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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麵筋

  

  「冷死啦。怎麼搞的,尿床啦!」

  祥太比平時醒得早,他被阿治的嚷嚷聲吵醒了。

  他把壁櫥門拉開一半,昨天應該被阿治和信代送回去的有裡呆呆地站在那兒。把有裡又帶回家的信代,昨晚沒給有裡脫衣服就讓她睡在了自己和阿治中間。有裡就在那裡尿了床。

  信代把疊好的被子粗魯地推到屋子的一角。

  「對不起呢?」

  有裡和信代的目光撞在一起,大概覺得自己要挨打了,身體僵硬地站在那兒,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行啦。煩死了。」

  看著有裡瘦小的肩膀,信代心裡已經貼上封條的門開始發出卡嗒卡嗒的聲音。明知責備也於事無補了,說話還是不由自主地粗暴起來。她也是在生自己一時衝動將有裡帶回家的氣。她對自己還在猶豫不定感到不安。

  「昨天送回去了不就好啦……」

  阿治又說起了不負責任的話。

  「也許吧……」

  信代從壁櫥中取出祥太穿舊的衛衣褲。

  「那是我的!」

  祥太不滿地說,他還躺著。

  「你都不穿了呀。」

  信代不再搭理祥太。她一把抓住有裡的胸口,拉到自己跟前,脫下她弄濕的衣服,扔到屋子的一角。

  「看見皮帶了嗎……我的……」

  阿治將工裝褲拉到一半,剛才起就在起居室裡轉來轉去。

  今天十分難得接到了日工的活兒,他要去工地。但從醒來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想方設法找不去工地的理由。信代很清楚這一點,不管阿治說什麼都不理會。

  「還是不去了吧……今天太冷了……」

  來了來了,意料之中。

  「幫我發個短信吧……就說我感冒了……」

  還要讓我幫他發短信,這個沒出息的男人。信代撿起腳下的黑皮帶,頭也不回地扔給阿治。祥太的衛衣穿在有裡身上有點大,但總比光著身子強,信代想。

  「奶奶,他要出門啦!」

  信代說,她用眼角確認了總算繫好皮帶的阿治。

  「知道啦……」

  在廚房裡燒水的初枝應道。她開始把茶葉裝進「魔法瓶」。祥太不明白這個瓶子有什麼魔法,但初枝一直這麼稱呼它。

  信代推著磨磨蹭蹭的阿治的後背走向玄關,送他出門。

  「把那個扔了,那個那個。」

  放在玄關水泥地上的垃圾袋裡,裝的幾乎都是發泡酒的空罐。

  「大哥……給你這個……」

  阿治從初枝手裡接過銀色的「魔法瓶」,開始穿鞋。「痛!」他突然慘叫一聲,向鞋子裡張望。

  又是什麼花招?

  皮帶之後是天氣,天氣之後是鞋子嗎?

  信代忍受不了玄關冰冷的木地板,腳趾快要凍僵了。她想盡快跑回起居室,可此刻一鬆懈,這個男人便會脫下鞋子跑回屋子。

  「有指甲啊!」

  阿治流露出一臉「已經無語」的厭惡表情,用大拇指和食指從鞋底裡夾出指甲,高高舉到兩人跟前。

  阿治臉上分明寫著不吉利,但初枝只是淡淡回應了聲「哦,是指甲啊」。

  阿治終於死心了,把指甲扔在玄關的地上,按照信代的吩咐提起垃圾袋走出了玄關。

  2月清晨剛過6點的天空,稱作清晨還是過於昏暗了。

  空氣也冷得似乎嘴裡呼出的氣息都會被凍住。

  阿治打開移門,穿過單側是一排青鐵皮的十來米長的狹窄通道,走進了不見人影的小巷。

  附近傳來狗叫聲,這條狗每次必定衝著阿治狂吠。阿治想,自己沒見過那條狗,狗也肯定沒見過自己,它為什麼對自己狂吠不止呢?

