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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 2

  程鳳台含著怒意盯著范漣。范漣把頭垂下去,用掌心搓了搓臉,他自己也覺得愧疚,相識十年,程鳳台對他稱得上是個肝膽相照,他對程鳳台拐彎子下埋伏,實在很不義氣,無奈地低聲道:「我沒辦法,姐夫,我沒辦法……我都已經不知道怎麼直截了當的跟人說話了。總覺得人會笑話我。不笑話我的,都等著給我耳刮子呢。」

  程鳳台看著他滾得毛溜溜的頭頂心,別開眼,覺得這個未出世的外甥,確實萬萬不能落到范家養著。

  程鳳台開車到了東交民巷小公館,有名有姓的曾愛玉小姐晚飯也吃過了,倒在沙發上抽著一根香煙看畫報。程鳳台還有著小公館的鑰匙,曾愛玉看見他開門進來,從畫報上面露出一雙美目,搖聲曳氣地道:「喲!談判的來了!」

  程鳳台把外衣朝老媽子手裡一拋:「你先迴避一下。」

  老媽子給他掛了衣裳就去後院呆著了。程鳳台坐在單人沙發上:「真有孩子了?」

  曾愛玉嗯一聲:「真有了。」

  程鳳台俯身過去把她的香煙從手指間摘下來,撳滅在煙灰缸裡,再把旁邊的一隻女士煙盒收走了:「懷著肚子抽煙,孩子臉上長雀斑。」

  曾愛玉歎一聲氣,從沙發上坐起來:「看不看得見孩子的臉,那還很難說呢!」

  程鳳台輕蔑地瞥她一眼,笑道:「少跟我來這套。你真不要孩子,早偷摸著去墮掉了,還躺這等我談判?」

  曾愛玉斜眼瞅著他,他繼續說:「也不知道你是怎麼鬧范漣的,范漣是關心則亂,在家裡細琢磨呢,等他想過來了,沒你好果子吃。」

  曾愛玉攏攏頭髮,抱著個靠枕往後一倒,覷著眼睛仍是不搭茬兒。程鳳台發現她是很有談判的頭腦,因為談判這個事,誰先開條件,誰就落下風。兩人默默地干坐了一陣,程鳳台看她的態度沉靜穩健,似乎是有著點豁出去不做不休的意氣,范漣跟她比,倒成了個翻來覆去懷著童年陰影的小娘們了。有的女人是天生比男人內心強悍有主意,比如程美心,比如上海的老鄰居趙元貞,平時看著柔柔弱弱地活著,一旦遇到天打雷劈的倒霉事兒,她們抹挲一把眼淚,仍然柔柔弱弱地活在那裡,活得還挺滋潤。男人就不行,男人看著剛強,其實說頹就頹了,就沒個人樣了。眼前的曾愛玉和范漣就是好例子。程鳳台一點兒也不敢小看這些女人,簡直把她們當做生意對手那麼慎重地對待著。

  「有錢人家把孩子看得重,金貴,有一百個也不嫌多。你要心疼肚子裡的孩子,想給他一條命,不妨談開了說說條件,讓范漣給你補償。你要真是不心疼,我現在開車帶你上醫院,跟范漣那邊就說你在浴室滑了一跤。留不留就那麼明白的事,難道你還想做范太太?」

  曾愛玉歪著頭,楚楚可憐地看著程鳳台。

  「得啦,再耗兩個月,肚子出懷了,你要拿喬范漣也不怕你了。孩子在你身上,弄下來疼的是你,一屍兩命的是你。生下來再要價,也就不是現在這個價了。你以為范漣是個什麼善茬?他是被你陰了一招懵過去了,等他醒過來,把孩子從你手裡一搶,你能把他怎麼著?」

  曾愛玉把懷裡的靠枕砸到程鳳台臉上:「你可真是個王八蛋呀!」

  程鳳台把靠枕放到一邊:「別裝了,弄得我欺負你似的,這些話你能沒想過?混到我和范漣供養你三四年,細想想我還真佩服你。」他笑道:「是我們倆擠破頭搶著包養你嗎?其實是你玩了我們倆,玩得轉著呢,是不是?」

  曾愛玉第一眼看到這郎舅二人,就覺得他們長得可人心,正好又有錢,不如把他們一鍋燴了,一年能頂兩年的收成,她也好早日達成心願。略施一個手段,這兩人還為她爭風吃醋,覺得她受累哩!這個時候她驚訝地望著程鳳台,沒想到他倒不是個色令智昏的。

  「我現在可不把你當女人看,再琢磨不透你,我這生意也別做了。我還覺得你這孩子也是個陰謀,就算一開始不是陰謀,你現在也把它當陰謀這麼用了。」程鳳台想到二月紅:「我前陣子剛見過一個和你處境差不多的姑娘,人有了孩子沒著落,可不是你這反應,你說你還能算是個女人嗎?」

  曾愛玉聞言冷笑道:「你們男人真可笑,哭天抹淚六神無主的就是個女人,但凡堅強點,有點算計,在你們眼裡還就不配當個女人了?女人都該是可憐蟲,等著你們閒了疼一疼是嗎?我要不是女人,那我準是你爹了!」

