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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吃過了元宵,水雲樓開箱大吉。過年十幾天裡商細蕊都沒想到要去買一份報紙來看看,開箱那天,清風劇院的顧經理為了拍商細蕊的馬屁,把這半個月來凡是涉及到商細蕊《潛龍記》的報紙挑那褒獎的統統買來,親自在後台一字一句朗聲念給商細蕊聽。商細蕊不像別的大紅戲子,身邊總有那麼一兩個幫閒的清客。他儘管很享受前呼後擁的感覺,離開戲院卻不要有人跟在身邊。一個小來就夠使喚了。對於真正的貼近生活的朋友,他還是很挑剔的。平時商細蕊掐著點兒來戲院裡唱戲督戲,唱完了就跟下班似的,急匆匆趕回家吃夜宵睡大覺,誰耽誤他一刻他就要暴躁。顧經理很少有諂媚他的機會。今天開箱,商細蕊身為班主,要帶領眾人給祖師爺磕頭,要親自揭封存放行頭的箱籠,要清點新購入的頭面道具,所以起了個大早來盯場子,顧經理可算逮著人了。

  顧經理哇啦哇啦大喇叭一樣念完一篇評論的文章,水雲樓的眾位戲子個個點頭稱讚,又追加了一番吹捧。商細蕊手裡捧著一隻茶壺,靠在沅蘭的椅背上笑容可掬地聽,一點兒也不掩飾自己的虛榮心,聽著聽著還不時地嘬上一口茶壺嘴兒,這做派越發的像那幾個唱武生的粗漢子了,唱旦的沒有這麼糙的。

  由報紙上看來,戲曲真是最最雅俗共賞的東西。從文豪大儒到拉車的挑擔的,商細蕊的票友遍佈各個社會階層。唱京戲的時候多去天橋的戲園子,勞苦人幾毛錢買一張票消磨一晚上,跟著學了哼哼。有一次商細蕊坐著洋車,上坡的時候車伕為了鼓勁兒,嘶喊了一聲商細蕊的武生戲——商細蕊是一耳朵就聽出自己商派的味兒了,抿著嘴直笑,下車的時候特意多賞了五毛。這一出《潛龍記》因為是昆曲,市井小民難學得像,但是特別投了文化人物的喜好,報紙上顯得相對熱鬧一些。哪怕根本不會唱戲的文化人,下筆寫來也是頭頭是道,不說做功唱功,光聽他們解析解析人物情節就覺得受益匪淺,知音兩三。而苦力們只會聲嘶力竭給他叫一聲好。剛出道時,商細蕊喜歡這份熱烈的喧嘩,唱久了心沉了,還是更愛聽些值得琢磨的反響。所以這些年京劇這樣爆紅,他也不敢放下昆曲。來北平以後,商細蕊問鼎梨園,水雲樓的經濟狀況也寬鬆些了,終於能夠由著心意創造一些不為了賣票的戲,心中的充實是其他戲子不懂的。

  顧經理翹起一隻大拇哥:「嘿!都說如今是京戲蓋過了昆曲的風頭,我顧某人就敢說個不!京戲也好,昆曲也罷,那全得看是誰唱了!是吧?商老闆我跟您說,年後三場的《潛龍記》為了買個票,都打出人命來了!如今這行市,一齣戲要沒有商老闆,幾毛錢人都不一定有工夫去看。要有了商老闆,幾十塊錢都買不著票!」

  商細蕊一臉受用:「票價還是不要定得太高,不要太黑心。」

  顧經理點頭稱是,道:「商老闆知道今兒來的都是些什麼人?軍界政界商界的大拿,什麼金部長的公子啊何次長啊,就跟您前後腳的,一群大兵來把劇院裡搜了一遍,說是怕有人安炸彈,現在還跟那兒站著崗呢。」

  商細蕊道:「我來的時候好像就看見了。」

  顧經理四下一瞥,用手攏著嘴,與商細蕊耳語道:「據說啊,是北邊來人啦!」

  商細蕊聽不懂:「北邊來了誰?皇上回來了?」

  這是一九三六年的年初,國家雖然處在一個四面楚歌的情勢之中,像北平南京之類的城市仍然是一片歌舞昇平。商細蕊這樣的戲子,對於j□j勢更是漠不關心,外面抓匪抓得那麼厲害,他一無所知。顧經理見他懵懂,也不便與他解釋,笑笑打算糊弄過去了。商細蕊仍在那兒追問:「到底誰來了?神神秘秘的。是皇上嗎?」

  「是我來了!」

  商細蕊聽見這聲音,心裡就歡暢,一回頭果然看見程鳳台握著一份報紙推門進來。水雲樓的戲子們以及顧經理見到他都十分的客氣,與他說說笑笑的打招呼。

  程鳳台把帽子放在茶几上,大衣一脫,跟回家了一樣:「我每次來,都看見你們那麼熱鬧那麼開心,究竟都有些什麼好事兒?」

  沅蘭笑道:「在咱們平陽有一句老話,叫做『若要樂,戲班子』。戲班子向來是最熱鬧最開心的地方。要是唱戲的都樂不起來,可怎麼給你們看戲的找樂子呢?」

  程鳳台也笑道:「這話也不對。要是往下要演《諸葛亮弔孝》,你們還那麼樂怎麼行?」

  沅蘭一拍商細蕊的後背:「吶,所以我們班主不是有戲沒戲都來盯著嗎?誰要是唱哭戲之前還敢那麼樂呵,他是要罵人的!可凶了!看不出來吧?別說咱們了,就是燈光打得不好,戲檯子沒掃乾淨,顧經理都逃不了一頓呢!」

