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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 1

  水雲樓一行人在華燈初上之時,浩浩蕩蕩前往同月坊「出公差」,除了周香芸這般老實的心中惴惴,其他人,哪怕女孩子們也都興致勃勃的。同月坊到底與等閒妓院有兩樣,進門不見喧嘩,裝飾也毫無艷色。兩個姑娘穿著同一色白底鴉青荷花的旗裝,閒閒地向他們一行人瞭了一眼。大概是因為同月坊開張以來,還沒見過一夥兒那麼多人一齊來逛窯子的。龜公彬彬有禮地把他們迎進堂內,喚鴇母出來待客。此地的鴇母也與別個不同,四十多歲徐娘半老的年紀,手執一把團扇,裹著小腳,打扮和神情都很文雅,像是好人家的太太似的。見到杜七,先向他屈了屈膝蓋,微笑道:「有日子沒見七公子了,您可清減了不少!」接著又向商細蕊一福身,道:「商老闆,您是稀客。」

  商細蕊偶爾會被杜七帶過來聽曲子吃飯,但是最近一次來,至少也在一年半之前了,含笑一點頭,落在別人眼裡,卻是個老相識的模樣。周香芸真是驚訝極了,他怎麼也不覺得班主是會去嫖妓的人。在他心裡,商細蕊扮上妝後如珠似玉,風流婉轉,自己就是個大美人,絕不會再有勾引到此等美人的美人了。楊寶梨倒是想得明白,心道班主再怎樣風華絕代,他也是個男人嘛,而且還很有錢。有錢的男人,都是必來此地的。

  鴇母說說笑笑的,一邊將眾人往樓上引,一邊向杜七道:「您帶朋友來玩,也該先派人來打個招呼,萬一大堂間被人佔住了怎麼辦呢?虧待了你,我不怕,就怕虧待了商老闆。」

  商細蕊衝她笑了笑。杜七道:「媽媽好偏心啊!反正我們來了,就隨你安置。」

  鴇母笑道:「那我就只好化整為零,先把你送去玉桃屋裡——玉桃可念叨你啦!」

  杜七揚揚眉毛:「既如此,這就把她叫來。」

  鴇母朝他一撲扇子:「姐兒脾氣越來越大,我這個做媽媽的輕易也喊不動她。要去你自己去吧。」

  兩人打前頭走,把眾人帶入樓上一間大屋子。屋子裡富麗堂皇的,格局擺設和王府也不差什麼。周香芸楊寶梨之流還不夠格去大戶人家唱堂會,因此光是看見這間屋子,就覺得眼花繚亂地開了眼界。屋子中央一張鑲大理石桌子,能坐十好幾人,上方懸了一隻西式水晶吊燈大放異彩。杜七與商細蕊在首位坐了,其他戲子們縮手縮腳地挨個坐下,丫鬟們捧著托盤魚貫而入,給每人面前送上一條灑了花露水的冰毛巾,再奉上茶水點心。