  程鳳台一抬手:「不討論你的性別問題。」

  昔日露水姻緣親哥哥熱妹妹的兩個人,如今態度一齊大變,程鳳台把她當成生意對像那麼看,勢均力敵的,很有頭腦的,因此不再憐香惜玉;曾愛玉把他當個錢囊銀袋,活的字據,范漣的喉舌,因此不再裝嬌撒癡。兩人抱著手臂各據一方,也確實很不像一對適齡男女獨處一室的氣氛,都很有一股子威勢。

  曾愛玉帶了點火氣,懶得廢話了,伸出三個指頭:「開個實價這個數,孩子不論男女,生下來他抱走。」

  程鳳台道:「萬?」

  曾愛玉道:「加個零!」

  程鳳台簡直要倒抽涼氣了:「你瘋了?這能買多少大姑娘你知道嗎?范漣努力一點,能生下一個四九城的人!」

  曾愛玉收回手:「那你讓他生一個四九城去!孩子生下來,是姑娘我賣窯子裡,是小子我賣戲班裡。」

  程鳳台看著她半天:「你要這麼些錢派什麼用?別說留著花,守著孩子當個天長日久的搖錢樹不是更有得花?你一個做媽的,寧可丟下孩子帶著那麼大筆錢一走了之,總有個目的性吧?說來聽聽,我看著還價。」

  曾愛玉一揚眉毛:「沒目的,就是留著花啊!」

  程鳳台想了想,一笑道:「那麼我和你交交心,我的親娘和你差不多,你跳舞,她唱歌。她生下我,我還不認人的時候,她就管我爸爸要了一大筆錢遠走高飛了。她是在家覺著寂寞,要去香港繼續唱,繼續玩。你是為了什麼?」

  這回輪到曾愛玉吃驚了,沒想到程鳳台是這樣的路數,更沒想到程鳳台是這樣的出身。兩個人對望了一陣,她道:「我要把我家的房子贖回來,還有家裡人,都找回來,一家人好好過日子。」她聲音低了點下去:「時間拖得越久,越難找。趁著年輕,我得快點兒來錢。」

  程鳳台默然沉思了一會兒:「這些年你手頭的現金珠寶總攢了二十來萬的吧?五十多萬的房子,擱哪兒都是叫得響的人家。你……」

  曾愛玉打斷了他:「別問這個,我不會說。我幹的這些事,放在家鄉都夠沉塘了。」

  程鳳台現在的心意和神情完全就變樣了,這個曾愛玉,不僅戳痛了范漣,也戳痛了他。誰沒點不堪回首的過去呢?再看見遭遇相同的人,動心動肺的,說同病相憐都是輕的,簡直一奶同胞一般了。這孩子與他身世彷彿,顯然是和他有緣分。曾愛玉也看出他的變化,因此態度也柔軟下來,轉著手上一隻戒指等回音。

  程鳳台一拍大腿,慷他人之慨:「就這麼定了,三十萬,打碎他的門牙,我也給你狗嘴裡掏份錢出來。」

  曾愛玉見到他的義氣,心裡不免有些感動,道:「你不怕我編瞎話騙你呢?」

  程鳳台道:「騙就騙吧,這麼巧騙到我心坎兒裡了,也是我活該受你的騙。」

  曾愛玉氣勢消減下去,又像個弱女子了:「這不是一筆小錢,范漣要不願意呢?」

  程鳳台笑道:「那就我出。」

  曾愛玉不解地看著他,她可不信他倆猴兒精猴兒精的生意人能有通財之義。程鳳台沉聲給她解釋:「你這個孩子,范漣托付給我養活了。范家情勢很複雜,我沒法和你說,總之是對孩子不好,對范漣以後的婚事也不好。我家乾淨。我媳婦是孩子的親姑媽,不會待薄他。」

  曾愛玉想想范漣那個窩囊脾氣,是不如交到程鳳台手裡可靠,嘴上仍不饒人:「你媳婦和范漣隔了一個娘,還能有多親?你又怕老婆。」

  程鳳台失笑道:「誰說我怕老婆的?」

  曾愛玉道:「不用說,我一看就知道。」

  程鳳台正色道:「我媳婦是愛跟我沒好氣,對旁人還算仁義。她要心腸不好,再怎麼有恩,我也丟開她不理了。」

  曾愛玉覷著他瞧,程鳳台道:「這些你就不用想了,真不放心,自己留下帶。」曾愛玉扭過頭。程鳳台拍拍膝蓋站起來:「明天我讓人先送一筆錢來,你吃得好點。再給你找個小護士照顧你。恩?」他一面說,一面看那牆壁上掛的鐘錶,一看之下心驚肉跳,商細蕊那兒的戲都演了大半場了,這還了得嘛!急急忙忙抓了衣服就要走,曾愛玉送他到門口,他不忘拍拍曾愛玉的臂膀:「不用送,好姑娘,講話爽氣,過兩天我再來看你。」他是真不把曾愛玉當女人看,就差和曾愛玉握一握手,道一句合作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