  顧經理附和著苦笑幾聲,連道:「應該的,應該的。」

  程鳳台抬眼看著商細蕊:「嗯,確實看不出來。我頭幾次見你們班主啊,你們班主弱柳扶風的在匯賢樓唱楊貴妃,卸了妝也是斯斯文文、安安靜靜的,我都被他騙了好久!誰知道其實是這麼筋強骨健彪呼呼的人呢!」

  商細蕊哼了一聲。四周戲子們都笑起來。有程鳳台專美於前,顧經理便要告辭了。程鳳台喊住他,和他說起包廂的事情。這節骨眼向顧經理要包廂,簡直比要他的老命還困難。顧經理哀哀相告,表示要他的老命可以商量,要包廂則是萬萬不能夠的,腆笑道「程二爺也是生意人,生意人就講一個信譽,定出去的包廂怎麼收得回來呢?您別難為我。不然我請二爺一個前座兒,保證連商老闆衣裳的褶子都能瞧得見!包廂看不著那麼清楚的。」

  程鳳台不屑道:「少蒙我啊!當我頭一回看戲啊?那我坐後台看商老闆好不好?更清楚了!還能看見商老闆的腚呢!」

  大家一陣爆笑,顧經理只是一味奉承點頭:「您要願意這麼著也行啊!」

  程鳳台瞪起眼睛看他,顧經理醒過悶兒來:「那我給您出個主意。今兒曹司令也來,二爺和司令擠擠?」

  程鳳台歎氣道:「說來說去還只有這個辦法。我還約了范二爺呢!」

  「那不打緊啊!多拼一張桌,寬寬敞敞的,都是親戚不是?按您的口味給備上最好的大紅袍!委屈不著您吶!」

  清風大劇院雖然是西洋人建造的西洋式建築,北平頭一號的話劇舞台。但是在中國幹買賣,難免也染上了中國戲園子的風氣。二樓每個包廂擱一張黑漆四方桌,兼售茶果糕點,有服務生隨侍。就連劇院的經理也有著戲園子掌櫃的傳統作風,在角兒和權勢人物面前非常奉承。

  程鳳台抽出一根香煙,顧經理掏出打火機給點上。程鳳台道:「這次就算了。今年的包廂我還是定個老位子的——連定三年!別到了時候悶不聲響的就過期了。范二爺的也給他留著。」

  顧經理忙不迭答應了告辭。商細蕊笑道:「二爺就知道我能在這兒唱三年了?」

  程鳳台對他笑笑:「反正商老闆不管在哪兒唱,我都追過去看,一看三年不挪窩。」

  幾個女戲子馬上喝倒彩臊他們倆。程鳳台打開報紙看新聞,不搭理她們。商細蕊卻像吃了甜食一樣開心得意,隱隱還有點害羞,順嘴問:「你這什麼報紙呀?有說我的嗎?」

  程鳳台笑道:「害臊不害臊?憑什麼是張報紙就得說你呢?」商細蕊想想也對,失望地去洗臉吃點心準備上妝。程鳳台卻失聲道:「哎!你別說!還真有呢!」

  商細蕊一下子就被吸引過去:「說了什麼說了什麼?」

  程鳳台迅速把這則內容瀏覽了一遍,清了一清喉嚨,滿不在意地把報紙翻開一頁道:「能說什麼呀?都是牆頭草。商老闆唱旦的時候,咬定說商老闆沒有j□j。商老闆唱生去了,就說商老闆有兩根j□j。」

