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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 2

  那邊周香芸和小玉林也累得一腦門子汗。他倆扎一個馬步快要兩小時了,手臂腿上綁著幾塊磚,初時輕如鴻毛,此刻重如泰山,簡直要把骨頭壓斷。他們是來唱戲的,不是來練把式賣藝的,商細蕊這是怎麼個路子,他們也摸不透。周香芸身子一向虛弱,離開雲喜班之前,四喜兒尋釁將他痛揍了一頓,這一頓把往下十年的份都擱在裡面了。一陣涼風吹過,周香芸頭暈眼花地晃了晃身子,商細蕊呵斥:「風一吹你就跟著搖!搖什麼搖!你是紙糊的幡?」說罷眼睛鋒利地巡視一遍這三人,從小來手裡接過毛巾擦汗:「敢偷懶,揍死你們!」

  三個人欲哭無淚,覺得商細蕊在教戲的時候,好像特別地凶,或者說他近來都特別地凶,心裡有一種前出虎口後進狼窩的害怕。小來卻深知商細蕊這股勁頭從何而來,木著臉眉毛也不動一下。吵架,該吵!——最好一吵就散,早該散了!

  商細蕊並不是沒有同程鳳台拌過嘴,但是往往沉默不過一會兒,程鳳台就會來服軟逗他了,拂袖而去不見蹤影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這脾氣到底算怎樣,因為沒有與人如此這般相好過,曾經一個蔣夢萍與程鳳台的地位彷彿,然而對程鳳台和對蔣夢萍的心是完全倒著來的。蔣夢萍纖纖弱女子,商細蕊全心呵護唯恐不及,一副肝腸剖出來交給她,還生怕她會嫌腥氣。至於程鳳台,商細蕊願意由著性子對待他,看他扒心扒肝地為他往外掏,為他鞠躬盡瘁。不斷地試探程鳳台的底線,程鳳台哄他哄得又疲倦又無奈,嗓子暗啞啞,嘴唇都起了白皮。他覺著心疼了,還是不肯讓步,因為還沒有碰到程鳳台的底線,他變態地不甘心。商細蕊一直沒有承認,他對程鳳台是多著一層肆無忌憚的感情。

  可是程鳳台這個不識抬舉的!

  商細蕊氣哼哼地過了幾天,把三個小戲子拆卸了一遍,又拼裝了一遍,略舒胸中一口悶氣。三個戲子看見商細蕊,就如同看見活地獄一般。周香芸更加的沉默,楊寶梨更加的諂媚,小玉林能不露臉就不露臉,見了面離他三丈遠,低著頭走路。等到冷戰第五天,商細蕊左等右等還等不來程鳳台,等得自己快嘔血了,倒把杜七等來了。

  杜七西裝革履地從小巷子那扇門摸進後台,商細蕊一錯眼,以為是程鳳台來了,心口跳得咕咚咕咚,像揣了一隻大青蛙!裝模作樣地繼續梳理那一領線尾子,假裝後台人來人往,他毫不在意。待杜七開口一笑,他扭頭定睛一看,臉上立刻掛了一層冷霜,把手裡的鐵梳子「啪」地拍在檯子上。

  杜七本來握著一份捲起來的手稿,這時候將手稿往他頭上敲打兩下:「哎喲商大老闆,好端端的摔傢伙什!不歡迎我來是怎麼的?」

  商細蕊嘴角一撇:「哪能啊,你坐會兒吧。」

  杜七把手稿往他懷裡一拋,闊手闊腳地坐下:「我先給安了腔兒,你試著不好咱們再改。」他笑著梭巡一遍新招攬的戲子們,見他們一個個眼睛又亮,身段又軟,真真妙不可言,臉上便露出一個慈父一般的微笑:「這是給孩子們的見面禮。三天通宵攢的本子,白天還要講課,還要去給薛千山鬧洞房!都快活活累死我了!你趕緊看!別他媽拖拖拉拉!看不完我撕了餵你吃!」

  旁邊沅蘭很關心薛千山的婚事,笑道:「七少爺去吃喜酒了?我沒去。怎麼樣呀他們?」

  杜七叉開五指一梳頭髮,嘿嘿笑道:「既然本公子賞臉到場了,那還能錯得了嗎?」多的話不必再說,沅蘭心領神會。杜七所謂的鬧洞房那就是調皮搗蛋,找茬生事,只差在薛千山褲襠裡點炮仗了。

  商細蕊對薛千山的婚事毫無興趣,垂頭喪氣地坐到沙發上,湊在燈下一頁一頁翻閱。這一本新戲叫做《商女恨》,顧名思義,講的是青樓裡姐兒們的悲歡離合。這還是初稿,許多加減刪改的地方,又打圈又塗墨,□興起之處,索性用起了草書,看得商細蕊是頭大如斗兩眼發黑,肚子裡蹭蹭地往外冒小火苗子。但是杜七不是程鳳台,他不會衝著杜七暴露本性,他對朋友是很有分寸的,小聲嘀咕了一句:「亂死啦!不如你念給我聽得啦!」

