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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商細蕊每天早上六點鐘起床,起床來清茶一杯,喊嗓子練功夫。今早睜眼瞧見了枕畔人,心頭一甜,撲在程鳳台身上溫柔地全面地磨蹭他。程鳳台過慣了夜生活,不到中午醒不來,清晨時分一定睡得死死的,鼻子裡哼一聲氣兒沒有理會這份艷遇。商細蕊蹭著蹭著,胯/下那玩意兒漸漸矗立起來,硬邦邦地頂在程鳳台的肚子上。商細蕊緊緊抱著他,不敢再動了,但是心裡面亢奮非常,有種前所未有的快活在暗湧。

  小來比平時多等了一刻鐘不見商細蕊出門,便打了洗臉水敲兩下門送進去,也不好意思朝床上看一眼,擱下臉盆就走了。商細蕊等那個玩意兒平順下來,起床穿衣洗臉,然後趴在枕邊滿懷期待地看著程鳳台,想把他盯醒過來,可是程鳳台老不醒老不醒的,讓商細蕊覺得很失望,失望之餘,小來隔著門再一催促,他就跑去練功了。

  在清晨時,鑼鼓巷中來往人群已經很熱鬧了。大多是些穿梭於街巷之中做小買賣的商販,賣糖糕賣青菜賣凍柿子,還有箍碗磨菜刀的。百姓家早起一開門,就能買上許多東西。這些商販們吆喝起來也是好聽極了。北平作為前朝王都,深宅大院極多,商販們需得一嗓子喊透青磚重瓦才有生意做。經年累月這樣磨練下來,嗓子敞亮渾厚且餘音繚繞,而且不知是誰給他們的吆喝編上了調兒,韻律朗朗上口,詞兒也簡明俏皮。每當晨光越過老城牆照亮了故都,他們是北平城上演的第一場戲。

  商細蕊劈腿翻跟斗地練完了功以後,雙手叉腰站在院子正當間喊嗓子。他既是知名的文武全才,早課下的功夫也是別人的兩倍。在剛來北平那陣子,商細蕊每天早晨跑到天壇下面喊嗓子。後來住到鑼鼓巷,再去天壇就遠了,他腿腳又懶,索性就在家裡練。凌晨五點鐘天還沒亮,商宅裡咿呀呀一嗓子,彷彿是鬼叫,彷彿是兇殺,驚得街坊四鄰紛紛跺腳罵街,聯名抗議。但是商細蕊並不就此罷休,他寧可被街坊罵娘,也懶得出城去找塊空地。進而很聰明地發現,在每天早晨六點鐘左右,那些穿大街過小巷的商販們是很好的掩護。他們的嗓門比他還大,而且這時候大多數的鄰居都起床了。自此,商細蕊修改了生活作息,每天晚起一小時,與商販們一塊兒上班。

  商細蕊一嗓子高昂綿長地喊出來,巷子那頭彷彿是應和他似的,也喊了一聲:「哎!賣油餅的勒!雞蛋餅紅豆餅醬肉餅子勒!甜口兒鹹口兒都有的勒!」

  鑼鼓巷位於北平城南,乃是平民聚集之地,大概也就程鳳台的那座王爺府宅鶴立雞群,上得檯面。此處商販的吆喝聲因地制宜,干而且倔,硬巴巴粗冽冽,像一根大棒子,直搗進人的耳朵裡,很有點秦腔的意思。

  商細蕊眼神一燃,扯開嗓子吊了一個高腔。那位賣餅的大爺不甘示弱,回喊道:「孩子吃個雞蛋餅,來年考上狀元公勒!姑娘吃個紅豆餅,出門不用搽胭脂勒!男人吃個醬肉餅,一膀子氣力大如牛勒!」

  從這一段來看,賣餅的大爺一嗓子能叨叨叨擱下那麼多字兒不換氣,顯然勝過了商細蕊一籌。商細蕊來了勁頭,找出《春秋亭》中一段又急又快最考驗氣息長短的唱詞頂過去。兩人一來一回,街南街北,打了幾個回合不分勝負。商細蕊心道好樣的,翻遍我水雲樓,還找不出這麼一副嗓子的老生,從來山野多奇士,可惜投錯了行。

