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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 2

  范漣那是場面上說說而已,富家公子羨慕個街頭賣藝的也有,羨慕個吹糖人擀烙餅的也有,全是圖個好玩,真要他脫下華服換一換身份,哪肯幹?偏偏商細蕊心眼實在,信以為真。兩人沉默一陣,商細蕊等不到他的話,一拳頭砸上桌子,砰地巨響,座兒們又紛紛回頭,心想就這桌動靜忒大。把小二嚇得連忙來添茶。

  程鳳台道:「你別跟我鬧著玩,你知道孩子媽開了什麼價?三十萬!這孩子誰要誰掏錢,知道嗎?」

  商細蕊眼睛瞪得更圓了:「一個私孩子能值三十萬?她那腦子有毛病是不是?誰要誰傻缺!你更不許要了!昇平署流出來的點翠頭面才一萬八!」商細蕊的想法裡,孩子全靠大街上撿,輪到花錢買了,那至少得是他這樣等次的聰明俊美,萬里挑一。買來是光宗耀祖,承佻姓氏,派大用場的!曾愛玉的生意也太好做了,孩子還在肚皮裡,還沒見著貨呢,她就敢開口要價!

  程鳳台默了一陣,抿口茶,道:「行,你要那麼攔著,我就不要了。可萬一孩子的姑媽要了,我也管不著,是吧?」

  這話算把商細蕊堵著了,二奶奶在程家的地位,商細蕊大概知道。程鳳台能和他鬥個嘴,慪個氣,騙個人,但是回家面對二奶奶,那是畢恭畢敬有規有矩,眼睛也不敢瞪一個的。在商細蕊心裡,二奶奶是相當於程鳳台的老母一樣的存在,是程家的大家長。他知道程鳳台是明擺了不肯聽他的話,但是拉上二奶奶做大旗,他也拿不著程鳳台的短,氣得直哼哼。他畢竟還是有點傻氣,最後居然想出一句:「那孩子就算是二奶奶一個人的,不是你的,你不能陪著他玩兒!」

  程鳳台重重地點頭哎了一聲:「我就和你過兒童節。」這是真心話,程鳳台眼中,孩子們終有長大成人的那一天,但是商細蕊此生應該是成人無望了。

  台上戲結束,程鳳台和商細蕊兩人又說了片刻的閒話,就看見鈕白文在下面衝著商細蕊直招手,商細蕊要去伺候他錦師父卸妝宵夜了。程鳳台答應第二天再來陪商細蕊看戲,還給他帶幾個籽特別少的西瓜,這才打道回府了。回到家見到二奶奶,幾番想要開口,話到嘴邊就嚥下去了。對商細蕊說這件事,可以實話實說,說翻了船,吵一架打一架都行;對二奶奶說這件事,非得好好籌劃籌劃,首先曾愛玉的身份就是個問題,二奶奶是真看重出身的人,如果知道孩子的親娘是一個高級妓/女,大概也不會贊同要下這個孩子。轉過天來,打算與范漣談談這件事,可是范漣把心頭重擔往程鳳台身上一卸,完全又是不一樣的態度了,輕輕鬆鬆快快樂樂地去會朋友吃飯了,哪裡都找不到他,快傍晚的時候,總算把他堵在辦公室裡。

  范漣說:「姐夫,你來,我新買了一幅油畫剛送到。讓密斯林煮點咖啡,我們就在辦公室裡談。」

  程鳳台帶上黑墨鏡,抄起一根文明棍就出門了。

  范漣本來在自己家裡也有很大一間書房,沙發電話書櫥一應俱全,可充作辦公之用。但是范家家屬太多太雜亂,女人孩子竄來竄去,會客不方便,於是在城裡另租下幾間樓房當做辦事處。女秘書密斯林坐在外間,正拿一隻粉撲鏡子在抹口紅,和朋友聊電話,看見程鳳台,藏也來不及,趕忙把電話一掛,但是神色上一點兒也不心虛,站起來很大方地招呼道:「呀,程二爺,來找范經理?」

