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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魔術

  手品

  夏日煞白的陽光下,祥太和凜醬走在望得見晴空樹的河灘上。

  凜醬來這個家裡已經半年了。

  初春,在電視專題節目中喧囂了一段時間的凜醬失蹤的新聞,隨著層出不窮的事件和醜聞的出現,不久便不再成為人們關注的對象。

  為了萬無一失,凜醬出門時都會避開曾經生活過的小區、馬路和巡警崗亭附近,不過祥太和凜醬兩人在一起玩耍時,人們只是把他們看作關係親密的兄妹,從未引起懷疑。

  即便有人還記得那個新聞,大部分觀眾都認為一定是父母殺害了孩子,正如信代所想的那樣,大家好奇的目光無疑只專注於生活在那個小區裡的年輕夫婦身上。

  祥太跑上河堤,河的相反方向傳來少年打棒球的喧鬧聲。

  祥太把在路邊的樹下和草叢裡發現的蟬殼掛在自己的運動背心上,他隔著鐵絲網向球場上張望。大概是地區比賽的預選賽,和祥太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子們分成白隊和藍隊在進行比賽。

  鐵絲網的那一頭,綠色的草地閃著金光,蜻蜓在上面飛來飛去。

  孩子們在統一指揮下高喊著加油,揚起的塵土味撲鼻而來。

  祥太用左手背擦掉臉上的汗水。

  「哥哥!」

  對棒球沒有興趣的凜醬,在雜樹叢中發現了什麼。

  「什麼?怎麼啦?」

  祥太很有大哥樣子地回應著,跑到凜醬身邊。

  「蟬殼在動。」

  凜醬手指的地方有一隻蟬的幼蟲。

  一定是從土裡鑽出來的時機不對。已經過了正午,它現在才開始準備慢悠悠地爬到樹上去。幼蟲的周圍已經聚集了很多螞蟻。

  「加油!」

  兩人一起為幼蟲鼓勁。

  「加油!加油!」

  幼蟲成功地爬到樹上。它在兩人的視線中消失後,凜醬還是擔心地抬頭望著樹,看了好一會兒。

  「它沒事嗎?」

  「沒事。」

  「變蟬了嗎?」

  「變了。」

  這樣一問一答了差不多30遍,凜醬終於起身離開。棒球比賽也結束了。好像是藍衣球隊贏了。

  祥太的嗓子在冒煙。他想吃冰棍。最好是蘇打口味的「嘎吱嘎吱君」,不過,放在塑料袋裡的那種便宜的細長冰棍也行。口袋裡沒錢,祥太決定去「大和屋」。

  店裡空空蕩蕩的,除了兩個店員沒有顧客。山戶老頭依然專注於研究棋譜。沒有顧客,要先打開裡面放著冰棍的冰箱隨後下手是十分危險的。

  祥太打算先教凜醬。店裡頭掛著各種顏色的扭蛋。凜醬背對著店主,抬頭望著扭蛋。

  祥太走過來,站在店主和凜醬中間,擋住了視線。就像超市裡阿治對祥太所做的那樣,現在輪到祥太掩護凜醬了。祥太沒有回頭,用左手在凜醬的後背上發出信號。

  (快下手。)

  凜醬做了一下從祥太那裡看來的禱告手勢,用應該放到嘴唇上的手背錯碰了一下額頭。

  她取下一隻非常喜歡的黃顏色的扭蛋,兩手握著走出店門。她向祥太示意(成功了)。祥太點頭回應著(很棒),剛要走出店門,後面傳來了店主的喊聲:「等等。」

  一聽到喊聲,祥太的身體頓時僵住了。

  山戶老頭動作遲緩地走出房間,下了台階,穿上拖鞋,從玻璃櫃裡抓起兩根嗜喱棒,遞給祥太。

  「給你。」

  祥太默不作聲地收下。

  「有個條件……別教妹妹學這些。」

  說著,他學了一個祥太動手前常做的禱告手勢。老頭什麼都知道。

  祥太屏住呼吸走到大街上。

  手中的嗜喱棒冰冷冰冷。

  他感覺到凜醬跟在自己身後。「別教妹妹學這些」,他不知道該怎麼理解老頭說的話。

  他只覺得心裡有一種苦澀的東西不斷往上湧。出現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

  信代和同事根岸再次被叫到洗衣車間2樓的辦公室。

  「你的意思是辭退嗎?」

  信代直接問越路。

  「我也很為難哪。必須裁員的話,只能從工資高的你們二位當中選一位呀……」

  越路用圍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一臉抱歉的表情。

  進了小時工資低的新員工,要趕走兩個老員工中的一個。

  而且,越路不願自己做惡人,所以把決定權拋給了眼前的兩人。

  「我想和二位商量……」

  拒絕的話,恐怕兩人都會被解雇。阿治自從腳受傷之後,惰性變得更強了,不願出門找工作。家裡有這麼一個男人,自己萬萬不能被這個工廠辭退,信代想。

  兩人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辦公室,沒有回車間,而是徑直走到了工廠的後門。工廠後門正對著一個網球場。網球清脆的落地聲和男女的笑聲,夾雜在蟬鳴中傳入耳朵。

  上班的午休時間還有閒心打網球,真夠逍遙的,信代想。

  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心理的落差令她十分生氣。為什麼自己抽的總是下下籤,究竟是自己錯了,還是單純的運氣太差呢?

