才,半輩子在宮闈行走,金龍金鳳凰該當侍奉,蝦米小魚也得敷衍周到,不是白長的見識,給眼前這一個愣小子當師父,傳授他兩招傍身之計,那是綽綽有餘。實際上,莫說寧九郎這等掐尖的,他們梨園行中的男女老少,有一個算一個,都比眼前這一個精。

  程鳳台想到這裡,笑了笑,很憐愛地摸了摸商細蕊的後腦勺。商細蕊在私底下獨處的時候,因為完全放鬆下來,連強裝出的一點點精明肅然都沒有了。一雙眼睛明潤天真而無知無識,嘴唇時時刻刻嘟著點兒似的,帶著一種嬌滴滴嫩生生,蠻不講理的孩兒氣,彷彿下一刻就要發嗔了。這時睜著大眼睛看了程鳳台一眼,感覺自己是在被疼愛著,也就不計較程鳳台拂亂了他頭髮的事了。

  程鳳台雖然說好要一起上照片,但是他平常總打扮得摩登漂亮,像從畫報裡走下來的,此時略微照了照鏡子,將掖在領口裡的絲巾扯端正點兒,就算收拾停當了。兩人先後玉樹臨風地走出屋來。小來跨在門檻上站著,有點興味似的看黃記者給他倆設計姿勢。並排而立嫌太呆板,只有拍集體照才好看;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又像是人家小夫妻拍雙人照的格局。商細蕊想了一想,無比自然地攬著程鳳台胳膊,把腦袋一歪,幾乎就要枕在程鳳台肩膀上,顯得小鳥依人的:「就這樣,拍吧!」程鳳台又好氣又好笑地瞅了他一眼,覺得他太淘氣。黃記者心說這好,這身打扮加上這副做派,標題都現成的:蔡鍔與小鳳仙。

  但是黃記者既然是存著心要討好商細蕊,商細蕊說怎麼樣,他就怎麼樣,一連拍了幾張不同姿態的照片哄著商細蕊開心。程鳳台把帽子扣在商細蕊頭上,教他戴著爵士帽,拄著文明棍。那帽子遮著一半眉眼,商細蕊翹起腳尖,惟妙惟肖地做了個卓別林電影裡的動作,悶聲耍著活寶,拍了一張洋派俏皮的,像是電影裡的劇照。小來在那看著,輕輕一聲笑出來,程鳳台聽見,好心好意地把自己的位子讓出來,招呼她說:「小來姑娘,來來來!和你們商老闆拍張照片啊!」小來把笑臉驀然一收,扭頭進了屋。

  等到商細蕊玩夠了,膠卷也不剩下幾張了,黃記者才央告道:「商老闆,要不然,您再賞我一張單人的?」這才是今天的正題。商細蕊不得不投桃報李,正襟危坐地讓他拍了兩張正面單人照,使黃記者歡天喜地的交差去了。黃記者一走,商細蕊也要往劇院趕。他天生一個風急火撩的脾氣,如今有新戲在身,日子過的就像是被狗攆的一般忙,坐了程鳳台的車子還要不斷地催。程鳳台笑道:「老葛別理他,這街窄人多你慢慢開,別把路人碰壞了。」說什麼應什麼,一個小報童背著大布袋橫向裡串出來,跑得太急,倒是他推了汽車一把,兩手砰的一聲拍在引擎蓋子上,自己跌了一個觔斗,把老葛嚇得要命,還以為是撞到小孩了。正待下車查看,小報童一骨碌怕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就跑,老葛氣得罵了一句小赤佬。然而報童一邊跑著一邊喊:「號外!號外!商細蕊新戲引風波,梨園界論說《趙飛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