  阿治「切」地咂了一下嘴。

  電線桿下放著一隻收垃圾的藍色網兜。阿治看了一下標誌,今天是扔可燃垃圾的日子。他手裡提著裝有空罐頭瓶的垃圾袋,稍微遲疑了一下。「不管那麼多了。」他出聲嘀咕道,用力將垃圾袋扔到網兜裡,隨即向車站走去。一大早,電車經過時的轟鳴聲比平時聽到的更加震耳欲聾。

  指定的集合地點就在站前出租車上車點側面的吸煙處。集合時間6點半剛過,便來了一輛可以坐10人的大篷車,載上聚集在此的國際色彩濃郁的男人們跑了起來。

  最後上車的阿治只能坐在班長神保旁邊。這個只有二十多歲的男子,短髮,鼻子下留著鬍子。他總是皺著眉頭,阿治從未見過他的笑容。這會兒,他咂巴著嘴,正用手機給公司打電話,匯報沒有按時出勤的自己手下的情況。

  「嗯……不是,是手機短信,說不幹了。反正來了也派不上用場。下次見了肯定要揍他一頓。」

  原本打算用手機短信請假的阿治,像戴著能面一樣面無表情,喝了一口倒在保溫杯蓋子裡的茶水。

  抵達工地後,先是開晨會,做令人毫無興致的廣播體操,隨後,阿治和20個左右的工人一起乘上電梯。電梯裡放著經過八音盒重新編曲的《還有明天》的音樂。「匡當匡當」往上升的電梯,雖然有鐵格子的外殼,但也沒有身處室內的感覺。對於有點恐高症的阿治來說,幾乎和在露天沒有區別。

  「還有明天」,大概是為了消除這種恐高症和「匡當匡當」的聲音特意放的吧,阿治想。

  差不多過了6樓,陽光照進電梯。周圍的建築物全都在視線中消失了,阿治的兩腿變得更加軟綿綿的。

  今天的現場是在10層樓住宅的最高層。阿治的主要工作是干雜活兒——打掃場地、搬運腳手架等,用來保障建築工人的工作順利進行。即便干的只是這種活兒,當他和祥太一起走在街上望見自己幹活兒工地上的建築物時,也會十分自豪地說:

  「那就是老爸建的。」

  「誒,好厲害!」

  祥太的眼睛都亮了。

  孩子用崇拜的眼光注視自己,哪怕是假的,阿治心裡也高興。

  交代給阿治的工作是用掃帚清掃垃圾、把廢料扔進垃圾箱,這些活兒不需要任何技能和經驗。對阿治這種腦子不靈活的人來說,從早到晚難免會被人訓斥,但只要能忍,一天下來就可以拿到8000日元的工資。

  現在阿治又被班長神保在屁股上踢了一腳:「你擋著路啦,閃一邊兒去。」被吼的阿治壓根沒覺得自己有什麼錯。他離開現場,開始在正在施工的高層住宅中閒逛起來。預計今年秋天完工的這棟高層住宅樓,總共120戶房源,好像已經全部售罄。

  即使還沒有裝門,阿治也能一眼看出這裡是玄關,這裡是廚房,那裡是陽台,這個窟窿應該是水池或洗手間。阿治邊走邊想像完成後的樣子,感覺很快活,忘記了現在是工作時間。越往下走,房子的模樣在腦子裡變得越清晰。

  6樓的屋子裡,還有一間像電話亭那麼大的房間。「我回來啦!」阿治喊道。他走過去推門張望,原來是間浴室。那裡放著一個純白色的長條形浴缸,外面還包著塑料包裝紙。

  「祥太,洗澡啦,一起洗吧?」

  阿治說著,穿著鞋跨進了浴缸,坐下。如果被神保發現,少不了挨一頓臭罵,不過此刻他在10樓呢,不可能來這裡。阿治高中退學後輾轉各地,住的公寓全都是舊房子,從來沒有在全新的浴缸裡洗過澡。

  他坐在浴缸裡,仰視著頭上才澆灌好的混凝土天花板,想像自己是否有一天也會和家人一起生活在這樣的高層住宅樓裡。

  阿治和信代每月都要去一兩次開在屋後小巷裡的酒館——「樂趣」喝酒。

  酒館很小,只有3張桌子加上吧檯前的6個座位。年過70的媽媽桑一人忙活著,生意好的時候,住在附近的女兒也會來幫忙,做些炒麵、炒飯。上周,祥太和初枝睡下後,兩人又從家裡溜出來喝酒。