  就在信代恍惚地想著這些時,「讓給我吧。」根岸首先提議道。

  「為什麼要我讓?」

  「……這不是在求你嗎?」

  「大家都難……不光是你啊!」

  今年春天,根岸和丈夫離婚了,現在一個人帶著孩子。說好的撫養費,丈夫只付了兩個月。可是,同情心一氾濫,苦的便是自己。

  「你讓給我的話……我就當什麼都不知道……」

  「你不也偷東西了?」

  信代反問,她以為根岸指的是盜竊顧客遺忘的物品。

  「我不是說那個……電視上的。」

  信代不明白她說什麼。

  「我看到了。你……和那個小姑娘在一起。」

  天哪,這個女人說的竟是凜醬的事。一定是去超市還是什麼地方被她看到了。為了達到目的,她竟拿這件事來要挾自己,信代感到十分詫異。

  根岸的年齡雖然比自己大三歲,但她平時總是把自己當姐姐那樣形影不離。而自己,除了她,也一直和其他同事保持著距離。她是要恩將仇報嗎?假如是在過去,這種時候,信代恐怕早就一拳落在她臉上了。可是,現在不同了。

  信代決定心平氣和地接受根岸的提議,這連她自己都覺得吃驚。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是啊,因為自己有了需要守衛的東西。一直以來,自己心裡想的是,為了守衛自己的東西,絕不做退讓,然而事實正相反。為了能和凜醬共同生活下去,現在的信代什麼都能做到。

  「可以。」

  信代說。

  「作為條件,說出去的話,我殺了你……」

  信代來真的。也許是根岸感到了殺氣,也許只是因為覺得自己不會被解雇而放心了,根岸撇下信代返回車間。

  經過信代身邊時,根岸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她也和自己一樣,為了自己需要守衛的人才來威脅我。信代無法鄙視這種行為,內心反而產生了共鳴。為什麼是這樣,因為兩人都是母親。

  全家出門後,家裡只剩下初枝一人。她坐到梳妝台前,在日曆上確認了今天的日子,開始仔細梳頭。

  梳完頭,她從抽屜裡取出舊口紅,塗了一點在小手指上,隨後塗到自己的嘴唇上。

  化妝結束後,起身之前,初枝覺得有人在看著自己。她望著佛龕。佛龕上有她的丈夫,他穿著白顏色的棉麻的夏式西服,露著白牙微笑著。

  他和我相反,牙齒長得真好看,初枝想起這些。

  初枝乘電車到了新宿,在那裡轉乘山手線坐到澀谷,又在澀谷上了私營電車抵達橫濱,總共花了一個半小時。

  她在橫濱站西口坐上市營大巴,15分鐘後終於抵達目的地,此時她已經汗流浹背。要是帶上太陽傘就好了,初枝想。

  她找上門去的那戶人家是獨棟樓房,位於安靜的住宅街區。房子是兩層樓建築,但算不上豪宅。打掃得很乾淨的室內,沒有多餘的東西,也感覺不到任何異樣的氣味。

  初枝被帶到了一間放佛龕的日式房間,她邊用手絹擦著順脖子留下來的汗,邊從包裡取出佛珠。

  中年夫婦儘管對初枝的來訪有些手足無措,但為了掩飾,還是進廚房忙活了起來。妻子衝著正在泡紅茶的丈夫小聲嘀咕。

  「你爸的前妻……和你有什麼關係啊!」

  「話是這麼說……我也沒辦法呀!」

  性格憨厚的丈夫,為了平息妻子的不滿這麼說道。

  「你沒見啊……來多少次了……」

  佛龕上放的是和放在家裡一樣的初枝丈夫的照片。邊上還有一張容貌優雅的老婦人的照片,她就是搶走初枝丈夫的女人。這個女人死了也有兩年了。

  「不用張羅……想著是月忌日,就順道來了……」

  初枝感覺到兩人排斥自己,回頭這麼說道。

  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客人,這一點初枝十分清楚,即使當面被他們這麼說也不會傷害到自己。初枝故意選擇出其不意地突然來訪。

  初枝的厚臉皮,更讓這對夫婦生氣。

  「下午去家裡拜訪。」今早初枝打來電話。好像女主人去附近的西點店買了蛋糕,花色蛋糕和裝在梅森陶瓷杯裡的紅茶端到了全身埋在客廳沙發裡的初枝跟前。蛋糕看上去十分美味,好像是自己家門口買不到的。初枝毫不客氣地拿起蛋糕就吃,又讓添了紅茶。

  「各位還好吧?父親葬禮以來就沒再見過……」

  男主人終於忍受不了沉悶的氣氛開口道。

  初枝沒有應聲,目不轉睛地望著有些恍惚的男主人的臉。

  男主人被初枝凝神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

  「血緣關係到底是逃不掉的……這塊兒一模一樣。」

  初枝摸著自己的鼻子。丈夫的鼻樑很挺,眼前的兒子,鼻子也和丈夫長得很像。兒子不知初枝是不是真的這麼想,至少自己不這麼認為。不過,這已經足夠讓他意識到自己和父親的血緣關係而有了沉重的負疚感——我的身上流著讓這個女人變得不幸的男人的血。

  兒子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苦笑起來。

  穿著學生服的女孩手裡提著小提琴從2樓走下來。夫妻兩人終於露出了輕鬆的表情,目光追隨著女孩。

  女孩看見初枝,在樓梯上停下來,很有禮貌地打招呼:「您好。」好像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女孩,初枝想。女孩下了樓梯,說著「我走了」便徑直走向玄關。女主人目送著女兒。

