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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 2

  程鳳台搖頭說那你不該是小青,小青沒有這樣的,你應該是法海才對。

  侯玉魁的死訊在第二天全面傳開,弔唁人數之多自不必提。商細蕊熬了一夜,白天找著機會就歇在侯家一個小廂房裡睡覺,才躺下不到一個鐘頭,鈕白文大呼小叫地把他喊起來,說水雲樓出事了。

  商細蕊慢慢地坐起來穿著鞋子,水雲樓那幫妖孽,趁他不在的工夫整出點事情來那都不新鮮。鬧起來也就是誰和誰吵嘴了,誰貪了賬上的錢被揭發了,商細蕊都懶得理。

  鈕白文一把架起他,幫他把另一隻鞋套上:「剛來了一老頭,一進靈堂喊了一聲『老侯哎!』眼睛朝上一翻就背過氣了。有認識的說是給您配胡琴的黎伯?您快去認認吧!」

  商細蕊一聽那還了得嗎!把鈕白文遠遠撇在後頭,飛奔去靈堂一看,果然是黎伯倒在地上。幾個戲子家人圍著他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涼茶,黎伯只是牙關死咬。侯玉魁的兒媳猶豫道:「不會是中風了吧?」這麼一說,眾人都覺得症狀倒是很像,喊著去叫大夫來。

  商細蕊這副火燎的脾氣,看著都要急死了,撥開人群就把黎伯背到背上:「大夫得等到什麼時候!我背著他跑!」

  眾人驚呼一聲,把黎伯從他背上扯下來:「商老闆不要胡鬧!這個病是萬萬顛簸不得的!」

  商細蕊急得心火直躥,圍著黎伯團團轉,一直拳頭捏得死緊往另一隻掌心裡砰砰砸,跟個冒火的炮仗似的,誰也沒膽量靠近他,怕一撩他就被他炸飛了,或是他被自己炸飛了。度日如年地等來了大夫,搭脈一瞧還真是中風。侯玉魁就死在不信西醫,所以在侯宅,可不敢再中醫獨大了。侯玉魁的大徒弟做主,立刻又請了一位英國醫生來打針。這種急症不是能夠一針見效的,抬去醫院治療了幾天,撿了一條命回來,但是醒過來以後半邊身子從此就不利索了,別說再也拉不了琴,吃喝拉撒都得要人伺候著。問他和侯玉魁什麼交情,家裡還有什麼人,黎伯眨眨昏黃的眼睛張開口,一條涎液從嘴角淌下來,說不出整話了。

  這可心疼壞了商細蕊!料理侯玉魁的喪事已經夠累的了,現在還要常常跑醫院看望黎伯。其實有小來留在醫院裡照顧著,也不需要商細蕊笨手笨腳的幫什麼忙。商細蕊就是不死心,每天要看一看黎伯能動不能動。程鳳台自告奮勇給他當司機,在侯宅和醫院之間來往接送他,才三四天的工夫,眼睜睜看商細蕊都熬瘦了,兩隻眼睛裡殺氣騰騰。水雲樓那些不識相的戲子這時候如果還要生出點狗屁倒灶的事故煩著他,他也不管誰對誰錯,一律咆哮一頓把人罵回去。這天水雲樓又因為排戲的主次發生爭執,商細蕊暴躁脾氣發作,一擼袖子幾乎要揍人,把告狀來的師姐攆了幾步嚇唬走了。

  坐在車裡,程鳳台笑道:「商老闆,不如我給你出個主意?」

  商細蕊張口就截斷他的話,暴吼一聲:「要你多嘴!好好開你的車!煩死了!」

  程鳳台蔑視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話,心想就這麼個貨居然還被傳說賣身投靠,跟這個好跟那個好的。相處時間一長,這副狗脾氣暴露出來,誰受得了?誰肯花錢買個大爺回來受氣呢。哪怕程鳳台赤心一片,時不常被這麼堵一句,也覺得氣很難消。

  兩人安靜了一路。商細蕊每次凶完程鳳台,心裡也略略有點不安和悔意,可是每次在程鳳台面前又特別地忍不住火氣。當然再怎麼懊悔,他也不會主動低頭的,強著脖頸到了醫院下車,把車門用力甩上,頭也不回。

  程鳳台叫住他,衝他勾勾手指。

  商細蕊冷著臉走過去,以為他是要哄他呢:「幹嘛?」

  程鳳台看了看他的臉,故意慢悠悠的點一支香煙抽了兩口熬他性子,方才半瞇著眼道:「今天把你養的那群閒戲子排個班,輪流去醫院。一來替替小來的手,一個小姑娘能撐幾天?二來每天去侯家給你匯報一下黎伯的情況,省你點腿腳。」商細蕊記在心裡,發覺這真是個好辦法,免得戲子們淨閒著生禍害,自己怎麼就沒早點兒想到呢?

