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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 2

  程鳳台說得磕磕楞楞,零零碎碎。商細蕊含著他一節指頭,半垂著眼簾,沉靜地在回味著這番話。這世上千言萬語,唯你我共二三子。換個別人就說不出,換個別人也聽不懂。商細蕊知道自己所有的堅持,固執,遭受過的誤解,屈辱,在這一刻都值得了。程鳳台把他心裡的縫隙都填滿了,他的一弦一唱都有人隨他打著拍子,輕聲相和。

  「所有人都說,商老闆這樣鍾靈毓秀的人物,得有個良人來配。但是他們都不敢來愛你。只有你二爺赴湯蹈火,願為良人。」

  商細蕊猛一個撲稜,把程鳳台壓在身下啃他的喉嚨和鎖骨,啃得程鳳台淌了一脖子的哈喇子,有一種快要被強上弓的無力感,痛得直叫喚:「哎呀!好啦好啦!我領情啦商老闆!我知道商老闆感動啦!嘶……哎喲咬疼了咬疼了!」商細蕊不像程鳳台,舌燦蓮花甜言蜜語一套一套的,也不像杜七會寫會畫,能把風流韻事編進戲詞裡去,他什麼都不會,感情熱烈的時候,不是一拳搗過去打得程鳳台岔了氣,就是這樣亂啃亂咬一通像要把人吃進肚子裡去,可像一隻小牲口了。

  經過如此這番純潔高尚的床上交流,兩人都覺得比做了那事還要親密無間,連程鳳台要去屋外撿褲子的那一小會兒,商細蕊都捨不得放開他,只膩在身上咿咿呀呀起膩,抱住他一條胳膊夾在腿間,夾得牢牢的。

  程鳳台揉了一把他的下身,笑道:「怎麼逮著什麼都往褲襠裡夾呀?我才跟你說兩句貼心話,就把你給說春了,商大老闆什麼風流才子沒經過,還那麼沒見識?」一面拍拍他屁股,把胳膊抽出來,冒著寒冷出去撿褲子。砸破的窗洞不知什麼時候被小來用硬紙板糊上了,想來是怕凍著商細蕊睡覺,心可真細。然而程鳳台的褲子卻沒那麼好的料理,平搭在廊下,還有點兒潮乎乎的。小來哪怕心裡想得到,也不會替他去把褲子烘乾了。

  回到屋裡往火籠中添了幾塊炭,一頭烘著褲子,一頭說:「商老闆,快穿上衣服起來了。」

  商細蕊心中激盪未平,就知道滿床打著滾。

  「我好像看見小周子來了。」程鳳台說,「就在小來屋裡。」

  「肯定是來要壓歲錢的!讓小來打發他,我沒有錢,沒有大紅包。」商細蕊忽然一骨碌爬起來撲上程鳳台的背:「對了二爺,我的壓歲錢呢!」

  前兩年因為好玩,程鳳台過年都要封個壓歲錢給他壓在枕頭下面。兩年一過,就成了慣例,他還惦記上了。

  「哦,你自己不肯給別人的,就光問別人要啊?看不出來你還挺雞賊。」程鳳台笑著從皮夾子裡抽出兩張大鈔:「拿著吧。少爺。」

  商細蕊瞟了一眼,還不樂意了:「沒有紅封皮包著,我不要,你當我要飯的呢!」很快穿好了衣裳,拽著程鳳台:「二爺,我們一起去瞧小周子!」

  程鳳台哪有興致搭理什麼小周子,輕輕掙開他:「商老闆自己去吧,我這褲子還沒干呢。」

  商細蕊去了一盞茶的工夫,程鳳台烘乾了褲子穿戴整齊,叼著香煙出門伸懶腰,正看見小周子抹著眼淚被商細蕊和小來送了走。才半個來月沒見,小周子在商細蕊家裡養出來的那點肉頭統統還了回去,穿著冬衣都顯著瘦了,像一張皮影似的。小周子一點兒沒有注意到程鳳台,走到門口忽然返身跪下,在雪地裡給商細蕊磕了一個頭,抽噎道:「今兒回去我怕再也見不著商老闆了,商老闆對我的大恩大德,周香芸來世再報您的!」