  這天信代叫阿治一起出來喝酒。阿治尋思,她工作上遇到什麼不愉快的事了吧。

  「你說……把現在的房子拆了,能不能蓋高層?」

  說到這個話題,信代每每露出一臉狡猾的表情,而且總是帶著興奮。

  「說什麼蠢話,老太婆絕對不會答應的。」

  阿治說著,又要了一杯加梅子的燒酒。

  「不願意的話,就告訴她我們搬出去啊!」

  「難保她不會說,請吧,請搬出去吧。別胡說八道。」

  「蓋個高層……我們住最高那一層,用收來的租金過日子,怎麼樣?」

  「主意倒是不壞……」

  酒館牆上掛的鏡框裡,是過去從酒館樓頂拍的隅田川煙花大會的照片。經過日曬,照片上煙花已經褪色,看不出原來是什麼色彩。現在,站在酒館的樓頂上,除了隔壁高層建築的牆壁外,什麼都看不見。

  「蓋一棟這一帶最高的樓……在上面鄙視下面那些傢伙……隅田川的煙花,在陽台上就能看得清清楚楚。特等席位。」

  阿治瞇著眼睛,腦子裡想像著煙花飛上天的情形。

  「我在做夢吧?」

  信代說。

  「是在做夢。」

  阿治回答。

  反正實現不了。對於這一點,兩人早就心知肚明。

  不過,這樣過過嘴癮,也不會有人說三道四。用兩杯加了梅子的燒酒的價格就能買到的夢想,便宜。

  這天,喝到酒館關門,在媽媽桑和女兒的目送下,兩人步履踉蹌地回到家裡。

  阿治的手放在信代肩上,身體重量壓了上來。

  「起開……好好走路。」

  「蠢貨,你不是我的枴杖嗎?」

  「我不會為你推輪椅的。」

  「明白著呢。」

  這就是夫妻感情嗎?阿治尋思,他將放在信代肩膀上的手繞到她的腰部。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夫妻關係可真不賴啊,阿治越發感慨起來。

  把阿治送出門後,信代準備好早餐,將有裡尿濕的被褥晾到院子裡。

  8點半,信代騎車出門,去附近的洗衣店上班。

  騎上大馬路,信代必定先要左右確認一下。

  她不想讓人知道自己住在這裡。

  沒問題,沒人關心我們這些人,信代對自己說。她用力在自行車的腳踏板上踩了下去。

  信代上班的「越路洗衣廠」有3家連鎖店,在這一帶是老字號。門店收下來的衣物集中送到這裡後,進行分類作業,或洗或熨燙。

  「直到上一代,去污也全都是在這裡完成的,現在這種手藝人都沒了。」

  每當有客人上門時,社長總是這麼辯解道,笑容中摻雜著遺憾的表情。

  除了從上兩代手裡繼承下來的社長和管財務的社長夫人之外,洗衣廠一共有30名員工,包括臨時工。其中四成是來自菲律賓和泰國的打工者。信代已經在這裡幹了5年,算是老員工了。

  按顏色、布料的種類,將從門店運來的大袋子裡的服裝分類,也是信代等人的工作。這種工作,要對衣服的口袋進行檢查,也時常能翻出一些零錢、發票、信用卡等物件。有一次有人將口袋上插著鋼筆的西服扔進洗衣機,白襯衣被墨水染成了藍襯衣,不得不賠償。按規矩,洗衣房需要保管顧客遺忘的物品,如果知道是哪個客人的話,則必須還給客人。可是信代遇到值錢的東西,會偷偷裝進自己的口袋。