  商細蕊撈起毛巾就擦了把臉,道:「先上菜吧,餓死我了。」

  杜七抿一口茶,道:「那就先上菜吧。」

  鴇母點頭:「哎,先上菜。」

  商細蕊逛窯子,鐵打的規矩就是先上菜後聽曲,把窯子當館子那麼用。菜單也不用拿上來了,照例席那麼上,再與鴇母商定加一道八寶兔丁,一道萬福肉,一道燒鹿筋。

  鴇母道:「後面甜食就不用吃兩道了吧?我們這裡新有的奶油冰淇淋,商老闆嗓子怕不怕吃冰?」

  只要是好吃的東西,商細蕊吃刀子也不怕,略一想,道:「甜食照樣上兩道,再加一份奶油冰淇淋。有巧克力沒有?」

  鴇母笑道:「有一點。意大利過來的,我們姑娘都愛吃。」

  商細蕊指點道:「那太好了。讓師傅把巧克力熬化了,澆在冰淇淋上面。」話一說完,他就牢牢地住了嘴。這個吃法還是和程鳳台下洋館子的時候知道的。這麼一提起來,他就想到程鳳台了,心口一陣堵得慌,腦子頓時不在這裡了。鴇母口中一味應承著他,心想熬化的巧克力那麼燙,澆在冰淇淋上,冰淇淋不也得化成水了嗎?再看商細蕊支楞著脖子定定地發呆,也不便多問了,嗐!怎麼說怎麼做吧!想想自己在這行裡算是做到翹楚了,什麼為官作宰的當朝一品,來到她這裡,照樣得客客氣氣的叫一聲媽媽給她讓一杯酒。如果來的不是杜家七公子,換個一般兩般的客人,她根本不屑得出面應酬,叫個二等的老鴇兒哄他們玩玩也一樣。如此有身份有地位的風月總管,到了商細蕊面前,立刻就淪為酒店老闆娘的職能,只管點菜使!

  商細蕊在那點完了菜,杜七緊接著點姑娘。菜還沒有到,姑娘就先來了。幾位典雅美麗暗香浮動的姐兒把剩餘席位坐滿了,談了一會兒話之後,又是給戲子們布菜,又是給戲子們斟酒,鶯聲鸝語張羅得十分慇勤。小戲子們來這裡之前興奮得跟什麼似的,等姐兒們真到了眼前,就如同杜七所預料的那樣,一個一個話也說不出一句利索的。便是楊寶梨這樣的機靈人物,紅著雙頰也是結結巴巴,讓喝酒才喝酒,讓吃菜才吃菜,攆一下動一下。姐兒們連三個女戲子也照顧到了,牽著她們的手叫妹妹,與她們聊些胭脂水粉。三個小女旦比男戲子們放得開多了,一問一答,眼睛直往窯姐兒身上的衣裳首飾瞧,覺得她們可真漂亮呀!窯姐兒們也覺得這群恩客可愛極了,一色兒的清秀水靈,年紀又輕,臉皮又嫩,簡直不知道是誰在嫖誰了!

  商細蕊不等姐兒們勸酒,先乾掉一杯紹興黃,然後一筷子夾了兩片五花肉,津津有味地一頓大嚼。老式妓院的姐兒們和東交民巷的洋派舞女不同,她們的趣味全是本土風格,都認得這是唱戲的商大老闆,是個當下頂頂稀罕頂頂風光的人物。姐兒們輪番與商細蕊搭茬敬酒,商細蕊一一敷衍過來,完了主要還是顧著自己吃。杜七和姐兒當眾打情罵俏,給戲子們做個榜樣見習見習,抽空覷了一眼商細蕊,覺得他就跟個刨食狗似的,真他媽有點丟人!低聲不滿道:「哎哎哎!你幹嘛來的?就知道吃啊?桌上只要沒有外人,你就成了飯桶!」

  說得旁邊的姐兒抿嘴直笑。

  商細蕊對他也不滿意,心想愛吃的怎麼也比好色的上檔次。杜七那麼大的學問,就這點還屬下流,道:「先吃飯!吃完了再說!」

  杜七橫他一眼,夾了菜擱嘴裡細嚼慢咽。

  一時冷菜熱湯全程飯畢,商細蕊心滿意足地擦擦嘴,擦擦手,擦擦鼻尖上的汗,使一根牙籤剔著牙縫。他身邊是個美貌的姐兒,大概在坊內也很有資歷了,無人敢與她爭搶商細蕊身邊這塊寶地。剛才一頓飯上就見她橫一眼豎一眼地用眼風勾搭商細蕊,舀湯搛菜的,伺候了個密不透風。好容易等吃完了,商細蕊把注意力從吃食上挪開了,總該好好地聊一聊了吧?商細蕊一眼看住她,沉吟了一會兒,臉上有種猶豫和羞澀的態度。姐兒低頭微微一笑,扶了扶鬢邊的琉璃花,正是風情萬種。商細蕊見到這番誘惑,果然把頭湊了過去,姐兒心花怒放地也把頭湊過來,等他說一句悄悄話。

  商細蕊低聲道:「你們媽媽不是說有奶油冰淇淋嗎?怎麼還沒上來?」

  姐兒嘴角一僵,訕訕地不知說什麼好了,讓丫鬟去向廚房催。杜七也聽見了那一句話,心想這可真是個飯桶啊!叮囑小戲子們帶眼睛帶耳朵仔細學,自己就記著個吃!用力拍了商細蕊一記後背。商細蕊晃了晃肩膀抖開他的手,哼了他一聲。