  杜七噴出一口香煙啐他:「你想得美!」

  商細蕊苦悶地繼續看下去,看到實在不認得的字,不免多問了杜七兩個,杜七又啐他:「梨園行哪個叫得上字號的角兒跟你似的?整個兒一目不識丁!原小荻那樣的秀才我就不說了,就說王小平的一筆畫,李四山的一筆字,你跟梨園會館見了面,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嗎你?臭文盲!」

  杜七這兩天休息得不好,脾氣就差,加上與商細蕊水雲樓是混得爛熟的,當著新人們,講話一點兒面子也不留。商細蕊卻也不覺得丟面子,歎一口氣,哼哼兩聲仰倒在沙發上看本子。

  杜七寫戲一連三天,商細蕊看戲也很花了一些時候,他自己寫詞,寫得個不著四六,看別人的詞倒是很知道好賴,越看越入迷,越看越醉心,半天不能動彈一下,忽而手上挽了個蘭花指,把本子裡的戲詞悠悠然地念白一句,好似詐屍一般,使新來的小戲子們捂著嘴直笑。

  商細蕊看完本子長歎兩聲,手稿蓋著臉,甕聲甕氣地用小嗓唱了一段本子裡的搖板,全身飄飄欲仙,將那紅塵凡世拋在一邊,徹底美了。這裡所有人都見識過他過目不忘的本領,也就沒人稀罕他。小戲子們圍觀到他如此的做派,互相擠眉弄眼暗笑不止,認為班主非常地呆氣,呆得有點好玩,讓人沒法兒再怕他什麼了。楊寶梨迅速湊上前去套近乎,蹲在他耳邊諂笑道:「班主唱得真好聽,您給我們說說新戲唄?」

  商細蕊伸手輕輕一推他的刺毛腦袋,用戲聲抑揚頓挫地念道:「正是春睡綿綿,冤家休要鬧我!」

  眾戲子捂著嘴在那笑。

  沅蘭拍一巴掌杜七,瞥一眼商細蕊:「吶!七少爺,你給招出來的,咱們可管不了啊!」

  杜七心知這回自己一枝巨筆又一次筆下生花,發揮得令人稱道,那得意勁也是非同小可的。此時門外有一探頭,接著羞答答地往裡近,原來是盛子雲。盛子雲年前捧戲子捧得耽誤了學業,險些要留級,惡補了大半年才跟上同學們的程度。眼看功課無虞了,立刻就閒不住腳,仍是隔三差五地往水雲樓跑。他今天來得不湊巧,杜七在這裡,他的那一點文學素養和對戲的見識,是萬萬拿不出手來現眼的。更不巧的是商細蕊今兒個接了一出新本子,本子是好本子,卻不是人人都能演得。發過一陣花癡之後,商細蕊跳起來當場點了幾個戲子:「你們幾個跟我去同月坊!今晚還有戲的就留下唱戲,以後再帶你們!」

  杜七立刻明白商細蕊的用心,一拍商細蕊的後脖頸,道:「好哥兒,和我想一塊兒去了!孩子們還小,要演這出是非得見點兒世面不可。不過你這點的都是旦,生也應該一同去。你當嫖客就是天生的麼?」

  杜七是此中老手,最有發言權,商細蕊點點頭。那邊戲子們都是下九流堆裡混大的,誰不知道四九城裡出了名的同月坊,同月坊名字取得好聽,也不是一般兩般的窯子。坊內的姑娘們藝名卓絕,頗有秦淮風韻,是個風月場中的風雅地。單單有點錢,還未必能見得到坊內的好角兒,這得靠杜七引見著。

  其他戲子們都暗暗激動,兩個老實的孩子包括周香芸都紅了臉,非常侷促的樣子。楊寶梨哎喲一聲對著鏡子抬眉毛齜牙齒,左照右照,照個不休,道:「班主!咱們難道就穿這身去?」

  商細蕊道:「是啊!這身不挺好?」

  楊寶梨訕訕地說:「太寒酸了啊!」

  商細蕊把他從鏡子前頭拽開:「又不是讓你去相親!到了地方,多聽多看,多學著點!」

  被點到名的三個小坤旦臊著臉問道:「班主?我們也得去嗎?同月坊還能接女客?」

  商細蕊看著杜七。杜七道:「我帶進去的就沒問題。」

  又有戲子問:「可是班主,咱們的月錢湊一塊兒還不夠在裡頭喝杯茶的!」

  沅蘭插嘴笑道:「傻子!跟著班主出門,還用你們花錢?你們這叫出公差!出公差逛窯子,美得你們吧!」又衝商細蕊一笑:「我們這些老人就不去了吧?不就是唱個窯姐兒嗎?費這勁!嗐!要是演皇后,是不是還得在紫禁城裡住兩天吶?」一面說,她拽了拽披肩點一支煙,拿著一把檀香扇坐在那裡輕輕拍打自己的肩膀。這一股恰到好處的風流氣,是不必再進修了。幾位師兄爭相同去,他們幾個平時可沒少去八大胡同消遣,還跟這湊什麼熱鬧,商細蕊一定不肯給他們揩這個油。盛子雲難得來一趟,就趕上水雲樓集體逛妓院,和商細蕊一句話沒說上,臊眉耷眼地就溜走了。那種地方,小來也就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