  她也不是完全沒有罪惡感。「是忘記東西的人不好。」信代這樣為自己辯解。我不是偷的,是撿的。

  今天她也在西服上衣的內口袋裡發現了一隻鑲著橙色鑽石的領帶扣,確認了社長不在附近後,她將領帶扣裝進了工作服的口袋。

  同樣幹著分揀服裝活兒的根岸,站在和信代相隔兩隻塑料筐的位置,眼尖地看到了信代的舉動,朝她露出了壞笑。

  信代也沖根岸笑了一下,似乎在告訴對方「別少見多怪」。

  熨燙是個艱苦的活兒。

  車間裡到處冒著蒸汽,像桑拿房一樣悶熱。即便是冬天,穿著短袖的開領工作服也會汗流浹背。和悶熱一樣惱人的還有燙傷。雖說信代已經是熟練的老員工了,但一不小心還是會觸碰到熨斗或熨燙台。每月每週都會發生燙傷的事,她的兩隻手臂和手指尖上,膚色深淺不一的傷痕從來沒有消失過。

  午飯,只要事先向工廠預定,花480日元就能吃到外賣送來的便當。不過,更多時候,信代在便利店買杯麵或飯團當午飯。從每小時800日元的工資中扣掉480日元實在心疼,而且便當也不好吃。早早吃完午飯,去工廠外面的自行車停車場的吸煙處和同齡的同事閒聊,這對信代來說是唯一的樂趣。

  今天工廠前的馬路上聚了不少人,十分熱鬧。去年因為結婚辭掉工作的原同事追田抱著孩子來看社長。從信代等人的角度來看,因為追田嫁給了年齡比自己小的大學畢業生,所以她背叛了大家,是令人作嘔的「人生贏家」。

  「以後要天天防著臭男人了,當爹的得操心死啦……」

  「他說了不讓這孩子出門,絕對誰都不嫁。」

  追田把社長的玩笑話當真,開心嚷嚷著。

  「我小兒子剛上初二……配不上吧?開洗衣廠的。」

  「哪有這回事嘛!」

  對這種露骨的打情罵俏十分不屑的信代幾個,站在遠處看著那些人圍著孩子開心地說笑,相互對視了一下。

  「不好。那孩子不像爹又不像媽,那女人整過容?」

  信代模仿孩子的表情,那張臉的確不敢恭維。

  「也不知道是誰的種。」

  「辭職前她不是幹過應召女郎嗎……」

  「好像瞞掉了呢……聽說在床上故意裝得笨手笨腳的。」

  「真能裝啊……」

  對別人的幸福生活說三道四,不負責任地說些有的沒的,這讓她們覺得出了口惡氣。信代等人高聲笑了起來。

  「信醬,今早多虧你幫忙。」

  和信代關係最好的根岸在自動售貨機上買了罐裝咖啡,遞到信代手上。

  「別見外,彼此彼此。」

  信代接過咖啡,沒喝,用來暖手。

  根岸早上要去保育園送孩子,手忙腳亂地就過了出勤時間,信代替她打的卡。

  「怎麼樣了?發燒?」

  「腮腺炎啊,腮腺炎。流行性的,保育園傳染的……」

  根岸有兩個兒子,一個4歲的和一個2歲的,丈夫還在找工作。「都是沒男人疼的苦命女人。」兩人經常這樣互相安慰。

  「你也是,腮腺炎?」

  信代摸了一下根岸的臉,譏笑她是圓臉。

  「什麼呀……我才不是。」

  「不好,別傳染給我……」

  大家提起屁股下的圓凳子挪了一下,裝出要從根岸身邊逃走的樣子。

  信代上班出門了,亞紀化完妝後不知什麼時候也出門了。

  祥太整個上午幾乎都待在壁櫥裡看舊教科書。初枝和亞紀當作臥室的佛堂後面,有一間現在已經變成儲藏室的兒童房間。牆上貼著身穿學生服、手裡拿著悠悠球的偶像的招貼畫,還有外出旅行買回來的褪了色的三角旗。

  這個房間的寫字檯後面的壁櫥裡,放著用尼龍繩捆成十字形的小學教科書,還有練習書法的用具。姓名欄裡是孩子寫的字「柴田治」。應該是阿治小時候用過的東西,祥太想。他按順序從1年級的書開始讀起,現在已經讀到4年級的書了。