  「沙香,回來吃晚飯嗎?」

  「有好吃的嗎?」

  「今天做圓白菜肉卷。」

  「耶!回來吃。要配沙司、番茄。不要白的。」

  女兒名叫沙香。

  「快走吧。」

  男主人笑著說道。

  「給我留塊蛋糕。」

  「知道,蒙布朗。」

  親子間親密的互動都看在初枝眼裡。

  「明白啦。」女主人看著女兒的背影笑著。女孩走出玄關的腳步聲聽上去一蹦一跳的。

  「長大了……」

  初枝望著玄關說道,已經不見了女孩的身影。

  「是……已經高二了。」

  初枝回過身看男主人。

  「大女兒還好嗎?」

  說著,初枝的視線從男主人的身上落到他身後的一家人的照片上。手裡拿著高中畢業證書的亞紀和剛才的妹妹的照片並排放在一起。

  亞紀在店裡使用的「沙香」,是妹妹的名字。

  「您是說亞紀嗎?還好……」

  父親目光猶疑了一下,這沒有逃過初枝的眼睛。

  「在國外吧?」

  明知亞紀不在國外,這對做父母的依然對初枝重複著謊話。

  「嗯,在澳大利亞過得開心著呢……是吧?」

  丈夫向廚房裡的妻子求助。

  「暑假也不回來。她爸有些想她了。」

  妻子從廚房裡露出半張臉,立刻又回到灶台前。

  「是嗎……這最重要。」

  初枝說的「這最重要」,指的是留學快樂最重要還是爸爸想女兒最重要,她自己也不明白。

  初枝又看了一眼放在窗台邊上象徵這個家庭幸福的照片。

  亞紀沒有笑容。

  為什麼亞紀在店裡使用妹妹的名字,初枝心裡有些懂了。

  是為了復仇。

  是亞紀對妹妹的復仇。妹妹比自己晚來一步到這個世界,卻奪走了父母的愛。當然,沙香和父母應該也沒什麼錯,他們對亞紀沒有做過什麼過分的事。所以,即便他們知道了亞紀的情況,也一定搞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麼。亞紀這種扭曲的愛,與初枝一次次上門來的感情有某種共同點。

  (和那孩子說的一樣,我和亞紀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很像。)

  初枝是這麼認為的,所以對亞紀也格外疼愛。

  坐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初枝終於打算離開。男女主人走到玄關送初枝。

  「這只是一點小心意……」

  丈夫遞給初枝一個事先準備好的信封。

  「太客氣了。那我就收下了……」

  和過去一樣,初枝收下信封。妻子臉色變了,初枝壓根兒不加理會。

  「我母親和父親的事……我一直感到很抱歉。」

  丈夫彎腰深深鞠了一躬。他一定是感覺到了愧意,自己的小小幸福原來是建立在破壞眼前這個老人幸福的基礎上的。這人不像其父,心地善良,初枝想。

  「你沒有錯。」

  初枝握住這個男人的手說。

  她之所以來這裡,起初只是想鬧一下惡作劇。

  在前夫舉行葬禮的寺院裡見到後,初枝便經常出現在這人的家裡,拿錢走人。

  這個錢,被她看作賠償金。

  和那戶人家的女兒亞紀,也是偶然在大巴停車站遇到的,她們交談了起來。亞紀對這個家庭有著連自己都道不明情由的不滿。於是,初枝邀請亞紀來和自己一起過,出人意料的是,亞紀竟爽快地答應了。第二個月,亞紀便成了位於荒川區的那個家族中的一員。

  是因為想讓這個家庭也嘗嘗親人被奪走的滋味——宛如初枝自己的親人被人奪走那樣,還是因為亞紀的長相留著自己曾經愛過的那個男人的影子?

  仇恨?愛?初枝自己也不得而知。

  一走出玄關,初枝馬上打開信封確認,裡面有3張1萬日元的紙幣。

  「又是3萬……」

  初枝嘀咕了一句。去柏青哥轉轉再回家吧,她想。

  亞紀和晴美在前台後面的休息室裡吃從便利店買來的炸雞塊。

  今天客人很少。同事愛結從兩人跟前經過,和她們打招呼:「我去聊天室了。」

  晴美用笑臉送走愛結後,臉色忽然一變。

  「那女人絕對有私下交易。」

  「為啥?」

  亞紀從沒聽說過。

  「沒有私下交易的話怎麼可能有那麼多預約的客人?」

  晴美說得很斷定。自己的姿色和體形都在愛結之上,晴美有這樣的自信。

  「不甘心了?」

  亞紀調侃道。

  「當然不甘心。你沒有?」

  「沒有。」

  亞紀伸手從晴美手中拿一塊炸雞一口放進嘴裡。

  「我說沙香,你為什麼在這裡上班?」

  晴美瞥了一眼亞紀的臉,身上散發著廉價香水的氣味。

  亞紀並不是為了錢來這裡上班,也沒有晴美那種想在風俗業的世界裡一直幹下去的打算。

  「什麼為什麼?」

  在這裡上班的,幾乎都是迷上牛郎或者追樂隊男孩的女孩。為此,她們需要掙快錢。這裡不像名副其實的風俗業那樣直接接觸顧客,因此不用自卑。亞紀雖然兩者都不是,但也從來沒有細想過為什麼。

  「為了自殘?」

  被晴美這麼一問,亞紀沉默了。

  「報復男朋友?」

  「不是。」

  亞紀否認。亞紀否認,似乎反倒讓晴美深信這就是理由。

  「真是那樣的話,不如把自己弄得更髒些……」

  晴美說著,又大口吃了一塊炸雞。

  我是為了復仇才來這裡上班的嗎?

  亞紀想。

  為什麼我起了個妹妹的名字「沙香」?