  小來端著茶壺在旁侍候,很無奈地微笑歎氣。戲子喊嗓的本意是開音練氣,而商細蕊喊到後來,只要被人一挑釁,或者他一高興,就要變成折子戲的大薈萃。難怪現在左鄰右舍都對他們熱情得不得了,老大個角兒,三天兩頭的唱堂會給他們聽,擱誰都要活活美死了。

  他們這裡打對台,總有好事的鄰居不見其面只聞其聲地給他們叫好拱火,商細蕊那就更來勁了,他一個靠嗓子吃飯的,要是在嗓子上敗給一個靠手藝吃飯的,以後還在北平混不混了?到最後一回合,商細蕊使出殺手鑭,把「叫小番」亮出來了。他到底是專業,卯足勁兒這麼一來,那邊賣餅的大爺頓時就沒了聲兒。

  商細蕊等了等,仍然不見賣餅大爺的聲響,便收勢斂氣,嘬著茶壺嘴兒,對小來嘿嘿嘿直笑。小來知道他想聽什麼,誇獎道:「咱們商老闆的嗓子從來沒輸過,跟誰都不怵。」

  商細蕊洋洋得意:「那當然!」

  忽然有人敲了幾下門,小來去開時,只見地下一隻油紙包,巷子那頭,是賣餅大爺挑著扁擔徐徐遠去的背影。小來打開紙包一看,各色油餅兩隻,一共就好大一包了,連忙對那大爺喊:「哎!回來!給您錢吶!」

  賣餅大爺頭也不回,揚聲道:「給商郎吃了補嗓!」

  合著大爺知道這兒住的是商細蕊,有意而來一比高下的。敗北之後,還很有交情很有風度地留下油餅與商郎吃。小來打開油紙包給商細蕊看,露出很惋惜的表情,一包餅雖然不值多少錢,但是在這些一毛半毛做小買賣的來說,也不算便宜了。商細蕊心裡卻很坦然,上台賣嗓子換大洋,與台下賣嗓子換油餅,那都是一樣的,都是憑能耐吃飯,他不虧心。

  商細蕊拿出一隻醬肉餅咬了一口,就聽見遠遠的賣餅的大爺在嚷:「正宗老牛家油餅勒!皮脆餡兒多的老牛油餅勒!商郎吃了也說好勒!」

  商細蕊愣了一下,唇角還沾著點兒餅渣子,茫然道:「我沒這麼說。」

  小來噗地一聲就樂了,昂著頭,拿手絹給他地擦著嘴,目光裡有種很痛惜的神情。商細蕊一會兒聰明一會兒傻的,聰明的時候一點即透,什麼都難不倒他;傻起來連個孩子都不如,腦子裡缺根筋兒。這麼個人,可讓她怎麼放心。小來真是一輩子都不想嫁人了,就願意守著他。

  程鳳台站在門檻兒上,抻長了胳膊伸懶腰打哈欠,那哈欠打得動靜極大,像要咬人。小來立即把臉繃得緊緊的,一絲表情都不露,眼睛裡冷下來,把紙包塞進商細蕊手裡走掉了。商細蕊捧著油餅到程鳳台跟前獻寶:「二爺,你起床啦?給你吃!」

  程鳳台揀了一隻紅豆餡兒的,無精打采地吃著:「就是死人也給你嚷嚷醒了!」

  商細蕊很不服氣:「這油餅就是我吆喝換來的!」

  程鳳台眉毛一抬,看了看手裡的油餅,咬一口,笑道:「哦?那真不錯,以後不用登台唱戲都餓不死了。去,商老闆,去給二爺倒杯水。」

  程鳳台用平時在家指使兒子的口氣來指使商細蕊。商細蕊清脆地答應一聲,蹬蹬蹬跑進房去弄來一杯熱茶,雙手捧著茶杯,蹬蹬蹬跑回來,唯恐跑慢了點兒,他二爺就要被油餅噎死了。程鳳台看他那蹦蹦跳跳的活潑勁兒,與兩個兒子也是沒啥差別。吃了早點,困勁兒又上來了,蹬掉鞋子坐床上,沖商細蕊招手:「商老闆,陪我再躺會兒?」