  去年彷彿有一個楚瓊華,在臨別之前也這般說道。楚瓊華向來是自憐自傷,恨天恨命,林黛玉一般的柔膩之人,說出這種訣別的話只吻合了他的悲情,未必吻合了事實,所以誰也不會當真往心裡去。周香芸卻不是這種人。商細蕊和小來臉色都凝重得很。小來把他攙起來往他手裡塞錢,商細蕊只答應著「我一定盡力,你再熬一段時候」之類的話。

  送走了周香芸,程鳳台上前道:「又挨他師父整了是吧?」

  商細蕊點頭:「二爺怎麼知道?」

  程鳳台道:「這都不用猜!四喜兒是什麼樣的貨色?小周子在你這裡嶄露頭角,好多人都打聽他想捧他呢,四喜兒更受不得了。」說著看了商細蕊一眼,笑道:「《昭君出塞》的主意可是你出的,戲也是在你水雲樓裡演的,商老闆就忍心讓美人兒被匈奴蹂躪死麼?」

  這比喻說得商細蕊和小來都笑起來。周香芸的王昭君是登峰造極的,三四場戲演下來,北平城提起王昭君就要想到周香芸,商細蕊在這個角色上,都不見得能超過他多少。小來為了掩飾那點笑意,掩上大門快步回了屋。

  商細蕊英姿颯然地背手站著,仰天道:「朕,絕不是寡義之君,必會救明妃於水火的。」

  程鳳台一巴掌拍上他的屁股,假裝吃味兒道:「你們唱戲有句話怎麼說來著?要想學得會,先跟師父睡。小周子這麼個美人坯子,商老闆打的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算盤吧?」

  商細蕊嫌惡地瞥他:「粗俗。太粗俗了。你以為我是你啊!」

  程鳳台轉而摟著他的腰:「行吧,我粗俗。商老闆去穿身衣裳,我們出去吃肉。」

  吃飯這個活動商細蕊最喜歡了:「我們去吃牛排!」

  「嗯,吃牛排。」

  他們正準備出門,門就自己開了。范漣一隻梳得油光水滑的腦袋從門縫裡探出來,往裡一張望:「蕊哥兒!過年好啊!」再一瞧:「喲!姐夫也在!您這是給咱們蕊哥兒拜年來啦?」

  程鳳台就煩他這揣著明白裝糊塗,擠眉弄眼的小樣兒:「你來做什麼?前兩天常之新出差,你也不去送一送,賴哪個娘們床上呢?」

  「別胡說了,我是去談生意。」

  「大過年的誰跟你做生意?只有外國人跟你做生意。你是給英國女王裁睡裙呢,還是給美國總統賣茶碟呢?」

  范漣在平陽那會兒和水雲樓他們來往慇勤,到了北平以後,卻是商宅的稀客。未料想大節裡偶爾登門拜訪,卻是不大受歡迎的樣子。商細蕊還在那兒背著手看熱鬧,招呼也不同他打。他是受了程鳳台的奚落,又受商細蕊的冷落。

  范漣哀怨道:「蕊哥兒,你看我姐夫,是不是很凶很混蛋?」

  商細蕊看看他,正色道:「二爺說得對!」

  范漣被噎得不行,程鳳台哈哈大笑。

  「得了,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找商老闆幹嘛來的,快說吧。」

  范漣心想你好好的大老爺不當,倒來給戲子當經理啦?瞪一眼程鳳台,一面湊到商細蕊面前去諂笑道:「蕊哥兒,您舉手之勞,和戲院打個商量勻一個包廂給我?」

  商細蕊還未發話,程鳳台就先幸災樂禍地笑了:「不是吧范二爺!剛才年頭錢就花完了?還買不起一個包廂?哎喲喂,太慘了!來!叫聲爸爸,我給你買。」

  范漣也就煩他這份得瑟勁兒,皺眉道:「去去去,你成天抱著蕊哥兒大腿你知道什麼?來年定包廂的都是些什麼人吶,富不與官鬥,懂嗎?別說我的包廂定不著了,你的有沒有還不一定呢!」