  杜七當是商細蕊近年來和男人廝混得厲害,對女人的興趣銳減;玉堂春杜十娘演得公認的逼真,也就不用再下功夫研習妓/女的姿態。他哪裡知道商細蕊逛窯子的歷史比他還要悠久,大約可追溯到當年平陽。商細蕊褲襠裡毛還沒長齊的時候,商菊貞就帶他和他大哥去窯子裡逛過好幾次見世面。戲子這個行當,幹得不好是娛樂娛樂街面上的平頭老百姓,幹得好了娛樂娛樂上流社會的老爺太太。到時候出人頭地應酬交際起來,遲早是要和妓/女之流打上交道的。商菊貞覺著,與其成角兒以後誤入歧途不可自拔,不如早早的有一份見識,以後也不至於太受誘惑。

  商細蕊和他大哥兩個小男孩子當然做不成什麼事,但是不經事的小男孩落到經過很多事的成年女子手裡,遭遇的窘迫可不比小姑娘落到男人手裡來得少——平陽小地方的妓/女,最高級的一等,都有點粗放下流。他大哥是從小就很有氣概的硬漢子,不管處在什麼情況,都八風不動的,一言不發,一笑不笑,只管喫茶。商細蕊面貌長得好看,性子又憨,幾個妓/女撈到這塊鮮肉,喜歡得不得了,圍著擰他大腿掐他腰,一定要他嘴對嘴餵她們一口酒。帶著胭脂味的氣息噴在臉上,商細蕊被逼得躲閃不開,大吼一聲:幹嘛摸我!推開她們就跑了,一路上越想越窩囊,越想越恨得慌,抹著眼淚哭著回去的,把蔣夢萍他們給活活笑死了!這件事一直被當笑話說了好幾年。雖然他從小到大鬧過不少笑話,總被師兄姐拿來取笑,但是這件最討厭!此後商細蕊又被義父強行帶入妓院若干次,每次都伴著一頓奚落,嫌棄他不上檯面,小家子氣,不像個男人。幾次之後,還真帶出師了,隨便妓/女們怎麼撩撥他,他學著大哥的樣子端個茶杯八風不動愛答不理。有時候遇到像樣一點的妓/女,他還能夠和對方聊上兩句話。

  吃過巧克力蓋澆的冰淇淋,是真正到了尋歡作樂的時候了。小戲子們與幾位姐兒也漸漸熟稔起來,照著杜七的規矩先唱兩支小曲,姐兒們彈彈琴,小戲子們合著唱唱曲,很是熱鬧。商細蕊跟著搖頭甩尾地哼哼了幾首曲子,回頭對杜七悄聲說:「可惜沒有拉弦的,不然正好頂上黎伯的缺。」

  杜七「嘁」一聲:「你什麼事兒都想得出來。這裡的姐兒什麼價碼你知道嗎?一個人就值你八個文武場。」

  商細蕊搖頭道:「其實也沒有特別好的,還敢那麼貴!」

  杜七歎一口長氣一拍他肩膀:「知道你眼界高!哥哥這就給你尋摸一個特別好的來!」說著撩袍子出門,去尋他的新歡玉桃。玉桃正與他賭氣,見他親自登門延請,便使出各種拿喬手段。杜七伺候著她換衣裳補妝,又給她修了修齊劉海;選簪子戴,硬說哪枝都不配衣裳的顏色,最後單腿跪在地上為她穿了繡鞋。這般鬧了一個多小時,杜七簡直筋疲力盡,玉桃這才不情不願地抱著一把鈿螺琵琶隨他去見客。等真的見到商細蕊他們,倒是一點架子也沒有的,很有禮節地微笑應答,一連彈了三支曲子,又唱了一支月上海棠,這在玉桃這個身價的妓/女來說,是給了很了不得的面子了。