  亞紀試著問自己,不過她還是放棄了往深裡想。「4號客人」來店裡了。

  「4號客人」和往常一樣進了4號隔間,指名亞紀。

  亞紀在單面可視玻璃後面表演了5分鐘。她和客人只限於這種程度上的交流。

  「4號客人」既沒對沙香背後的亞紀本人表現出興趣,亞紀也從未邀請過「4號客人」在店外約會從而獲得更多報酬。

  設置好5分鐘的計時器響了,按常規此刻該說「您滿意嗎?恭候下次光臨」。

  但是,大概是受了剛才晴美那句「把自己弄得更髒些」的話的刺激,亞紀對之前只是單純稱為「4號客人」的男人有了興趣,她第一次嘗試邀請這個男人去「聊天室」。

  「4號客人」考慮了片刻,在白板上寫了「你想?」兩字給亞紀看。

  「聊天室嗎?我想。我想看看你長什麼樣。」

  不是真心。怎麼可能願意看為他表演自慰行為的人的臉?雖然隔著單面可視玻璃。

  「OK。」

  白板上這樣寫。

  亞紀的提議被輕易接納了。

  「太好了!選哪項?擁抱?陪睡?枕大腿?」

  「枕大腿。」他在白板上寫道。這一項目5分鐘2000日元。

  「枕大腿,謝謝您。」

  亞紀重複了一下,對著單面可視玻璃露出職業性的微笑。

  移到包廂裡的亞紀,讓「4號客人」枕在大腿上,將計時器設為5分鐘。

  「4號客人」雖然脫了帽子,但背朝亞紀躺著,所以亞紀看不清他的長相。

  他的年齡在二十七八歲。身著薄薄的派克外套加牛仔褲,對公司上班族來說顯得過於隨意。看來他說的有時利用跑業務的時間來店裡也是謊話。

  是謊話也無所謂。自己不也騙他是正在上大學的大學生嗎?兩個互相欺騙的人,隔著玻璃,在僅有的5分鐘時間裡,虛擬地談一場無法稱作戀愛的愛情。就算如此虛幻,世上有太多的男人,即使花錢也要苦苦追求。

  「4號客人」沉默著。

  亞紀也沉默著,用手捋著他的頭髮。

  「是不是很舒服……這個房間?」

  亞紀在「4號客人」短髮下面的脖頸上反捋著,她問道。

  「今年夏天您有什麼計劃嗎?」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亞紀。

  男人搖搖頭。

  「不去海邊什麼的嗎?」

  男人指了指亞紀。

  「我?我也沒計劃。」

  亞紀說著,「啊」地想起什麼,停下摸他頭髮的手。

  「之前,我媽媽給妹妹買了件泳衣,她高興得每天在家裡穿著。洗澡也穿著泳衣……啊啊,我過去也做過同樣的事。」

  溫馨的回憶。那時候自己和妹妹的關係也十分親密。妹妹遠比我聰明,學習也好。上小學時我開始學拉小提琴,妹妹也跟著來課堂。妹妹上小學後兩人開始一起上課,她馬上就拉得比我好了。最終我放棄了小提琴,因為母親說付不起每月兩人學小提琴的費用。

  男人一直默默地聽亞紀說著。

  「在這裡說什麼都行啊。」

  亞紀試著讓他開口。她向前探出身體,想看男人的臉。她看到了男人拿著帽子的手。握成拳頭的手指根部傷痕纍纍,還滲著血。

  「怎麼啦,這裡?」

  揍的,男人動了一下手。

  「揍誰?」

  男人指了指自己。

  他遇到什麼不稱心的事了嗎,還是不能原諒沒出息的自己?

  「我也有過,揍自己。」

  亞紀用自己的兩隻手掌包住了男人傷痕纍纍的手。

  「痛吧……這樣子很痛的。」

  男人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亞紀覺得自己撫摸著的不是別人的手,而是自己的。

  此時,計時器響了起來,宣告兩人的感情交流結束。

  男人聽到鈴聲,猶如從夢中驚醒一般,猛地離開亞紀的膝蓋坐起身子。

  亞紀白皙的大腿上留有淚水。亞紀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淚水。男人一臉害羞的表情,用上衣的袖口去擦淚。

  亞紀抓住男人的手腕,靠近他身體。另一隻手繞到背後,用力把男人拉到自己懷裡。男人一動不動地任憑亞紀擺佈。透過上衣,亞紀似乎感到了男人的心跳。

  「啊……啊……」

  男人想要說什麼,亞紀凝神傾聽。

  「啊……啊……」

  男人好像說不出話。可是亞紀似乎明白了他要說什麼。

  「嗯……暖和。」

  亞紀說著,又一次抱緊男人。

  很久沒有像這樣從別人那裡感受到溫暖了。亞紀感覺男人的身體不再顫抖。雖然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要用沙香的名字在這裡工作,但是,現在緊緊抱住這個男人的,不是沙香,而是亞紀,這一點她十分清楚。

  位於荒川區的家,每年一到8月就變得完全不通風了,白天沒法待在屋子裡。在這裡住了將近10年,阿治還是難以適應這樣的悶熱。自從腳部受傷以來,原本就不想外出工作的他,更是變得什麼都不想幹了。

  離奶奶匯入養老金的日子還有兩周,信代發工資的日子還有20天,在那之前錢不夠用的話,就去賣掉藏在壁櫥裡的釣魚竿,日子總能過得下去。祥太也能外出獨立「工作」了吧。阿治迷迷糊糊地想著。

  今天信代很少見地中午就下班回家了,她嘴上叫著「熱、熱」,脫了外衣,在廚房裡煮掛面。

  阿治躺在起居室裡,看著身著內衣的信代。

  第一次見到信代時她才24歲。自己也沒過40,那時候還有些夢想。現在一起過著這樣的日子,假如沒有那時的相遇,各自的人生都會變成什麼樣呢?