  程鳳台道:「好啊!我說他辦公室電話老也打不進來呢!」密斯林眼神裡露出一點楚楚可憐,程鳳台笑道:「行了,玩兒你的吧,我不告訴他。」

  密斯林衝他甜甜一笑,就要與范漣通報。程鳳台先按住她,悄聲打聽道:「你們經理這幾天心情怎麼樣?」

  密斯林道:「還不錯呀!今天拍賣會上買的油畫到了,更高興了。」

  程鳳台問:「生意還順當?」

  密斯林道:「您問我吶?您可是二東家呀,比我更清楚了。」

  程鳳台看她一眼:「不許調皮,小心我告你狀啊!」

  密斯林笑著低聲道:「您問的是小賬上的生意呢,還是大帳上的生意呢?」所謂大帳是范家宮中的產業,范漣只負責籌劃打理,年終拿一份份例;而小賬完全是范漣私人名下的事業,借范家的樹蔭發發財,這也是歷代以來不成文的規矩了。

  程鳳台摘下墨鏡來擦了擦鏡片,又戴上,道:「大帳上的生意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不敢想,不然讓人說我吃岳家的,多難聽啊!小賬的生意呢,看他三天兩頭在外面玩,別到手的錢又給我賠出去,我是要考慮一年和他劈兩次帳了!」

  密斯林連連擺手:「二爺您可別,沒這麼個說法的。您要忽然抽一次帳,我們這就動不起來了。煙糖生意還不好做嗎,您還怕賠了?這才剛是上半年……」密斯林神秘兮兮地笑道:「反正您等著瞧,年末准讓您笑得合不攏嘴。要實在不信,我拿賬本來您看。」

  程鳳台直起身子道:「我不看,他那個脾氣——」程鳳台想罵一句小娘養的女人脾氣,但是又不好在手下人面前不給范漣面子:「他的脾氣,知道了會多心的,回頭和我賭氣,不理我了。」轉眼向密斯林笑道:「我就相信你說的話,比賬本還信。」

  密斯林格格地笑起來,程鳳台也笑,進了范漣辦公室,臉上笑意還濃。范漣端著一杯咖啡,半拉屁/股靠坐在辦公桌上欣賞油畫,畫中是威尼斯的河景,滿張畫儘是水淋淋的清涼的波光。

  程鳳台笑道:「喲!畫不錯!就是看多了容易尿床!」

  范漣氣得笑道:「你就愛拆台,一進門就沒好話!剛才為什麼跟密斯林嘁嘁喳喳半天不進來?你不要跟我的秘書湊近乎,密斯林是幹事兒的,不是給你鬧著玩兒的!」

  程鳳台把文明棍夾在腋下,騰出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笑道;「我看她挺好玩兒的,每次見她都在抹口紅。她嘴上的口紅怎麼總得隔一會兒擦一層?是不是被你給舔掉的?」

  范漣嚴肅地笑道:「不要胡說。」又道:「密斯林不錯,又漂亮又能幹,算盤打得好,個性也很好。我就怕找不著這麼能幹的人了,都不敢跟她隨便鬧著玩,你也不要招惹她。」范漣在家裡壓抑慣了,因此格外喜歡曾愛玉、密斯林這樣活潑開朗的女性。哪怕不能親近,放在身邊聽她們說說笑笑也是開心的。

  程鳳台品著咖啡,與他並肩靠在寫字檯邊上看油畫,說道:「得了吧,我現在被你姐姐和唱戲的大爺內外夾擊,我還敢招惹誰啊?這事兒我給你辦妥了,你也趁早收收心吧,那麼大個北平,不夠你挑個老婆?姑娘是一年嫁一批,越拖越沒有。」

  范漣點頭道:「我在等察察兒長大。」

  程鳳台瞥他一目:「我抽你信嗎?」

  范漣道:「行了說事吧,曾愛玉答應了?」

  程鳳台把談判的結果與范漣轉達,范漣聽得簡直耳朵一聾,難以置信地反問道:「三十萬?她瘋了?就算生個赤金的孩子,值三十萬嗎?」他把咖啡杯往桌上一擱,一揚手:「算了,給她三萬讓她走人吧,願意留下孩子,我翻個倍給六萬。」

