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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 1

  程鳳台出了水雲樓,再到范家,就該晚上九點多了。范宅因為老人和孩子居多,白天鬧得沒個完,一到夜裡,吃過晚飯就要全體瞌睡。偌大的宅子裡只餘孩子的哭泣,奶娘一高一低哄著唱歌,以及老人熟睡的鼾聲。所有聲音潛伏在四面八方,都是朦朧低沉的不真切,忽而高出一聲,分外顯得夜深夜靜,使人不自覺放輕了手腳。程鳳台長驅直入,到二樓起居室去找范漣,進了門,第一眼就看見那張他和商細蕊荒唐過的貴妃榻,心裡又是一堵。

  范漣喝著洋酒在燈下看書,看見程鳳台,嗨呀一笑把書合上:「你怎麼來了?被姐姐趕出來了?」

  范漣這樣一說,程鳳台就忍不住笑了笑。程鳳台剛結婚的時候每逢二奶奶和他不樂意,他就連夜投奔小舅子訴一訴苦悶,借宿一晚。現在夫妻多年,二奶奶全心撲在孩子身上,對他的心勁兒也瀉多了,許多事情找到了平點,沒有可矯情的了,不想換了一個商細蕊繼續來折磨他。

  程鳳台很煩熱地脫了外衣,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裝了好多冰塊,一口就喝光。然後又倒了一杯,走到風扇前解開襯衫扣子呼呼地吹風,人涼快下來,低靡地長歎一聲。

  范漣看他氣色不對,道:「哎!你不是真被姐姐趕出來了吧?」

  程鳳台道:「哪能啊?家裡那三個小子她都愛不過來,還有空搭理我?我現在是老四啦!」他語調一轉,肅然道:「我走曲江的那批貨被劫了,死了我兩個大夥計。到現在還不知道是誰幹的,你給打聽打聽。」

  兩人密密忙忙地商討了一陣,范漣連連歎息,那兩個大夥計還是從范家過去給姑爺幫忙的,這一幫就是五六年。今年打算提攜提攜他倆從事煙土買賣,未料想,橫豎還是沒有這個發邪財的命,才走了兩趟來回,落得個曝屍荒野的下場,教人不是滋味。至於那批貨,范漣和程鳳台想的是一樣,就算損失掉其實也不至於令人心痛到怎樣,這點底氣程鳳台還是有的,怕的是對方吃到甜頭上了癮,有一就有二,斷了程鳳台用錢財鋪就的這條「絲綢之路」。

  范漣道:「以我和曹司令的人面,肯定能把人找出來。可是萬一找出來了也不是我們的交情,與你獅子大開口怎麼辦?能跟曹司令的兵動手,那還能是善茬嗎?」

  程鳳台痛飲一口冰酒,道:「要是獅子大開口,那批貨我也不要了。我就問曹司令買一個團過去剿匪,還不信滅不了一撮綹子!媽的,多花點錢我認了,老有這麼個斷路的給我添堵可不行!」

  范漣心想你還剿什麼匪啊,我看你就是匪,笑道:「別的都沒什麼,我們家兩位姨娘也不知是怎麼了,非說你的膏子最好,這下要鬧煙癮了。」

  程鳳台含含糊糊地笑笑,臉上卻沒露出幾分笑模樣,乃至與范漣從雲南煙土的價錢,到曹貴修炮轟日本人聊了老半天,也沒怎麼活潑起來。程鳳台平時一直是情緒挺高挺風趣的人,一旦低落下來,很容易被察覺。范漣覺得他姐夫不至於為了一批貨鬱悶至此,也不至於為了兩個大夥計如喪考妣,試探著一問,程鳳台先還不肯答,扯了半天方才默默地道:「我和那唱戲的不痛快了。」

  范漣一聽哈哈大笑,重新給他斟上酒:「我說什麼來著?還是被人趕出來的。」

  程鳳台斜睨著他:「怎麼?挺幸災樂禍啊?」

  范漣搖頭:「你倆吵架有什麼可奇怪的,打起來都不稀奇。」

  程鳳台悶了一口酒:「他性子有那麼惡劣?」

  范漣誇張一叫:「霍!你以為呢?當年和常之新幹架,那麼大個老闆當街撕巴打架,要多寒磣有多寒磣。」

  程鳳台笑道:「那是他發瘋。」

  范漣道:「不發瘋的時候,也夠不講理的。」

  程鳳台皺眉笑道:「你好像對他挺有意見啊?」

  范漣笑道:「意見談不上,實話實說嘛!外人看著他是文質彬彬,可我是知根知底的啊——實話實說,你的性子也就這麼回事,當然了,在少爺堆裡算是好樣的。可你再怎麼好,總好不到小來那樣吧?就算是小來——萍嫂子和我說啊,小時候也常常被他氣得哭。商老闆那個脾氣,不知好歹,又暴躁,惹急了就扯脖子嗷嗷叫。所以你看現在,小來能不管的事情就絕對不多嘴。」

