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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 2

  程鳳台一下子說中了商細蕊難以啟齒的心中所想,讓商細蕊措手不及。他越是被戳中心事,越是要貓蓋屎一般,把這件羞人的心思掩蓋起來以免跌份,大驚小怪地說:「這有什麼可吃醋的!開玩笑啊!捧我的人滿坑滿谷,我都應付不過來他們!還差你伺候我?你又不懂戲,要你幹嘛用!走開走開,擋道了!」說著又去盛了一碗點心埋頭吃起來。

  程鳳台道:「那為什麼商老闆看起來有點不高興?」

  商細蕊道:「太忙,忙得累死了。還要改戲服,煩心!」

  程鳳台觀察了一會兒商細蕊的表情,倒不覺得他是在嘴硬,笑道:「我說也不至於,商老闆什麼世面沒見過,什麼好處沒得過,能跟個小孩子計較嘛!」想了想,又道:「乾脆你再把臘月紅和小松子小梨子也借給我壓壓陣吧,我怕小周子怯場。」

  商細蕊頓時氣得碗裡的點心都嘗不出個甜滋味了。這時候,另外一個相熟的戲班管事正好找上門來,向商細蕊借兩個戲子唱《商女恨》,因為數遍北平的戲班子,只有水雲樓的旦角最多最好,借走兩個也不耽誤水雲樓自己的戲。而且商細蕊今非昔比,可不是過去被潑開水的時候了,新戲是唱一出紅一出,跟在他後面拾渣子,票房肯定錯不了。過去遇到此類事情,商細蕊念在平日的交情是一定會慷慨相助的。但是這回來人是借不成了。杜七早有話撂在這裡,說是古人的戲本子誰愛唱誰唱,誰都管不著;他杜七的戲本子,不許人家隨便唱。商細蕊曾經熱心地借出戲服與戲子幫人演了《憐香伴》,誰知對方兩位主角演得相當不好,篡改了杜七的本意。杜七跑去看了一眼,才一眼就起堂了,回來直奔後台,把商細蕊罵了個臊眉耷眼,狗血噴頭,並且砸了一面大鏡子。此後商細蕊就學乖了,不敢再幹吃裡扒外的事了。

  這種回絕人的話,讓沅蘭她們去說最好。今天偏偏遇上商細蕊心裡嘔血,憋著的那一口火氣,全哈在人家掌事頭上,非常生硬地說:「我借不了,七公子有言在先不讓我借。我勸您最好也別動他的戲,他知道了不樂意,在報紙上寫兩句不好聽的,平白讓你們角兒受委屈。」

  程鳳台和沅蘭他們全都詫異地向商細蕊看過去。頭一回見他口角這樣鋒利,不借就不借吧,還刺應人一句,可不是他往常的為人。

  掌事的碰了個硬釘子,臉上依然帶著恭維的笑意,無比的誠懇:「商老闆說的是。畢竟如今能和商老闆齊頭的角兒是難找了。七公子器重您,仰仗您,除了您看不上旁人,那是合該的!咱們不敢爭什麼,咱們只配跟您後頭喝口湯。就是喝口湯,也得看您高興不高興往下賞不是?」

  幾句話聽得程鳳台和范漣聽得尾巴骨都發麻,這號小人嘴臉他們兩個可是看得夠夠的了!沅蘭也撇了撇嘴,一搖脖子。商細蕊卻很是受用,神色緩了一緩,語氣也變了,說道:「你們要實在想演,記著先和七公子招呼一聲,他生氣了我是勸不住的。」

  那掌事的答應著去了。商細蕊對著鏡子開始化妝,程鳳台把周香芸丟給范漣j□j,自己靠到商細蕊身邊,道:「商老闆,你剛才可不該那樣說話。」

  商細蕊含著一股硬氣:「我怎麼樣了?」

  程鳳台笑道:「你們梨園行裡的都人是什麼缺德模樣,你該比我清楚。虛情假意又心眼小,一句話能恨你一輩子。」

  商細蕊現在心裡不宣忿著,看他什麼都不對付,抓住話茬就開火:「照你這麼說,我們梨園行就沒有君子啦?我也是唱戲的,我也小心眼啦?」而他現在的作為,正是在小心眼著。程鳳台心想你絕不小心眼,你是缺心眼!笑道:「哪能呢!俞青不就是個君子嗎!杜七雖然與我不和,但他也肯定是個君子。」俞青不是正根的戲子,杜七壓根就不是戲子。說來說去,程鳳台就是在他們這行裡挑不出兩個心術正直的,一手搖了搖商細蕊的肩,笑道:「尤其商老闆,大大的正人君子!」被商細蕊啐了一口。