  煮完掛面,信代從碗櫥裡取出玻璃碗,將掛面盛在裡面,上面放上冰塊,端到起居室的飯桌上。佐料只有一種——蔥。

  兩人面對面坐著,默默吃著掛面,發出的聲音絕不輸給外面的蟬鳴聲。

  一直盤腿坐著,阿治受傷的右腿沒了感覺。阿治伸開兩腿,支起右腳,在上面揉著。

  「痛嗎?」

  信代用下顎示意阿治的腳。

  「啊……看樣子要下雨……」

  阿治抬頭望了一眼僅能看到的一小塊天空。

  「管用的腿……不然靠它發佈天氣預報掙錢?」

  信代調侃道。她拿起吃空的碗去廚房。手裡舉著筷子的阿治看著她的背影。信代站在廚房裡,色彩鮮艷的黑紅相間的內衣在逆光下有些透明。院子裡的蟬一齊停止了鳴叫,好像飛到別處去了。

  「夏天還是掛面最好吃。」

  信代又返了回來,她小心翼翼地端著碗,避免裡面的冰水晃出來。

  「是啊……」

  阿治的目光從信代身上移開。和二十多歲時相比,她的臀部和腹部長出了一圈肉,上班也幾乎都是帶著一張睡醒後不化妝的臉出門,最近變得不太把她當女人看了。今天卻不同,她看上去很性感。

  照在院子裡的陽光忽然轉陰了。

  「怎麼回事?今天化妝了?」

  阿治說著,把筷子伸向又添加了掛面的碗裡。

  「百貨公司……拉我試妝……」

  「誒……」

  信代從放在腳邊的紙袋裡一件件取出化妝品。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

  「等等,等等。」

  哪來的錢?阿治剛想發問,被信代打斷了。「我被解雇了。」信代笑道。

  「發現了?」

  阿治想的是不是侵吞顧客遺忘的物品一事被發現了。

  「嗯……差不多吧。」

  信代沒有實說。

  「要不我們一起重新開個酒館?在西日暮裡一帶。」

  阿治說道,他想給信代打氣。

  「雇上亞紀,應該過得去吧?」

  「不用,你就可以……只要像過去那樣好好化妝就行了。」

  「你是安慰我嗎?」

  「真的不是。」

  剛才的陽光猶如夢境,此刻天空忽降大雨。剛發現下雨,雨滴就已經變成了一根根粗線,打得院子裡樹上的葉子使勁兒上下晃動。套廊上泛白的地板,被雨打濕後變成了黑色。雨聲和地上泛起的泥土氣味一起飄進屋裡。

  「我說……」

  阿治猛地吸了一口帶土味的氣息,又開始揉右腳。

  他十分佩服自己這條腿,它能比蟬更早覺察到要下雨。

  信代嘴裡含著一大口掛面,凝神望著院子。

  阿治偷瞥了一眼她的側臉。很美。

  有時在信代某個瞬間的表情中,阿治能發現平素見不到的有別於性感的那種莊重的神態。現在就是。

  「有點累了……」

  信代望著院子裡下個不停的雨說。

  「那也是新買的?」

  阿治指著信代的胸罩。

  「看出來了?」

  信代忽然回過神來似的恢復了原來的表情,開心地讓阿治看肩上的帶子。

  「1980日元……看不出吧……」

  阿治伸手摸了一下。

  「啊……質地不錯。」

  阿治說著,用筷子攪了一下碗裡的掛面。信代嚥下含在嘴裡的掛面,臉湊近阿治,親了一下他的嘴,又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開始嘬起掛面。

  阿治「咕嘟」一聲吞下嘴裡的掛面。信代眼珠朝上翻著望著阿治,放下筷子,用手背擦了一下嘴,直接將阿治推倒在榻榻米上。信代壓在阿治身上,開始吻他。脖子、額頭、耳垂。

  阿治任憑信代吻著,兩隻手繞到她背後。即使穿著內衣,他也能充分感覺到她豐滿的肉體。阿治想要改換成自己在上的體位,一腳踢到了飯桌。飯桌上的掛面一下子翻到了阿治身上。

  「涼!」

  阿治跳起來。

  信代發現套廊上的門開著,她走過去關門。阿治邊用手撈起翻倒的掛面放回碗裡邊望著信代。返回的信代拉起阿治的手,向佛堂走去。

  雨點聲變得更加瘋狂起來,似乎要打雷了。

  時隔很久的情事短時間便結束了。

  阿治還是累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之前一次的肌膚之愛是在什麼時候?

  阿治抽煙思考著。他赤身裸體地坐在套廊上,渴望哪怕有一點微風吹在自己身上。

  阿治不擅長男女情事。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經歷。上高中時,因為偷東西被停學,他謊報年齡去過風俗店。和阿治一起偷東西的人,由於只有自己沒有被抓,所以請阿治去風俗店當作補償。當時阿治17歲。

  阿治完全沒有興奮的感覺。記得當時年齡比自己大的女人看到自己的下身笑了,從那時起,他便對女人敬而遠之。和信代還是陪酒女和顧客的關係時,只發生過一次這種事。他把喝醉酒的信代送回公寓,兩人就在一個被窩裡睡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醒來時,信代坐在自己的身上。當時也很快完事了。

  信代由於受過前夫的家庭暴力,嘴上老掛著「我受夠男人了」,阿治也總是嘴硬地說「我已經不是那種年齡了」,來掩飾自己極度缺乏經驗。

  兩人雖然成為夫妻生活在了一起,卻並沒有肉體關係。

  信代有時表現出渴望的神情,阿治卻故意裝作不領會。

  自從搬到這個家裡居住以後,由於初枝常常待在家裡,還逐漸增加了祥太、亞紀等家庭成員,比起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個丈夫,扮演父親的角色對阿治來說才是最輕鬆的。