  程鳳台上下掃他一眼,非常嫌棄:「有脾氣別光對著我使,知道嗎?我是慣你慣到天邊兒去了,跟慣個孫子似的。你治我有什麼用啊?跟別人你倒挺知道溫良恭謙讓,挺體貼的。」

  商細蕊嘟囔了一句什麼,程鳳台以為他又在罵他呢:「說什麼?大聲點!」

  商細蕊大聲道:「我說,你又不是別人!」

  程鳳台愣了一下,很久回過味來,忍著笑意,努力地維持厭棄和不耐煩的表情,對商細蕊一揮手:「滾吧!」商細蕊早也就不好意思了,三兩步身手矯健地跑進醫院裡。程鳳台心想自己可真是有點兒賤得慌,當這個「別人」以外受氣的人,還當得這麼心甘情願。

  這個天氣停不得棺,七天一到,侯玉魁大殮起靈。北平天津兩地的戲子們不管有名的沒名的,登台的撂地的,全城出動前來扶棺,連著遠道而來的角兒以及成千上百的票友們,差點兒把前門大街都給堵了。奔喪的戲子們都認侯玉魁為祖,但是侯家根本沒有準備那麼些孝服,臨時拿白布裁成布條發給他們紮在腰上。有一個上了年紀不知來歷的戲子,把戲裡小寡婦的行頭全副武裝扮在身上,化了很濃的戲妝,跟在棺材後面一路走一路哭,傷心得真好比是一個被亡夫撇下的小寡婦。這一場白事因為十分隆重,政府那邊也被驚動了,在送喪隊伍的必經之處搭起路祭棚,另外委派了一個不小的司管文化方面的官前來弔唁。治喪委員會成員從前朝的狀元到當紅的名伶文豪巨賈,侯玉魁可以說是極盡哀榮了。

  春末的日頭明晃晃的,幾頂轎子被女眷、女戲子和上輩分的老前輩們坐了去,其他唱戲的徒步走了十幾里,走到城外墳地。商細蕊被曬得渾身起汗,加上連日來的焦躁和勞累把心火那麼一拱,哭喪的嗓門在耳邊那麼一激,商細蕊就覺得從鼻孔裡湧出一股熱流,用力一吸鼻子,還嗆著嗓子眼了,趕忙袖子遮住嘴,漲頭紫臉地一頓猛咳。

  鈕白文忽然失聲痛呼:「商老闆!哎喲我的天爺啊!您這是何苦!」

  在場哭得肝腸寸斷的親友眾人一齊扭頭,只見商細蕊幾口紅血噴在白孝服上,濕透了一隻袖子,越發紅得扎眼。他們這才驚異地發現,這個默不作聲的紅戲子原來比他們任何人都要和侯玉魁感情深。守靈那幾天雖然沒怎麼見他掉過淚,原來竟是憋著在落葬這天吐口血。情誼之誠之厚,侯家的親閨女親孫兒都自愧不如,侯玉魁的徒弟們更是羞惱商細蕊搶了他們的活計,撲在墳前哭得搶天喊地。

  侯家人和鈕白文受了感動,不好意思再讓商細蕊受累,請他坐在轎子裡休憩。商細蕊嗆得上氣不接下氣,撐著大腿直起腰來,想要和他們解釋鼻血的回流原理。在侯家大姑奶奶眼裡看來,這個虛弱倔強情深意重的小男孩兒簡直太招人心疼了,把手裡沾了淚的帕子摀住他嘴,抽噎道:「商老闆,什麼都別說了,我們侯家念著你的情。」

  鈕白文也緊鎖眉頭,痛惜道:「商老闆,您快歇著去吧!可別再讓我們梨園行再折了一個!」不等商細蕊說話,招呼來水雲樓裡的兩個小戲子:「還不快把你們班主攙轎子裡去!」

  於是商細蕊回程心安理得地坐在轎子裡打瞌睡。午後唱大戲,侯家怎麼也不敢勞動商細蕊,商細蕊又心安理得地坐在大姑奶奶身邊看了幾出好戲,吃了許多點心。鈕白文忙進忙出的,商細蕊瞅個空當一把薅住他:「鈕爺,我想同侯玉魁的大徒弟唱一出《武家坡》。」

  這是當年在安王府,他和侯玉魁搭的第一場戲。

  鈕白文不禁動容道:「您要覺得身子骨還成,唱一折也不是不可以。只一折啊!」

  侯玉魁的大徒弟扮上戲,和侯玉魁有三分的像。商細蕊的王寶釧款款上台,和侯大徒弟對了個眼,一個心想這就是師父讚不絕口的人;一個心想這就是老侯的入室嫡傳。兩人不同的心思,一樣的傷情,都有點淚意上湧。錚錚唱下了一折戲,商細蕊回到廂房裡妝也不卸,戲也不看,坐在桌邊發呆。

  侯家的大孫子端著一隻碗跑進來,把碗擱在他面前:「商老闆,大姑說您的戲真好,您辛苦,讓您吃這個補補身子。」

  小孩兒看他沒反應,嘿嘿衝他笑了笑,轉身就要走了。商細蕊猛地一把拉住他,把他拖到面前渾身上下捏了一遍,捏得小孩兒左躲右閃,吱哇亂叫。

  商細蕊緊著眉毛,捧住小孩兒的臉:「來,你給我叫兩聲聽聽。」

  小孩兒被他眼裡某種癲狂熱切和執著的東西嚇壞了,拍開商細蕊的胳膊,一邊往外跑,一邊驚恐大喊:「媽!媽!這兒個有神經病嘿!」

  聽見小孩兒的這把嗓子,商細蕊的眼神迅速黯淡下來,支著桌沿又愣愣地發起呆。碗裡的補品冷了,外面的戲也快冷了。牆上掛著侯玉魁用過的佩劍,髯口。侯玉魁死了,他的大徒弟差著他一招嗓子,他的小孫兒也不是唱戲的料——侯玉魁的孫兒竟然不得祖師爺一口飯吃!商細蕊這時候深深地為侯玉魁之死覺著欲哭無淚的悲涼了。再一想到黎伯,這份剜卻心頭肉的痛楚,簡直無法排解。

  程鳳台一陣風似的從外面進來,半跪在商細蕊面前,一手撫著他後腦勺,憂慮地仰望著他:「聽說商老闆咳血了?怎麼還敢唱戲呢?」

  商細蕊一頭撞在他懷裡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