  程鳳台道:「你這會兒痛快了,晚了,早幹嘛哭哭啼啼求我來?我都答應她了!」

  范漣瞪著程鳳台老半天,氣鼓鼓的轉到寫字檯後面,一屁/股坐下來打開一份文件寫寫劃劃:「原來不是她瘋了,是你瘋了!她怎麼不敢跟我開這條件?分明是訛你呢!跟你那抖家底一套一套的,跟我,哼……那神氣的!」他恨得直搖頭。程鳳台索性坐到他桌上,望著他笑道:「哎,她跟我無非就是訛點兒錢。你和我說說,你是怎麼被她訛得傷了心的?看你那回哭成那樣,不全是裝的吧?」

  范漣道:「我傷她什麼心?我是自傷身世!」

  程鳳台一拍一疊文件:「說得是,你看,我從來沒你那些娘娘腔的唸書人心思,是吧?可是你猜怎麼,我前天見著她,真正地談了一席話,我也自傷身世起來。」他頓了頓嘴,說道:「看到她,我想到我媽了。」

  范漣的鋼筆都澀了,甩甩筆尖,道:「那好啊,那你就認她做個乾媽,以後好好孝順她。」

  程鳳台把他的鋼筆一抽,拍在桌子上冷眼看著范漣。范漣與他對視了一會兒,歎口氣道:「孩子我是真想要,我肯定比她想要。可她這人實在膈應,萬一要鬧出來,壞我名聲。給她錢呢,實在是,有點憋屈啊……」

  程鳳台道:「誰讓你傻!一開始她試探你要弄掉孩子,你就別露聲色啊!換別的公子哥兒,她不肯墮胎還要逼著她去呢!想生都沒得生!你倒好,拚死拚活那麼攔著,讓她看透了你的心了,不訛你訛誰?這還是按你的身價開的口,你打個牌輸幾萬,買個手錶花幾萬,這副畫多少錢?意大利的?」程鳳台用手杖指著牆上的畫,幾乎要沾到威尼斯的河水了,被范漣跳起來攥住,程鳳台用力甩開他,提起棍子作勢要揍:「她能不知道你的身價?恩?話說回來,生孩子以後,她姿色保不保得住,還能不能吃得上這碗皮肉飯就不一定了,落到次等去,價碼差多少?以她的美貌、言談,前程值個三十萬應該也夠了吧?你就大方點得了,就當妓/院典個花魁,遣散一個姨太太,息事寧人吧!」

  范漣不吭聲。

  程鳳台道:「那你只有一條路,你買兇宰了她吧。」

  范漣緩緩抬頭道:「那得多少錢?」彷彿真覺得這是個主意。氣得程鳳台用手杖敲了他兩下:「你這造孽玩意兒!」站到地上重新戴上眼鏡:「總而言之,你的骨肉是被曾愛玉綁了票了,至於贖不贖,自己看著辦吧!」

  這一句真點著范漣的心了,他現在看曾愛玉就如同看一個綁架犯,以胎訛詐,十分可恨。可是在他心裡,小孩子在娘胎裡和在娘胎外面並沒有什麼分別,都是有這麼個人在了。他又歎氣又搖頭,心裡已經認了輸,自己這半年忙出忙進,算是白忙活了,掙來的錢都還兒女債去了,忽然心中就湧出一股溫柔悲憫的感情,好像憑空地老了一程。

  程鳳台當他還在心疼錢,使壞道:「你真捨不得出這筆錢,我來。」范漣很吃驚的樣子,程鳳台繼續說:「我就當給商老闆買個小徒弟,以後改姓商,給你唱戲聽。」

  范漣騰地站起來:「你別瞎鬧啊!這怎麼行!」

  程鳳台一路走一路笑,一路就載著大西瓜去見商細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