  到了真正堂會那天,程鳳台八點半就起床了,起床打了三百多個哈欠,開始翻箱倒櫃找衣裳。今天他擔任著戲提調的職務,往常看商細蕊的堂會,戲提調都是長袍馬褂,八面玲瓏,滿口的行話,他今天也要打扮得地地道道才是。二奶奶進門來嚇了一跳,把他從箱子裡拽出來:「你這是找什麼呢!看你翻得這通亂!狼刨窩似的!」

  程鳳台道:「我找件長衫穿。」

  二奶奶指揮著丫鬟一邊疊衣裳,一邊沒好氣地數落他:「你幾時做過長衫了?成天穿得個洋鬼子的皮!」

  程鳳台撓撓後腦勺思忖片刻,想出一個主意,叫一個丫鬟去傳話:「你去告訴家裡的院丁花匠廚子們,誰有像樣的長衫趕緊拿一件來給二爺穿,二爺重重有賞!」

  丫鬟知道他們二爺是想一出是一出沒溜兒的主,不敢應聲妄動,只拿眼睛瞅著二奶奶示下。程鳳台嘖一聲道:「還不快去!我說話不管用了是吧?」丫鬟笑盈盈地空口答應了一句,還是不動身,直到二奶奶衝她一抬下巴,她才飛奔了出去。家中僕從聽見二爺懸賞徵集長衫,雖然不知道是什麼用意,但還是踴躍地貢獻出了自己僅有的好衣裳。老葛的媳婦聽見這話見錢眼開,翻箱取出瑞蚨祥定做的一件寶藍色團壽圖案的長衫。老葛長年跟著程鳳台,也是西裝皮鞋的打扮,沒有上檯面的長衫,這一件原本是準備寄回家鄉去給她公公做壽衣的。

  老葛攔著她急道:「太不吉利了!」

  老葛媳婦瞪了丈夫一眼,道:「有什麼不吉利的!沖一衝轉轉運,興許更發財呢!他一個假洋鬼子,哪懂這些呀!」把衣裳往老葛手裡一放:「你快給送去!別叫人搶先了!」

  老葛不敢違逆家主婆的話,額頭津著汗,捧了衣服獻給程鳳台。程鳳台果然是個福壽雙全的人物,在一眾綾羅綢緞裡,一眼就相中了此件,拿著往身上照鏡子一比,很襯他的臉色,立刻就讓取錢打賞。老葛不敢接錢,不安道:「二爺,這恐怕尺寸有點不合適。」

  程鳳台看他一眼:「是嗎?」一頭就要穿著試試。二奶奶一聲喊住他,老葛心裡一激靈,以為破了案了,二奶奶卻道:「你先把那襯衣給脫了!桂花,伺候二爺換衣裳!」有老葛這樣二門之外的僕人在場,二奶奶是絕不會與程鳳台有親密舉動的。

  程鳳台由丫鬟服侍著,終於扣上了長衫上所有的葡萄扣,對著鏡子照得歡天喜地的。下人們都覺得二爺真是太沒有見過世面了,穿一件綢褂子能把他美成這樣。程鳳台一指老葛,丫鬟把大洋塞他手裡,老葛還要推脫,程鳳台道:「你是不捨得,還是嫌不夠?」老葛才勉強收了,剛往外退,范漣進來了,迎面對老葛豎起一隻大拇哥,向外一比劃,笑道:「快去把車開出來等著吧,我的車就不開過去了,坐你們的。老孫那兒的街面太亂,停那回頭給碰花了。」程鳳台瞧了瞧他,嫌他惜物的脾氣太雞賊,冷哼一聲:「我的車那也是好車!給你當電車那麼湊合!」

  范漣扭頭一看他,眼前一亮,鬥嘴都忘了,嘴裡哎呦喂地繞著他轉了一圈:「姐夫!好啊!換行頭了啊!你別說!這一身真是……真讓我想起我爹來了!」

  范漣的爹也是二奶奶的爹,二奶奶不由得也向程鳳台看過去,日日相對十多年,她可從來沒覺得程鳳台長得像她爹。

  程鳳台學著相聲裡佔便宜的話,說:「那還不快叫爹?」

  范漣歎為觀止地說:「真像我爹掛牆上那張照片兒的扮相!」程鳳台沒聽出他的意思。范漣一手拽著他的袖子,看清了上面的團壽暗紋,更加搖頭讚歎:「這一身可真夠神氣的,整個兒跟出大殯似的。趕明兒穿著它,我給你拍張照,早晚有你用得著的那一天!」

