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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 2

  商細蕊才下了背,又往他懷裡撲,矮下一截身子做了個小鳥依人的姿態,嬌嗔道:「嗐!誰敢吃了熊心豹子膽賣我二爺!看我把他大卸八塊!」這是用旦角兒的腔念的。程鳳台聞著他撲鼻子的油彩香,再聽這調兒,就跟懷裡摟著個大姑娘似的,別提有多可樂了。商細蕊下了台還不出戲的瘋病,就和程鳳台鬧得最凶,程鳳台老懷疑他只有三成是真,剩下七成是故意鬧的人來瘋。演蘇三等等妓女的時候還挺好,演鄒氏等艷婦的時候也不錯,就怕他演的是三娘教子,要把程鳳台當兒子訓!還有一回演的不知是哪一路的女神仙,白衣飄飄高冠博帶的,下了戲台一句人話沒有,直攆著程鳳台叫孽畜,把水雲樓的戲子都笑死了。一直要瘋到卸了妝才算完!

  程鳳台看到商細蕊自得其樂的鬧瘋,就知道沒受委屈,說不定二奶奶根本沒來,是他多想了。正要放下心來逗逗戲子,一低頭,就見二奶奶下午出門時他給她簪上的那朵珠花,現在正嬌滴滴地戴在商細蕊的耳朵邊!

  程鳳台大驚失色之下,握住商細蕊的肩膀把他端開點兒,定睛一看還真是的,就要伸手去摘那朵珠花。商細蕊扭身一跑,嘻嘻笑道:「幹嘛!我不給你!」

  程鳳台可沒心情和他逗著玩了,皺著眉毛去逮他:「別鬧!二奶奶來過了?她怎麼著了?」

  商細蕊蘭花指一點他:「你猜啊!你說,是我戴著好看,還是你媳婦戴著好看?」

  程鳳台扭著他按到化妝桌上,氣得笑道:「你別給我娘們兒唧唧的來這套!」手往商細蕊裙子底下一撈,按住那個玩意兒捏了捏:「你把這根割了,我告訴你誰好看!好好說話!」

  商細蕊自覺此刻是個女子,很柔弱地在程鳳台身下扭動了兩下,主要是怕掙扎起來撕壞了戲服:「沒怎麼著啊!給我綵頭和這朵花,誇我是活鄒氏!」他吃這份罵還吃得挺香。

  程鳳台不在當時的情境之中,乍一聽,也聽不出其中深意,就覺得應該不會是什麼好話。二奶奶從來對個戲啊歌的毫無感觸,程鳳台在上海時彈個鋼琴,她也不要聽,來北平以後家裡辦堂會,她也不要看。不可能就被商細蕊打動了吧?那商細蕊可真成個神仙了!

  商細蕊推開程鳳台,坐到化妝台前把小來叫進來給他卸妝,手上的藍光戒指一會兒泡在熱水裡,一會兒打上肥皂,水裡來火裡去毫不在意,要是程美心看到,準得心疼死了。小來把珠花摘下來,剛擱到桌上,程鳳台一把奪過去:「我先回家,改天再來陪你玩兒。」

  商細蕊卸了一半的妝,也就去了一半的女氣,一個猛虎掏心,就要把珠花搶回來:「拿來!這是二奶奶給我的!」

  小來忍不住翻白眼了,真當是好東西吶?還上趕著搶!

  程鳳台把花高高一舉:「別跟個護食狗一樣。她給你的,你就不能給我嗎?」一手捉著他要打人的手親了一口,笑道:「商老闆,別鬧啊,我改天准來!」門一關就走了。

  商細蕊重重地哼了好幾聲,很不痛快。

  程鳳台回到家時,就覺得今天的丫鬟老媽子的神態有點奇怪了,屋子裡,二奶奶也正坐在鏡前卸妝——她還捨不得卸,屋裡電燈關了,鏡子邊放了一盞煤油燈,她愣愣地望著鏡子裡的自己想心事,聽到程鳳台進來,她也沒有動。

  程鳳台走到她背後,把絹花從口袋裡掏出來撥一撥花瓣,把花瓣撥得立起來,插回她頭髮裡,笑道:「你看你,這是做什麼?」

  二奶奶慢慢地從腔子裡呼出一口氣,盯著鬢邊珠花,道:「我今晚,倒想起趙元貞了。」

  程鳳台不說話。

  二奶奶自顧說:「不知道趙元貞現在怎麼樣,嫁人了沒有?」

  程鳳台笑了笑:「她那個性情和身體,要嫁人是難的。」

  二奶奶道:「過去我還瞧不上她,今天才知道,人和人啊,就怕比。趙元貞再怎麼說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這份規矩是有的,再胡鬧也出不了格。」程鳳台心想你這是不瞭解她,看不到她出格的時候。而二奶奶考察女人的唯一一條標準就是男女大防,坐端行正,這一條趙元貞確實是很符合的。二奶奶繼續說:「小姐家有點怪性子,身子弱,不算是什麼大毛病。有時候回想回想,覺得她做的那些事,說的那些話,還挺好玩兒的。她心腸也不壞。」