  這天,兩人在時隔很長時日回到男女角色後,阿治本人最驚訝也最高興。

  「你在裝什麼啊?」

  趴在佛堂榻榻米被子上的信代說。

  阿治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調。

  「想不到……你……」

  阿治回頭看著信代。

  「可以吧?」

  信代苦笑著。

  「我可以吧?」

  「還行……」

  「啊?……不滿意?」

  「我還沒怎麼出汗呢。」

  信代不滿地說。

  阿治有些失望,不過還是很興奮。

  信代奪過阿治手裡的香煙,吸了一口。很久沒抽煙了,信代咳了幾下。每咳一下臀部的肉都會抖動。

  信代把香煙還給阿治說道:

  「再戰一回合?」

  「你以為多大年紀啊?讓我再回味一下。」

  「我回味無窮啊……」

  阿治汗流不止,起身去取浴巾。擦著汗返回的阿治,發現信代後背上沾著像痣一樣的東西,他將臉湊上去。

  「你背上有根蔥。」

  大概是剛才掛面打翻後沾上的,他尋思。

  「誒?哪裡?」

  信代手伸到背後想取走那個蔥,夠不到。阿治把浴巾放在被褥邊上,騎到信代背上,伸長舌頭,用舌尖舔了起來。

  「不行,癢死了……」

  信代身體抽了一下,扭動起來。信代的反應讓阿治又一次亢奮,他從背後抱緊信代,連沒有蔥的部位也開始舔了起來。

  這時,外面傳來祥太的聲音。兩人頓時停下手腳,傾聽動靜。就在身體匆忙分開的同時,祥太口中喊著「我回來了」,已經推開了套廊上的玻璃門。

  阿治迅速穿上鬆緊短褲,抓起剛才的浴巾,飛奔至套廊。

  「回來啦。雨好大吧……」

  阿治把浴巾披在祥太和凜醬被雨淋濕的頭上,不讓他們看到信代。

  「媽媽也淋到雨了,像個落湯雞。」

  信代急忙將夏天的薄毯裹在頭上,裝出自己也淋到雨的樣子。

  「你們幹嗎?」

  祥太交替看著兩人問道。

  「雨啊,雨,對吧?」

  阿治回頭衝著信代。

  「好嚇人的雷聲。」

  信代配合阿治道。

  「聽我說呀……蟬……還沒有脫殼的蟬……」

  凜醬開始報告剛才在球場邊上看到蟬的幼蟲的事。阿治心不在焉地邊聽邊用浴巾用力為兩人擦乾頭髮。

  「好了……該洗澡了。快去洗澡。」

  阿治推著兩人的後背,帶他們去了浴室。起居室裡只剩下信代一人,她頭上披著薄毯大笑起來。

  不錯。

  自己放棄了工作,選擇了這樣的時間。

  好無聊,好傻。等祥太和凜醬他們長大了,告訴他們今天的事。那時候再4個人一起開懷大笑。

  我的選擇沒錯。

  信代這麼想。

  晚上,雨突然停了。

  洗完澡,阿治在起居室裡為祥太和凜醬表演魔術。這個魔術叫作「消失的絲巾」,是將絲巾塞進一隻指套裡藏起來,其中有玄機,手法要快。這點難不倒阿治,他的手指十分靈巧,足以騙過兩個孩子。

  阿治嘴裡哼著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曲子,將一條紅絲巾捲起來,從打開的手帕正中間塞進去。

  「看,看……這條圍巾就要在手中變沒了。那邊的少爺、小姐,請注意看好咯。」

  阿治這麼一說,兩個孩子把臉湊了上來,額頭幾乎快碰到手帕了。廚房裡,初枝和信代難得地在一起準備晚飯。說是晚飯,初枝也只是切著冰西紅柿,這是她為自己喝啤酒準備的下酒菜。信代也就煮了點玉米,沒有一樣是下飯的菜。