  商細蕊一點兒也不睏,但還是乖乖脫了衣裳躺倒程鳳台身邊。程鳳台一手搭在他腰上,鼻尖抵著他的胸膛,轉眼就睡著了。商細蕊無聊得數他頭髮絲玩兒,玩兒了一會兒,在程鳳台輕微的鼾聲之下也睡去了。

  他倆這一個回籠覺一直睡到午後,小來做完中飯自己先在廚房吃了,也不叫他們。倒是老葛貼心,跟著程鳳台十來年,對他的生活習慣瞭如指掌,簡直是踏著點兒來的。程鳳台一睜眼,就聽見老葛在門外道:「二爺,給您帶了換洗衣裳。」

  程鳳台哼哼一聲表示聽見了,然後開始長時間的賴床,商細蕊也跟著他一起賴床。老葛等久了不見開門,便在簷下與小來沒話找話。小來厭惡程鳳台,連同程鳳台的隨從也厭惡。看老葛這準時准點有備而來的,顯然是程鳳台經常在外嫖宿,他跟在身邊伺候得多了,才能夠這樣訓練有素。因此完全不搭理他,弄得老葛很尷尬。

  床上商細蕊一拍程鳳台的胸膛:「二爺起來吧。我餓了。」

  程鳳台手伸到他下面去揉了揉他肚子:「嗯。是扁了。」然後那手越揉越往下。商細蕊摀住褲襠,翻身叫道:「哎呀,你幹嘛!」

  程鳳台壞笑道:「早上是它頂我來著,對吧?我要教訓教訓它。」說著,手在商細蕊下頭亂抓亂撓。商細蕊一面閃躲,一面笑得大叫:「沒有沒有沒有!不是它真的不是它!哎喲!你快放開!」

  他沒能逃脫程鳳台的魔爪,反而在魔爪之下有一種欲拒還迎的心理。小來在外聽他叫喊,十分心焦,一著急把老葛推進去了。

  老葛踉蹌幾步,目不斜視站穩了,把手裡的東西擱到桌上:「二爺,您慢著來。我外頭等您。」然後一百八十度背著臉兒向後轉,大踏步出去了。莫怪程鳳台到哪兒都帶著他,他確實機靈有眼色。

  老葛送來了程鳳台的襯衣領帶手杖雪花膏等等物品,程鳳台施施然穿衣洗臉打扮自己,整得油光光香噴噴的。商細蕊看他這個做派,真真是個小白臉,很值得被取笑一番。商細蕊一個在台上扮女人的,下了台反而沒什麼講究,一件長衫穿三年,至今還穿著,頭上臉上也從來不搽油。

  程鳳台對著鏡子照了又照,道:「你看我麻煩,我小舅子更麻煩了!頭油非法國貨不用,用了得打噴嚏。」

  商細蕊點頭:「你們這些公子哥兒都是這樣,捯飭自己一套一套的,還有臉說男旦是兔兒爺。」

  程鳳台笑道:「往臉上搽點油不能算是兔兒爺。」他拽住商細蕊往自己腿上一拉,商細蕊沒防備就坐上去了,「坐膝蓋頭的才是。」

  商細蕊笑著罵了他兩聲,兩人又打鬧了一會兒。程鳳台發現經過昨夜,自己對商細蕊也隨意很多了,早先他是不敢與商細蕊開這種玩笑的,怕他要羞惱。怪不得人常說枕席之情,原來即便什麼都不做,只蓋在一條被子裡說說話,感情都會突飛猛進。

  小來今天中午做了青菜疙瘩湯和蔥油蘿蔔紅燒肉。程鳳台肯定不會吃她這些東西,拿上手杖攬著商細蕊的肩:「走!咱們出去吃!商老闆說上哪兒?」

  商細蕊被他一路帶著走,看都沒看那些菜一眼:「我們去天橋玩兒吧!我帶二爺去吃炸醬麵!」回頭道:「小來!晚上五點我直接去戲院,你在那兒等我。」

  程鳳台一經提醒,也很有禮貌地回頭笑道:「啊!小來姑娘!多謝招待多謝招待,程某這就告辭了。」

  小來氣死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