  當年八百個看不上趙元貞,針鋒相對的人是她,現在推翻前塵給予認可的人也是她。程鳳台很明白二奶奶這番話裡的意思,女人的心思是越當真討論,她們就越當真琢磨,程鳳台刷牙洗臉,含著滿口的牙粉沫子含含糊糊道:「哎,別提她了,我從小看她到大,看了十幾年!我都看膩她了!」

  二奶奶忽然就拔高聲音:「那你橫不能去看那種貨色吧!」終於點了題。程鳳台呆了一呆,照樣刷牙漱口不答腔。二奶奶開了話閘,可再也收不住了。今晚她被商細蕊噁心透了,什麼涵養功夫也壓抑不了這份噁心和輕蔑,就是飯碗裡掉進一隻蒼蠅的感覺。別說程鳳台是她的丈夫,現在就是范家哪個男人要和這種貨色相好,她也要拚命反對。但是她這份修養,是無法說出太過分的話的,只向程鳳台描述了一遍商細蕊的風騷:「台下幾百個男人跟那起哄!越起哄他還越來勁!當著那麼多的人呀!搔首弄姿的!窯姐兒都做不出他那些動作來!我是不知道,這是賣藝呢還是賣身呢?這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投的胎?這不是個活妖孽嗎!」

  程鳳台看過商細蕊的鄒氏,知道現場的氣氛有多麼纏綿和火熱,要是不犯法,男人們簡直能衝上台去把商細蕊剝乾淨吃了!但是他一點吃醋的感覺都沒有,反而覺得非常驕傲——這個顛倒眾生的小傢伙,心裡只有他,是全身心屬於他的呀!面對二奶奶的憤怒,程鳳台只能微笑。二奶奶緊接著對商細蕊的人品做出評判:「你忘了他和張大帥曹司令了?別說大官要他,他是個戲子逃不了!今晚我看見了,他可不就是那種人?妖媚作態的!不定怎麼勾引的司令呢!難怪姐姐生氣!就是……下賤!」她一回身,盯住程鳳台:「你怎麼就不嫌髒呢?跟他爛作一堆!」

  程鳳台此時已躺上床了,對這些話既不感到氣憤,也沒有想法去申辯,總之就是一句都沒往心裡去,聽了很久,看二奶奶說不出什麼新詞兒了,拉長聲調哄道:「好啦好啦,出去跑一趟你不累嗎?快睡了,我都困了。」心說在這方面,他自己也亂來得厲害,和商細蕊兩個配配是正好,男人之間哪在乎這個了。

  二奶奶摘下鬢花怒沖沖地往床頭痰盂裡一擲,東珠磕在痰盂邊上,叮地清脆一響:「玩兒!你別給我在外面玩兒出一身病回來!」商細蕊在她心裡,已經是個千人騎萬人跨,腳底流膿渾身長瘡的髒東西了。可是程鳳台的態度像軟棉花一樣,罵上去連個回音都沒有。二奶奶發作一頓,雖然沒有效果,但是明顯心裡火氣小多了,上了床把程鳳台很嫌棄地一推。程鳳台已經睡著了,被她推得半邊身子露在外面也沒有醒。入秋了夜裡還挺涼的,二奶奶不落忍,給他把被子蓋蓋好。心想南方男人的脾氣是真好,剛才這麼一頓發作,放在她家鄉的叔伯兄弟身上,惱羞成怒動手了也難說,程鳳台是一點兒也不動氣,總是帶著點笑,輕聲輕氣哄著人。過去剛結婚,她性子也不饒人,程鳳台氣急了踢凳子拍桌渾身打戰,卻連手指也沒有點過她一下,一句重話也沒有過,拌嘴以後還會想著給她送花送糖果。他就是年輕,愛在外面貪玩!就是這一點太不好了!簡直沒法治!如果有個人能收住他這點男人的臭毛病,讓他踏踏實實多在家裡待一待,自己也不是容不下這人,但這非得是個乾乾淨淨的正派人不可,引著程鳳台往好路上走。

  二奶奶仰面躺下,心裡裝滿了對程鳳台的柔情與無奈,一邊還琢磨著趙元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