  「我回來了。」玄關那裡十分少見地傳來亞紀精神飽滿的聲音。

  「你回來啦。沒淋著雨?」

  信代回頭應道。

  「嗯,沒有。」

  亞紀迎頭撞上正端著西紅柿盤子朝套廊走的初枝。

  望著亞紀興奮的表情,初枝笑著拍了一下亞紀裸露的肩膀。

  「咦?遇到好事了?」

  「嗯。」

  亞紀坦誠地點頭。

  「誒……」

  初枝驚叫起來。

  「等會兒告訴奶奶。」

  亞紀碰了一下初枝的胳膊說道。

  「是這個?」

  阿治豎起大拇指。

  「差不多。」

  亞紀拉開冰箱取出大麥茶,倒進玻璃杯一口氣喝完。

  「什麼樣的男人?」

  正在將筷子伸到鍋裡戳玉米的信代問道。

  「店裡的客人。」

  「帥哥?」

  「嗯……」

  「誒……什麼樣的?」

  「話不多。」

  「啊……還是話少點的男人好,話多的男人不行。」

  信代用筷子指著阿治。

  「什麼?你叫我?」

  阿治聽著兩人聊天插嘴道。

  「沒叫你。」

  「沒叫你。」亞紀也附和著信代笑道。

  「好了。」信代一說,亞紀端起裝玉米的鍋子,將裡面的水倒入水池。白色的蒸汽在廚房裡四散開來。

  「下次,我能帶他來這裡嗎?」

  「這裡?帶男朋友?」

  「嗯……不行?」

  「好不好啊……這裡……」

  信代想說什麼,又打住了。

  「啊呀……太帥的男人恐怕我先把他吃了。」

  「那好吧,不帶了。」

  兩人開心地笑了起來。

  「1、2、3。」

  阿治配合著孩子們數數的節奏,邊對著手帕吹氣,邊騙過兩人的視線,將指套藏到了屁股後面。

  「看……沒了。」

  「好厲害!」

  凜醬吃驚道。

  「厲害吧。去哪裡了呢?」

  端著煮玉米走過來的信代,撿起阿治藏在身後的指套。

  「嗆嗆嗆——」

  信代將藏在指套裡的紅絲巾拉了一下,給孩子們看。

  「蠢貨,住手。」

  阿治真的生氣了。

  亞紀坐在廚房的椅子上看著兩人打情罵俏,心想,我下次還是要帶「4號客人」回家。

  「誒?就這樣子啊?」

  看出機關的祥太非常沮喪。

  「這樣子我也會。」

  祥太一說,阿治當真了。

  「明白了。下面我給大家表演更厲害的魔術。」

  說著,他指了指兒童房間。

  「凜醬,去把撲克牌拿來。」

  「嗯。」

  凜醬猛地跳起來,跑去兒童房。看著她的背影,祥太想起白天發生的事。

  「今天……別人說別教妹妹學這些。」

  「嗯?怎麼回事?」

  阿治的心思還在撲克牌上,所以心不在焉。

  「這個……」

  祥太做了一個禱告的動作,在左手上吻了一下。

  「誰說的?」

  「大和屋的老頭。」

  「凜醬,找到了嗎?就在紅盒子最下面。」

  阿治又對凜醬叫道。

  「在找。」

  凜醬貌似找不到撲克牌。

  「教凜醬學這個還太早。」

  阿治做了一個偷東西的手勢,起身走向兒童房間。

  起居室裡只剩下祥太,他只好一個人把剛剛萌生的「罪惡感」咽到了肚子裡。

  榻榻米上,一隻孤零零的指套躺在那兒。祥太撿起指套,抓住露出一個頭的紅絲巾,將它拉了出來。

  初枝將蚊香放在自己腳邊,坐在套廊上,就著冰西紅柿喝啤酒。

  「臭老太婆,要感冒的啊!」

  說著,阿治手裡拿著啤酒也走了過來,在初枝身旁坐下。

  「快看……是煙花嗎?」

  難怪剛才聽到了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沉悶聲響,阿治想。待在屋子裡聽不清是什麼聲音,坐在套廊上,來自高層住宅樓另一頭的煙花聲清晰地傳進耳朵。

  「隅田川那邊……過去每年都去看。有一年遇上一場暴雨,之後就不再去了。」

  兩人抬頭望著沒有煙花的天空。

  「能看見?煙花?」

  信代問。她和祥太用凜醬找到的撲克牌玩起了「神經衰弱」的遊戲。

  「只聽得到聲音。」

  阿治回頭衝著起居室說。

  「只有聲音啊?」

  祥太手裡拿著玉米說。

  「我玩過連放的煙花,叫『先生』的那種。當時我丈夫投准大豆賺了一大筆……」

  初枝將啤酒倒進杯子裡喝著,又開始誇耀起自己的過去。阿治已經聽過無數遍了。

  「是嗎……好奢侈……」

  若在往常的話,聽初枝講她那些不知真假的老故事,阿治只會用鼻子冷笑幾下,今天卻不想調侃。

  「柴田治先生。嗖……通……辟里啪啦……」

  聽初枝說著,阿治嘴上開始放自己的煙花。今天是特別的日子。

  「放上去了嗎?」

  初枝坐在旁邊看著阿治開心的側臉。

  「啊啊……連著放的沒有。單發的上去了。」

  「是嗎,恭喜你……」

  「啊啊……值得慶祝。」

  此刻,煙花的聲音比剛才更響了。

  「好啦,差不多結束了……」

  「快結束了?」

  信代問。她這麼一問,大家都聚到套廊上來了。

  「過來過來。」阿治招呼凜醬。凜醬用一次性筷子戳著玉米,邊啃邊坐到了阿治的膝蓋上。

  「什麼都看不見。」

  亞紀說著笑了。

  「就聲音,就聲音。」

  阿治也笑了。

  6個人如同游在漆黑海底下的魚抬頭望著照射在水面上的陽光那樣,注視著高層住宅那頭露出來的一小塊夜空。

  開始長穗的稻子宛如白浪在風中搖曳,好似一大片水面。列車穿過隧道,行駛在海面般的田野上。

  祥太站在火車頭的最前端,吃著煮雞蛋。

  大人們手裡拿著炸雞塊,早早喝起了啤酒。凜醬脫下新涼鞋,半蹲在信代身邊望著車窗外。

  「汽車……郵筒……小河……自行車……」

  凜醬將進入視線的東西一一說給信代聽。

  「還有呢?」

  「還有雲彩,像魚。」

  凜醬指著天空。

  「真的,像鯨魚。」

  信代抬頭看天空。

  「鯨魚。」

  「還有呢?」

  「鐵路。」

  「那邊呢?」

  「好像看見了晴空樹。」

  「看見了。」

  這是全家第一次去海邊。

  生活並沒有變得富裕起來。信代還沒有找到工作,阿治不想外出幹活兒。亞紀雖然有工作,但有了戀人,依然不給家裡交生活費。

  最近,大多數商店都裝上了防盜攝像頭,祥太能下手的店舖在一天天減少。固定收入只有初枝的養老金。即便這樣,看著孩子們穿著新買的泳衣泡在浴缸裡,把游泳圈吹得鼓鼓的,初枝自己提出去海邊玩一次。

  「今年沒準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信代也覺得明年夏天也許亞紀就和戀人同居了,所以也贊成初枝的提議。