  商細蕊歪著身子不住地點頭:「特別好。」

  杜七如癡如醉的:「那還用說!」

  商細蕊道:「不過鬆了一根線。」

  「別胡說,你知道這把琵琶什麼來歷?」杜七湊過來,神秘兮兮地說:「據說這是陳圓圓當年彈過的琵琶。她愛惜著呢。」

  商細蕊扭頭看他:「就是王昭君當年彈過的琵琶,要松弦還不是照樣松?」

  兩人爭辯了幾句,商細蕊不服氣地抬手打斷了玉桃,杜七攔都來不及攔著,只見他上前撥弄了一下琵琶上的一根弦,笑道:「姑娘,這根弦是不是有點不對勁?」

  玉桃被他這樣搶白,紅著臉笑道:「商老闆好耳力,這把琵琶可是有年頭了,彈著彈著就容易松弦,往軫子上打了松香也不管用。拿去修呢,又信不過工匠的手藝,怕給修得更壞了。」

  商細蕊一邊定弦,心說明知道跑了音了,你還敢抱出來瞎得瑟,頭也不抬地道:「北平的天氣太乾燥了。」一邊手指沾了茶水往軫子上滴:「要是再松弦,往裡面倒一勺牙粉試試。」

  玉桃應下,又把商細蕊比著周公瑾猛誇了一頓,道是:「古人說:『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今兒個算是歪打正著,讓商郎給我調弦了,也是我這把琵琶的福氣。」接著陪他們吃喝說笑了好半晌,直到有姐兒提議打麻將,玉桃才抱著琵琶告辭了。期間杜七幾番欲言又止,等玉桃離座了,他給送回房裡,私下裡玉桃才道出心聲,滿不情願道:「不就是個唱戲的嘛!他還能懂琵琶了!手可真長!來指點我!我八歲就彈琵琶,十三歲出的師!」

  杜七心想你八歲開始彈琵琶,他可五歲就開始唱戲了,那耳朵還比你長三年呢!笑道:「給你調個弦你還不樂意,商老闆可誇你了啊!」

  玉桃眼睛一亮,到底還是稀罕商郎顧盼的,嘴上不在乎地問:「真的?誇我什麼來著?」

  杜七添油加醋道:「誇你模樣好極了,手抱琵琶的風韻堪比王昭君。彈得唱得也好極了,陳圓圓再世不過如此。」

  玉桃臉紅紅的:「那他為什麼沒留下我?」

  杜七張口結舌地一愣,頓時極其不是滋味。他就知道商細蕊台上扮著女人,台下還能招著女人。等著看吧,回頭玉桃一定會將商郎替她調弦的典故四處炫耀!真後悔讓玉桃見著商細蕊!

  兩人站在廊上說了不到半刻話,鴇母就來請玉桃見客。玉桃還惦記著在商細蕊面前出了醜,很不開懷,倔倔地抱怨說:「媽媽說好了今天不麻煩我,剛已經彈得手疼。」

  鴇母一手扶著玉桃的腰,把她往另一屋裡帶,輕聲道:「小姑奶奶,這是曹司令的小舅子,你帶個笑臉,別給我惹禍啊!」

  杜七聽見這句,心裡想曹司令他有幾個小舅子呢?拔腳就跟在後頭。那邊廂,果然是曹司令唯一的小舅子程鳳台在與人把酒言歡。

  劫道的師長把老婆孩子一家人都帶去駐地了,只留下一個親弟弟在北平吃喝玩樂。程鳳台各方面都用下力氣,連這位師長弟弟也顧到位,這兩天請他吃飯喝酒跳舞嫖妓,玩得不亦樂乎,就為了「和師長通通話」。兩個人喊了四個妓/女吃花酒,程鳳台脖子上掛了一個姐兒,姐兒的胸脯緊緊貼著他,他卻只看著師長弟弟。師長弟弟喝得上頭,連口答應要把這件事給程鳳台辦妥了,並表示自己的哥哥做事不上道,是個有辱門楣的大混蛋,程鳳台又慷慨又上道,才是他的親哥哥。程鳳台老懷疑這麼個貨在他哥哥面前未必能說得上話,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那麼一使勁。兩人在珠環翠繞美酒佳餚之中情投意合密不可分,大有一母同胞的架勢。

  杜七看了個真,並不露面,扭頭就走,臉上笑得不懷好意。回到自己那屋裡,麻將桌已經擺開了,商細蕊與周香芸楊寶梨一桌,每個人身後坐了個姐兒指手畫腳,那兩個還不大會打,杜七出去這一會兒的時間裡,商細蕊手邊已經贏了一小疊銅板了。其他戲子們各自在姐兒們的教導下研習麻將,也有不愛打牌,在那與姐兒說閒話的,交頭接耳的倒也挺熱鬧。