  十九另外兩個戲子正化著妝呢,一笑手一抖,把臉都弄花了,一邊抱怨程鳳台嘴壞,一邊還是忍不住笑。

  商細蕊站在他跟前,拿熱毛巾擦著臉,道:「具體怎麼說的,你念給我聽聽。」

  「就是這麼說的,沒什麼可念的。」

  「有!肯定有!」

  「商老闆擦完臉快抹點油去,臉都皴了。」

  光是這樣可不能轉移商細蕊的注意力,商細蕊把毛巾往小來身上一甩,就跟程鳳台強上了:「我不抹油,你快說!我要聽!」

  「聽什麼呀?不是告訴你了?誇你有兩根j□j呢!」

  「怎麼誇的?一個字一個字告訴我!快點快點!」

  「那等你下了戲我給你念。」

  「我不要!我就要現在!哎呀你要氣死我了!快點!」

  「下了戲再念有什麼關係?報紙又不會涼了。」

  商細蕊抓耳撓腮片刻都等不得,很快就從和悅的情緒飆升到暴怒,吼道:「叫你念你就念!偏要和我唱反調!你是不認字兒嗎!」

  程鳳台呆了一呆,一時臉上有點掛不住,抬眼望著商細蕊。

  在很多時候,尤其在程鳳台這裡,商細蕊就是一頭絲毫沒有涵養功夫不知分寸的強驢。一起急就把私底下的態度拿出來了,讓大家看得都很驚奇。一來是沒料到商細蕊對程鳳台的脾氣有那麼壞那麼急,二來是沒料到程鳳台對商細蕊會那麼耐心和氣。他們兩個居然已經親厚到這個地步了,完全超出了陪吃陪玩的酒肉朋友的界限。過去范漣范二爺在平陽那兩年,混水雲樓可比程鳳台混得勤,對商細蕊也捧極了。商細蕊從始至終待他客客氣氣,偶爾開個玩笑,反正從來不會這樣子的。他能夠走到今天這個地位坐得穩穩的,豈是那種不知進退登頭上臉的人。

  幾個大師姐心中都是一咯楞。程鳳台老是揚言他在泡戲子,她們還不信。現在看來倒有可能是真的了。就算不是那種皮肉關係,也是非常深刻的某一種——她們一起想到了蔣夢萍,然後互相交換了一個含有深意的神色。

  沅蘭先笑道:「蕊哥兒這火燒屁股的毛病還是改不了,一逗就急——二爺是在逗你吶!」一面給程鳳台使眼色,讓他遷就遷就退一步算了。

  商細蕊可等不及,道:「氣死我了!我自己看!」一把將報紙從程鳳台手裡抽出來,嘩嘩往回翻一頁,觸目看到那行標題——《潛龍記要禁演,商老闆必須看》。

  商細蕊臉色劇變,坐到程鳳台身邊擰著眉頭默默地看。這還是今天的報紙,大概顧經理都未必知道的消息。潛龍記年前上演到今天,一個月都不滿,但是因為名聲傳播得太快,不知捅了哪一邊的簍子,這就讓人容不得了。

  俞青和杜七這時候也從後門進來了。俞青解開頭上包的一條粉紅絲巾,笑道「我來晚了!忘記後門怎麼走,還好碰到七少爺。」

  杜七難得笑得那麼親和:「我是來給大夥兒拜個晚年。」

  他們的問候沒有受到多少響應,發現眾位戲子都在研究商細蕊的表情,而商細蕊盯著一份報紙,表情確實很值得研究。他艱難地讀完了報紙,抬起頭眉毛還緊鎖著,眼睛都直了。

  程鳳台一手揉著他的後脖頸子慢聲道:「說了下戲給你念,你非得現在看。沅蘭師姐剛才說唱的人得先高興了,聽的人才會樂。你現在嘟囔著個臉,待會兒上台怎麼開箱。」

  程鳳台是息事寧人擱得住事兒的,商細蕊可不是。自己受了刺激,非得再找幾個伴兒同仇敵愾。俞青探頭笑問道:「商老闆怎麼了?看什麼那麼出神?」商細蕊便把報紙往俞青眼前一揚:「來!俞老闆來看看!」

  俞青是唸書人,涵養自然極好,接過報紙溜了一眼,神色未變,遞給杜七微笑道:「鬧了半天的革命推翻帝制,時至今日,還是為尊者諱。」

  杜七也是唸書人,涵養卻還不如商細蕊,看完就把報紙揉成一團丟到牆根,大罵了一聲:「我操他大爺的!找茬吧?」

  眾戲子都對這條消息好奇了。俞青怕影響大家上台的情緒,不肯透露內容,回頭對商細蕊和杜七輕聲道:「等晚上下了戲,我們來商量一下。」

  杜七兩手插在褲兜裡,怒氣沖沖極不耐煩地說:「本子是我寫的,上面要有什麼說法我去理論。你們只管唱!」

  俞青安慰他:「這種小道消息也未必是真的。商老闆結識那麼多文化界和官場上的名人,要是真有動靜,難道不是先來和他打招呼?」

  杜七和商細蕊想想都覺得有道理。杜七兀自不忿。商細蕊眼珠子一轉,打發小來去向顧經理仔細問來今天到場的大人物,然後一屁股挨著程鳳台坐著,歪頭靠在他肩膀上悶悶地發呆。他剛才當眾不給程鳳檯面子,程鳳台現在也懶得搭理他,展開另一張報紙看,看著看著覺得商細蕊的頭顱從他肩膀一路下滑,唬得他趕忙撒開報紙扶住商細蕊重有千金的腦袋。

  「商老闆,你這什麼毛病?睜著眼睛打瞌睡呢?」

  商細蕊懶洋洋地擺正自己的腦袋,歪著脖子有氣無力道:「累。」

  「還沒上台你就累了?」

  「唱戲不累。思考對策,累。」

  「哦?你能思考出什麼對策?誰禁了你的戲,你就一劍捅死誰?」

  商細蕊嫌棄地看他一眼,從他身上坐直了身子:「膚淺!你太膚淺了!」

  再不扮上真得遲了。商細蕊站起來利索地換衣服上妝,程鳳台一張接著一張看報紙喝茶抽煙,和女戲子聊聊天。他總得到商細蕊上台前一刻才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