  程鳳台不禁與商細蕊互望一眼,有點摸不透這是個什麼情況。

  范漣看兩人神色,驚訝道:「怎麼,你們都不知道呢?」

  程鳳台與商細蕊雙雙迷茫地望向他。

  范漣嗐一聲:「好嘛,你倆這日子過的,呵!酒池肉林神魂顛倒啊!蕊哥兒自己也不知道?」

  商細蕊莫名地搖頭:「戲園子有經理,水雲樓裡有賬房有師兄。我就管唱戲排戲,別的都不管的啊!」

  范漣怒其不爭,道:「蕊哥兒這出《潛龍記》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紅透了!南京那邊都聽見風聲了。今年南京要來一批新到任的大官來北平考察,加上此地原有的這個次長那個局座,個個兒巴望著要瞧蕊哥兒的戲。我就一個做小買賣的,可不敢得罪他們呀!」

  程鳳台笑了笑,沉默了一歇,眼睛遙遙地盯著床帳子,慢慢道:「別看商老闆沒怎麼念過書,我覺得商老闆這心裡啊,比誰都通透,比誰都有慧根。看那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渡船的老翁,青牛背上的娃兒。商老闆哪個都演得真。好像心裡邊住著好多的魂兒,扮上妝登了台,那些魂兒就借你的身子還個陽,把前世百態唱一唱。等下了戲,他們的魂兒散了,他們故事還活在你身上……商老闆得是最明淨最輕盈的,才能裝下這些;又得是最深沉最厚重的,才能懂得這些。我看多了漂亮的皮肉,用心修煉出來的言行,才藝,性情。又精緻又高雅,進退得當,知情識趣,魅力四射。就為了在上層社會裡吃得開,為了行個方便,討個好處,總之是有著一個目的。我沒見過商老闆這樣的……恩,這樣像一朵花兒,像一團火,只管自己開著燃著。喜歡看你的,你就使勁給他們看個好看的。不喜歡看你的,你也不會為了討他們喜歡而修改你自己,違了自己的心——因為花兒總是要開,火總是要燒的,不管有沒有人去看它。那麼大個角兒,還能活得天然,特別難得,特別稀罕,這是真天然……」

  商細蕊踮了踮腳尖,晃晃腦袋,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范漣低聲下氣地望著商細蕊:「蕊哥兒,和戲院打個招呼,通融通融?」

  商細蕊轉臉認真地看他:「不好!不干我的事兒。」

  范漣還來不及嚎啕,商細蕊就跑回屋裡去了:「我要和二爺出去吃飯!漣二爺再見!」

  范漣扭頭找程鳳台哭訴:「姐夫,我怎麼得罪他了?」

  程鳳台也不知道:「這得問你自己,你是搶他吃的了還是給他喝倒彩了?背地裡說他壞話了?反正他除了吃、戲和八卦,其他也沒別的上心事兒。」

  范漣細細回憶了最近一次見到商細蕊直到今天的點點滴滴,人前人後哪裡不是捧著逗著,並沒有任何開罪他的地方。簡直越想越委屈,眼看著就要嚎起來了,程鳳台趕忙止住他:「打住打住!不就開箱戲嘛!坐下面不是一樣聽,非得要包廂?」

  范漣有難言之隱:「我這……剛認識個女朋友。」

  程鳳台鄙視地斜眼看著他,范漣朝著他拱手作揖。程鳳台想了想:「那天我幫你想想辦法。要是不成功,只能委屈你的小女朋友了。」

  范漣喜不自勝:「姐夫肯幫忙就是好事兒!」

  程鳳台挑挑眉毛,商細蕊已穿了新衣裳從屋裡出來了,看見范漣怎麼還沒走,丟了個白眼過去。

  程鳳台搭著范漣的肩:「我幫了你,你也幫一下我。今天出門沒開車,你車鑰匙拿來,晚上我給你送回去。」

  「那我怎麼辦呀?」

  「你叫洋車啊!要有閒工夫溜躂回去也行。」程鳳台理所當然地回道:「你不得討好討好商老闆嗎?」

  商細蕊才一會兒的功夫,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屢屢看手錶,耽誤他吃飯那罪過可大,就快要發怒了。范漣求人氣短,只得老大不情願地交出車鑰匙,目送了他們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