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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 2

  之後,商細蕊與程鳳台主動說起這張照片的由來。那一年正是蔣商姐弟倆紅透平陽的時候,票友在泰和樓請客吃烤鴨子,常之新也到了。他一來就與蔣夢萍相視一笑,暗暗拉上了手。水雲樓眾人都是深知商細蕊的執念的,使勁在那兒遮掩,怕商細蕊瞧見了起疑。商細蕊倒是瞧見了,瞧見了也沒多心,他是打小就比常人遲鈍不知事,反而在心中歡喜,覺得師姐和常三少爺感情可真好呀,有常三少爺捧著師姐,師姐有得可紅了呢!

  說到這裡,商細蕊捶胸頓足悔不當初,恨不能時光倒流,這就去把麵餅鴨皮帖常之新一臉:「我是個傻帽,真的,我就是個傻帽!那對狗男女當眾卿卿我我,沅蘭他們怕我看出來,就拚命跟我打岔,包了好多卷鴨子給我吃!那天我一氣兒吃了兩隻大烤鴨!都快把我給撐死了!」

  這事兒確實是透著一股傻帽,但是商細蕊已經對自己的傻帽認識得那麼深刻,程鳳台也就不好意思笑話他了,同情無語地拍拍他肩膀。

  外人看來很可笑的一段回憶,商細蕊回想起來,卻十足地陷入低落了。程鳳台教他識字寫字逗他開心,握著他的手寫自己名字裡那個「鳳」字,告訴他是「一隻鳥,裹了大披風」。商細蕊慪人方面可有機靈勁兒,馬上笑話程鳳台取了一個鳥名字,被程鳳台抱到床上撓癢癢,笑得接不上氣兒直打滾。兩人玩到傍晚,商細蕊才覺得開心了。

  程鳳台裝模作樣看看表,進入今日的正題:「今天帶商老闆出去吃一家特別好吃的。」

  商細蕊眼睛一亮就去換衣服:「什麼特別好吃?四九城還有我沒吃過的?」

  程鳳台摸著他肚皮道:「口氣不小啊!你有那麼大肚子嗎?」

  「有啊!」商細蕊笑道:「你不知道我們梨園行,有不愛嫖的不愛賭的不愛抽大煙的,就沒不愛吃的。哪家館子味道好,不出三天就有人請我去嘗嘗!」

  程鳳台道:「商老闆的好人緣。今天那家館子出新菜,原小荻算是請對了。」

  商細蕊扣著扣子呢,手一頓:「原小荻請客?」

  「啊,替他姨太太給你賠禮道歉。」

  商細蕊一聽就犯脾氣不肯去了,程鳳台早猜著會這樣。俞青受過一番折辱,第二天誰都沒告訴,兩場戲的報酬也沒要,給商細蕊留了封信就動身去了上海。商細蕊往後預備和她唱《牡丹亭》、《玉簪記》,唱京戲的《梅龍鎮》、《四郎探母》,這下統統都白想了。驀然失去一位好搭檔,好朋友,怎麼讓商細蕊不記恨呢。

  程鳳台給他把剩下的兩隻扣子繫好,笑道:「商老闆也是走江湖的,這點情面還不講?不要任性嘛。」

  商細蕊賭氣說:「那行啊!讓他出山陪我唱兩出,唱好了我就原諒他。」

  程鳳台拂了拂商細蕊的額發,打趣道:「你這口氣不錯,把唱兩出換成睡兩覺,就跟那看上大姑娘的惡霸老爺似的。」商細蕊瞪他,他繼續笑道:「我看原小荻是寧可陪你睡兩覺,也不肯陪你唱兩出。他的心思你還看不出來?說他是戲子就跟罵他似的。」

  商細蕊擰著眉毛一揮手:「那他還和我這戲子套什麼近乎道什麼歉?」

  「商老闆是名角兒,跟好些個大亨都說得上話,哪能輕易得罪了,不怕被你暗算了嗎?」程鳳台拍拍他屁股:「也說不定是看我面子,他知道咱倆……打狗還得看主人不是?」

  「你才是狗!你是一條癩皮狗!」商細蕊恨道:「這就去幹死原小荻!」

  商細蕊發出這般雄心壯志,等真的到了飯館,人卻依然沉默又老實,別提有多乖了。只是氣色不大好,全然沒有過去見到原小荻時的羞怯樣,臉上掛怨氣橫生的掛著四個字:還我俞青!