  程鳳台點點頭:「我看出來了,小來這姑娘有三句說一句,是很省事。」

  范漣道:「都是被他氣出來的怪脾氣。莫說是小來,他對他乾爹也敢大喊大叫尥蹶子,完了商老頭兒提著根大棒子滿街追著他打,要把他打服。打了這麼十幾年,兒子還沒服,老子先死了,功敗垂成啊!」

  程鳳台仰天長歎道:「這戲子……」他忽然想起來問:「難道對萍嫂子也這麼著?」

  范漣不懷好意地笑道:「哎!錯了!他對貼身的人都這麼著,唯獨除了萍嫂子。給萍嫂子端杯水還得試試水溫別燙著師姐了,跟個大孝子似的。」他說這話,故意就是為了惱一惱程鳳台。程鳳台心裡果然覺得很受刺激,覺得商細蕊是個瞎了狗眼的傻東西,他在他這裡是入不敷出,受了辜負,表面上悶悶的沒說別的。范漣看著有點不落忍,便又正經道:「不過話說回來,你對我姐姐不也是個大孝子嗎?所以他在你這裡脾氣好壞,未必能說明什麼內容。」說著吭哧吭哧笑了,跟程鳳台碰了個杯:「就是跟他在一塊兒,你有得好累了!」還是個幸災樂禍的模樣。

  程鳳台豁然站起來把酒喝光,往桌上一頓:「跟他在一塊兒個屁!」

  范漣歪著頭,笑嘻嘻看他嘴硬。

  范家人多事亂,客房沒有兩間,房裡還鋪設著春天的被褥沒有收拾,像一間旅館。當夜程鳳台在范漣屋裡歇下,兩個大男人廢話連篇講到半夜。第二天中午,走廊盡頭電話鈴嘀鈴鈴大響,把兩人一齊鬧醒了。程鳳台愁眉苦臉地翻個身,盡量躲開點兒范漣,連說熱死了。范漣一巴掌拍在程鳳台平坦的胸膛上摸索一番,眼睛都未睜開,很寂寞地歎了一口氣。

  外邊范家的一個小弟弟接了電話,一會兒跑過來擰開門往范漣床上張望一眼,又張望一眼,門也來不及帶上,立刻跑回去聽電話:「嗯!姐夫在呢!我哥也在!我哥摟著姐夫在睡覺!」

  程鳳台一翻身就起來了,赤腳往外走,邊走邊想范家的孩子怎麼不大會說人話。電話是二奶奶打來的,曹司令那邊有了信兒,劫貨的歹徒果然是軍方的人,是為「軍匪」。曹司令與這位軍匪師長相隔甚遠素無來往,軍匪師長也無需買曹司令的帳,搶了一批貨,大概是為了試試深淺,訛詐一筆。

  找到人,往下就好辦了。花錢能辦成的事兒,都不叫事兒。程鳳台把范漣從床上拖起來,就是一陣忙活。曹司令給軍匪師長施壓,范漣在官場運動,程鳳台去找路子行賄。這樣忙了兩三天,真沒能顧得上和商細蕊慪氣。

  水雲樓添丁的喜悅暫時能沖淡一些商細蕊的怨憤。他本身年紀就不大,徒弟要是年紀挨得近,一定會惹人非議,說他狂妄。商細蕊也不想正式收徒,因為他自己唱好唱砸,都是他自己的。徒弟唱得好也就罷了,唱砸了免不了讓人說一句:吶,他師父居然是商細蕊!他可不願意擔這份聲名。雖然不認這份師徒的名份,教起來可是一點兒也不敷衍。周香芸楊寶梨,還有一個武生小玉林是商細蕊重點培養對象。三個戲子捏到手裡感覺一下,商細蕊很嫌棄他們的開蒙師父沒把他們底子打紮實,自己親自上陣給他們掰腿掰胳膊,把他們當泥人那麼拆。周香芸和小玉林倒還好,周香芸是老實孩子,沒人盯著自己也是苦練苦熬,沒有把商細蕊過去教他的架子扔了。小玉林是武生的本行,撕腰拉胯不在話下。只苦了一個嬌滴滴的楊寶梨。楊寶梨仗著一點小聰明,在文場舉重若輕,功夫架子就不肯下苦力了。商細蕊壓他一下,他就哭喊一聲——當然了,商細蕊的手段,是比一般科班嚴厲一些。

  楊寶梨疼得吱哇亂叫,把商細蕊氣得罵:「你看看你!筋都沒抻開就上台唱了!早知道這麼費勁,我才不要你!還不如拉個票友下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