  杜七走近商細蕊,笑嘻嘻地一推他肩膀,朝一邊兒比了個大拇哥:「嘿!我剛出去一圈,你猜我看見誰了?」

  商細蕊不愛逗這悶子,思索著打出一張牌:「哦,誰啊?」

  杜七分外地幸災樂禍,等著看他大驚失色:「我看見你家王八蛋啦!」

  同桌的周香芸楊寶梨雖都認得程鳳台,但不知道這個王八蛋指的是誰。商細蕊太知道了,他嘴上從不與人提,心裡可一天念叨一千遍的王八蛋。一手好牌也不要了,豁然站起來撩起袍子就往外走,走到門口返回來:「哪間屋?」

  杜七是看戲不怕台高,給他指出一條明路。商細蕊氣勢洶洶殺將過去,果真在窗戶縫裡瞧見了程鳳台。老鴇子大概是很懂得因人制宜的道理,給水雲樓那屋的姐兒們文文靜靜吹拉彈唱,均屬藝妓之流;給程鳳台這屋的姐兒顯然就風騷得多了,妝化得很濃,衣裳顏色也艷。那姐兒吃酒吃得心熱,解開了一粒領扣,把一段柔膩的脖子都露出來了,胸脯依舊嚴嚴實實地貼著程鳳台的臂膀,她兩隻手也不閒著,游游曳曳像一尾小白魚,直要鑽進程鳳台的襯衣裡去摩挲他胸膛。程鳳台不勝其擾,捉住姐兒的柔荑湊到嘴邊親了一口,然後按住小手放在大腿上,繼續和師長弟弟吹牛皮。玉桃不與他們一流,只顧自己寂寞地彈著琵琶。

  商細蕊聽著自己腦子裡辟里啪啦地斷弦兒,斷開的那聲響,和玉桃的琵琶弦倒很像,也是「大珠小珠落玉盤」。二話沒有抬腳就踹門,那門好生結實,一踹之下居然沒能破開,他腦子卻醒了,轉身走得很飛快,回到屋裡臉色鐵青坐下接著打麻將。

  眾人就見他來去如風的,也不知是怎麼個意思。杜七非常失望,心想他怎麼就這樣息事寧人地回來了呢,分明看見他是挾著一頓拳腳出門的呀!

  商細蕊把手頭一副好牌打得個落花流水,輸了兩個大子,神色反而平靜了點,旁邊姐兒用銀簪子簪了一塊西瓜給他吃,他一低頭,面無表情落落大方地吃了,一面洗著牌,一面撩開嗓子唱道:

  ——聽他言氣得我渾身亂顫,三年情到如今一拍兩散。想當初盟誓約月底花前,說什麼鴛鴦比翼在雲間;說什麼並蒂花開在荷塘。若把手中團扇換青鋒劍,定斬下爾狗頭無需多言!

  那邊廂的王八蛋從商細蕊唱出第一句開始,就聽明白了,本還以為是誰在放商細蕊的唱片,可是哪有唱片能夠那麼氣貫長虹還帶歇腳打嗝的呢?示意玉桃把琵琶停下來,認認真真地聽他唱完這麼幾句——哎,原來都是從戲詞裡檢出來指桑罵槐的話!罵得好,罵得程鳳台狗頭髮酥,樂不可支,活活給罵甜了心。真是只有那個戲子才幹得出來的事兒,多有味兒,多有勁兒,多招人稀罕!

  旁邊師長弟弟也聽出聲腔了,醉醺醺地驚歎道:「喲餵我的親舅姥爺!這不是商老闆的嗓子嗎?這是活人啊,還是電喇叭啊?」

  玉桃抿嘴一笑:「爺聽出來了,我就不瞞爺了。這只琵琶就是剛才商老闆定的弦,您聽著好不好?」說著很愛惜似的揉了揉琵琶的那只軫子。

  程鳳台臉上全是笑,推開靠著走廊的窗戶,隔了那麼好幾間屋子,給他拍兩巴掌大喊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