  程鳳台拍拍商細蕊的背,貼他耳朵說了一句:「去,干死他呀?」

  商細蕊橫他一眼,默默地不吱聲。

  商細蕊的態度,原小荻當然也覺得了,很熱情地招待兩位坐下然後布菜。商細蕊一言不發,都是程鳳台在和原小荻寒暄。

  原小荻首先舉起酒杯,對商細蕊道:「都怪原某人治家不嚴,丟了自己的面子不說,給商老闆添了這麼大的亂,實在過意不去。」

  商細蕊端酒杯很冷淡地和他碰了一個,很冷淡地回了一個「哦」字。

  商細蕊在不待見的人面前,也就不害羞了,只管甩開腮幫子吃大肉,吃得滿嘴流油。原小荻和程鳳台談話中間幾次留意到商細蕊,知道他氣還沒消,心想但是他也不用撐著自己來洩憤嘛,難不成是想糟踐點兒錢出出氣?果然孩子氣呵!這麼一想,微微一笑,立刻給添了幾道最奢侈的山珍海味。商細蕊都給裝肚子裡去了。原小荻哪裡知道商細蕊過去跟他是假客氣裝斯文,今天才是正常飯量。

  等吃到一定程度,原小荻看商細蕊吃得耳朵尖紅彤彤,衣領扣子解開一隻,嘴角輕輕帶著笑,這時候應該是最好攻克的了,便溫柔地向他打聽俞青的下落。

  商細蕊停下筷子露出悵然之色。程鳳台笑著看了一眼原小荻,暗想,原來這才是今晚的正題。

  「俞青不告而別,應該去了南邊。她被你家裡人打傷了,傷痕纍纍,路上能不能平安都懸乎。而且還破相了,說不定不能唱戲了。」商細蕊誇張得在點兒,詐人詐得很認真。原小荻聽得魂飛魄散,半晌不能回神。商細蕊此時重新打量這位昔日的名角兒,奔五張的人了,臉上已失去光潤,暗淡而疲倦。因為世俗輿論所累,努力抹殺掉前半生的歷史。自詡愛好琴棋書畫,可是卻終日幹著銅臭的買賣。蠅營狗苟掙了十幾年,終於掙了倆破錢,掙了個儒商的格兒。家裡一窩糟心娘們兒憋著勁的生兒子,明爭暗鬥。原小荻就是個披著一張風雅皮的大俗人!商細蕊就不知道俞青究竟看上他哪兒了,這不是瞎了眼了嗎?他除了昆曲唱得確實很好之外,一點兒也沒有別的可取之處。商細蕊轉臉看向他的二爺,這是個吃喝嫖賭實打實的俗貨,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歡女人,喜歡黃金,喜歡享樂,好就好在他從來不裝犢子,從來不加以掩飾。壞得張揚,就顯得可愛。商細蕊覺得自己真有眼光,愉悅之下,給原小荻補上一刀:「俞青孤苦伶仃一身是傷,指定活不成了。」

  原小荻愣愣地看著商細蕊,一扭頭,雙目落淚,居然哭了。

  程鳳台尷尬得不行,略微安慰了兩句,究竟這種非婚不明的關係,也無法往深裡說。商細蕊在那兒帶著種研究和稀奇的神情,盯著原小荻看之不已,他不會明白一個大男人當眾落淚是多丟面子,多情不自禁的一件事。程鳳台趕緊拿圍脖拴上商細蕊,牽著他迅速告辭走開。原小荻傷心傷肺的,也顧不得挽留他們。

  一出門,程鳳台就捏一下商細蕊的鼻子:「商老闆,壞蛋啊,真把原小荻乾哭了。」

  商細蕊吐出口氣:「他可真是窘死我了!現在哭還管什麼用?早幹嘛了!」一面快樂道:「我為俞青報仇了!」

  程鳳台道:「看來原小荻對俞青還是很有感情的。」

  「那他為什麼不娶她?」

  程鳳台又要說點迫不得已情況複雜之類的話,商細蕊一揮手止住他:「不能娶她就什麼都別說了,原小荻還不如腸子腥有擔當呢!」

  兩人坐上車子,程鳳台無意識地握了一把商細蕊的手,想看看他著涼了沒有,一邊說道:「我也不是不能讓你進家門嘛?」

  商細蕊莫名其妙:「你怎麼老愛拿我們和那些男男女女打比方?我又不是女的,我只要每天和你玩就可以了。他們一男一女的這種感情,不結婚就不行,在一起就奔著築一個巢,下一窩蛋!」

  程鳳台被他這個比方逗樂了,拍拍他的臉:「太損了!你又是誰下的個小王八蛋呢?」

  商細蕊好像被表揚了似的,搖頭晃腦的還挺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