  程鳳台算是聽明白了,被嘲諷得又氣又笑,按住范漣就要踢他一腳。二奶奶可忌諱這種話,怒斥道:「你說的是什麼!到這兒來滿口胡唚!」范漣不敢再開玩笑,岔開話道:「姐夫,你知道你這一身還差什麼?就還差一雙布鞋,沒有穿了長衫還穿皮鞋的。」受他的提醒,程鳳台一疊聲的又要去徵集布鞋了。范漣趕忙攔著他:「得了得了,哪兒有時候給你簪花抹粉的啊!咱們還得先去……」他想到他姐姐,把水雲樓仨字給活吞了,道:「還得先去接周香芸呢!」笑著向二奶奶道:「大姐,我們走了,干正經買賣去了!」

  二奶奶翹翹嘴角,才懶得理他們的貓膩。

  程鳳台腳蹬皮鞋身穿長衫,終於也沒能湊齊一身地道的中式裝扮,但是因為自我感覺十分良好,路上強迫范漣承認他穿長衫也很英俊。范漣堅持認為他更像是躺棺材裡出殯來的,一旦活動,則像是詐屍的。把老葛的冷汗都聽出來了。程鳳台不跟他置氣,笑笑說:「你這叫不懂欣賞,等會兒讓行家來評評就知道了。」

  等到了水雲樓那麼一亮相,還真引來了眾人的一致稱讚。沅蘭十九和幾位師兄們,都誇程鳳台穿長衫比穿西裝風度好,又說這個顏色漂亮。懂事的人把商細蕊拉過來,往程鳳台身邊一推,撫掌讚道:「你們看看,這倆人這打扮,這相貌,一個潘安,一個宋玉!站一塊兒多般配呀!」

  程鳳台聽了很高興,低頭附在耳邊問商細蕊:「商老闆,我這麼穿,還行吧?」

  商細蕊本來被誇得也有點高興,程鳳台這一身穿的,他看著真是順眼!本來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殺豬的,跟著理肚腸!程鳳台與他相好,須得穿衣打扮由內至外與他協調,才是「他的人」!正想讚兩句,那一頭周香芸已經做了王昭君的打扮,化好妝過來了。商細蕊最後還是忍不住賭了個氣,不肯把化妝梳頭的師傅借給他們帶去堂會,兩個戲子一律化妝梳頭了以後再走。商細蕊看到周香芸羞羞怯怯拿眼睛瞅著程鳳台,叫了一聲二爺,他就氣不打一出來,程鳳台的衣裳他也瞧不出好了,怎麼看怎麼透著一股騷氣,轉頭再把周香芸從頭到尾打量一遍,見周香芸穿的還是他舊日替換下來的行頭,便冷聲道:「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說完轉身走開了。

  這一句話兜進了兩個人。周香芸大受打擊地往後退了小半步,覺得商細蕊是真不疼他了。程鳳台也大受打擊地挺直了腰。范漣悄聲道:「喲呵,他這是沖誰呢?」程鳳台才明白過來他這是沖的誰,並且發覺商細蕊此時表現得陰陽怪氣,笑裡藏刀,指桑罵槐,很有一點他們梨園行中普通戲子的一貫作風。原來戲子們的那股擰著勁的精神氣,全是從嫉妒和不忿上面來的,便是商細蕊,對著真正上心的事物時也概莫能外。程鳳台看看時間緊迫,已經來不及和他解釋什麼了,只得賠笑衝他大喊了一句:「商老闆,我們走了啊,晚點兒我來找你!」商細蕊當著沒聽見一樣。

  等程鳳台一走,商細蕊就開始坐立不安了,他也不沖人找茬發脾氣,自己爬上爬下,踢踢打打,小臉拉得老長,之後挽起袖子拿一支紅纓槍在後台裡練功,把戲子們都嚇死了。又過了個把鐘頭,楊寶梨落在他眼睛裡,拿紅纓槍的鑞槍頭追著扎他的屁/股蛋子玩兒,把鬧得楊寶梨滿屋子亂竄,哭喊班主欺負人。沅蘭被吵得耐不住了,笑道:「班主,小周子第一次唱堂會,你真放心啊?」

  商細蕊傻乎乎的,沒認出來這是個台階。沅蘭又說:「我覺著你該跟去看看,別讓那小周子丟了咱們水雲樓的臉。孫主任的新宅子離這也不遠,幾步路的事兒。」

  商細蕊丟了紅纓槍,整了整衣裳,把袖子放下來:「我是有點不放心,這小子一直挺丟人的。」

  沅蘭道:「那你還不快去瞧著點兒!」

  楊寶梨捂著屁/股蛋子,也在身後哄著他出門:「班主您快去瞧瞧!小周子別唱砸了!」

  商細蕊就這樣被他們心甘情願地推出後台,殺去孫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