  在終點站下了車,坐上大巴。一路上喝著啤酒的阿治,等到抵達海邊時,已經有了些醉意。

  日光照射下的沙灘,閃著煞白的光芒。踏上沙子的瞬間,祥太和凜醬喊著「燙、燙」,跳著雙腳,逕直向海邊衝去。

  「危險啊!」

  亞紀追著兩個孩子也跑了起來。

  阿治和另外5人分開,向沙灘的另一頭走去。他環視著四周。

  阿治發現身邊鋪在地上的塑料墊上只留著遮陽傘和包,主人不知是去了海水浴,還是在海洋之家吃刨冰,不見人影。阿治確定主人不在後,拔起插在沙子上的遮陽傘就跑。

  「給,遮陽傘來了。」

  阿治說著,把遮陽傘插在大家屁股底下的塑料墊邊上。

  「這樣的話就不會曬到太陽了。」

  初枝說著,抬頭看看遮陽傘,她不知道是偷來的。

  「是吧,必須對老年人好一點啊!」

  初枝想,車費和買啤酒的錢都是自己出的,阿治一定也想分擔一點。大家坐在塑料墊上,開始做海水浴的準備。

  亞紀脫去上衣,往身上塗防曬霜。正在為游泳圈吹氣的祥太,用白白的胸脯抵住游泳圈。

  「祥太,快把它吹起來啊!」

  阿治脫下夏威夷衫,身上只剩一條海灘褲。

  「嗯!」

  祥太重重吸了一口氣,又專注地吹起氣來。

  海邊聚集了眾多衝浪的遊客,一到了海面上,周圍立刻變得十分寧靜。

  阿治和祥太漂浮在腳尖夠不著水底的波浪間,等著大浪襲來。

  「祥太,你喜歡女人的咪咪?」

  阿治在祥太背後問。

  「不知道……」

  祥太支吾道。

  「撒謊。剛才看到你了。」

  (被發現了……)

  忽然害羞起來的祥太一聲不吭。

  「用不著害羞……男人都喜歡咪咪,老爸也超級喜歡。」

  阿治說著安慰祥太,祥太也笑了起來。

  「怎麼樣?最近早上醒來有沒有變大?」

  阿治摸了一下祥太的褲襠。

  祥太扭了一下身體,逃開阿治的手。

  「有吧?」

  「大家都變大嗎?」

  祥太回頭望著阿治。

  「大家都那樣。男人都會變大。放心啦!」

  「嗯。還以為我生病了。」

  祥太不好意思地答道。

  阿治發育得晚,發現自己身體發生變化是在上了中學之後。那時,父親已經不在了,也沒有可以問的朋友。

  阿治很想有一天和自己兒子聊這樣的話題,所以今天他嘗試了一下。

  亞紀和凜醬手牽手站在沙灘上。每當潮水湧上沙灘,凜醬便向後退一步,她不願讓海水打濕自己的腳。

  信代和初枝悠閒地坐在阿治盜來的遮陽傘下望著大海。

  「凜醬笑了。」

  吃著玉米的信代說,初枝也凝神聽著。

  「嗯,真的呢。」

  「一根玉米500日元,這要賺多少錢?」

  信代埋怨著,不買又抵擋不住誘惑。信代一直愛吃玉米,尤其對這種灑上醬油烤出來的玉米毫無抵抗力。

  信代問初枝:「吃嗎?」

  「咬不動。」

  初枝說著,張開大口讓信代看。說的也是,玉米沒法舔著吃。

  「我說的不錯吧?」

  信代說道,她的視線不在初枝身上。

  自己做出的選擇,才能建立更牢靠的羈絆,信代深信這一點。

  初枝馬上意識到,她在表明要把凜醬像女兒那樣撫養長大。

  「不會很久的……」

  這種幸福不會長久持續下去,初枝冷靜思考過。

  「話雖不錯……可是你不覺得……不是血親關係不也有不是血親關係的好處嗎?」

  信代似乎更相信這一點。

  這孩子和誰都不存在血親關係,所以信代只能這麼想。初枝不想再更多地否定信代內心懷著的希望。

  「還是不要有太多期待吧……」

  這種關係和血脈相連相反,有時你會忽然發現,以為過去早已結束的感情,只是藏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了。

  這一點,初枝已經在對前夫和他家人的嫉妒上清楚地體會到了。

  血親關係,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初枝想。

  信代聽初枝這麼說,露出了淒楚的笑容。

  (你如果把我當女兒來期待該多好,哪怕只有那麼一點點。)

  信代心裡想著。

  初枝注視著信代的笑臉。

  「大姐,仔細看的話你挺標緻的。」

  信代吃了一驚,望著初枝。

  「什麼意思?」

  「你的臉蛋兒。」

  初枝瞇起眼睛笑了。

  初枝覺得,信代說起這個家的話題時真的有些像表情溫和的菩薩。

  「我去一下。」

  大概有些害羞,信代從初枝身上移開視線,走向海灘。

  坐墊上只剩下初枝一個人。她看到了自己擱在沙子上的腳。皮膚白皙而鬆弛的腳,上面有很多老年斑。

  「哇啊,好多斑……」

  初枝情不自禁嘀咕道。她用手掬起被陽光曬得滾燙的白沙,蓋住自己的腳。白沙順著小腿往下滑。耳邊傳來回到海灘上的阿治的大笑聲,初枝抬起頭來。

  太陽鑽進雲層裡,天色頓時陰沉了下來,初枝後背感到了涼意。

  信代也加入了進去,5個人手拉著手等待浪頭迎面襲來。看著他們的背影,初枝輕聲念叨。

  「謝謝你們。」

  可是初枝的聲音被浪濤和5人的笑聲掩蓋住了,沒有一個人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