  有裡大概就要在這個家裡過下去了吧?祥太對現在的生活很滿足,所以有些擔心家裡突然多出一個人來,生活可能發生變化。

  有裡穿著祥太的衛衣和運動褲,早晨起一直躺在矮腳桌旁邊。她什麼也不吃,什麼也不喝,只是蒙頭睡覺。祥太想確認有裡是不是還在呼吸,但又不忍心把她弄醒,所以決定不去管她。

  剛過中午,一直未露面的初枝從梳妝台的抽屜裡取出曼秀雷敦軟膏,坐到有裡身邊,輕手輕腳地搖了幾下趴在榻榻米上睡覺的有裡。有裡輕輕坐起來,初枝什麼都沒說,開始在有裡的手臂和肚子上塗曼秀雷敦。她嘴上像唸咒語似的不停念叨:「痛痛鬼滾蛋,痛痛鬼滾蛋!」曼秀雷敦軟膏刺鼻的氣味飄進了祥太待著的壁櫥裡。

  「打擾了。」院子那頭忽然傳來男人的聲音。初枝的手停了下來,手指上還沾著藥膏。

  「我是民生委員米山。奶奶在家嗎?」

  他應該站在門外,初枝想。男人又高喊起來。

  初枝用眼神示意祥太帶著有裡從廚房的側門出去,她嘴上應道「來了,來了」,起身向套廊走去。祥太只好用手勢示意有裡「跟我來」,帶著她走向廚房。

  確認了兩個孩子進了廚房後,初枝打開正對著起居室套廊的玻璃門,正好可以露出一張臉。

  「奶奶,我是米山,民生委員。」

  向院子裡張望的中年男子看見初枝,打開門走了進來。

  「我去開門。你走那邊,那邊。」

  初枝讓米山去玄關一側。

  大概好幾個月沒有打掃了吧,米山想。看著落滿灰塵的玄關,他猶豫是不是該坐下。他從黑夾克衫的口袋裡掏出手帕,鋪在地板上,以防弄髒西裝褲。

  「金子老奶奶結果還是搬到公寓裡啦……她有3個兒子呢。」

  米山衝著正在廚房泡茶的初枝開口道。金子比初枝還大3歲,兩人過去有段時間關係不錯,經常相互串門。好像後來崴了腳,又突然患上了老年癡呆,家裡人不再讓她出門。

  「難怪最近見不到她。」

  廚房傳來初枝的說話聲。

  「初枝奶奶,您和兒子也好好商量商量吧。是住在博多吧?」

  初枝端著木質的托盤走到玄關,托盤上放著一隻茶杯。「哎喲。」初枝嘴上重重哼了一聲,一屁股坐了下來,把茶杯放在米山面前。

  米山端起茶杯,忽然發現杯口上有一大塊髒東西,又把茶杯放回托盤,一口沒喝。看著米山的模樣,初枝露著牙床壞笑了起來。

  「又是哪個開發商派你來的吧?」

  「不是不是。我擔心您老人家一個人生活太不方便。」

  「你什麼時候變成菩薩心腸啦?」

  「別罵我了……我早就不干征地強拆的事兒啦!」

  泡沫經濟時期那會兒,米山憑著一張伶牙俐齒,趕走了一大批過去就住在這一帶的老人,為建設高樓大廈出了一把力。因為拆遷,生活變得不幸的人大概遠遠超過變得幸福的人。

  「把我們趕走,你能拿到多少好處?」

  初枝又抿嘴笑了起來,用沒有牙齒的牙床啃了一口拿在手裡的橙子。

  穿著大人拖鞋從廚房側門走出去的祥太和有裡,繞過房子的北側,從後門走到了高層住宅樓對面的停車場。有裡跟在祥太身後,邊走邊聞初枝給她塗的曼秀雷敦的氣味。

  「那個奶奶,以為曼秀雷敦什麼都能治好……」

  大概有過相同的經歷,祥太的語氣好像很無奈。

  祥太家的周圍建起了大量高層住宅,原先住在這裡的老鄰居幾乎都不見了蹤影。

  因此,祥太他們幾個一起生活在這個家裡並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祥太沒有要去的地方,便沿著河邊的人行道漫無目的地走著,有裡緊跟在他身後。

  祥太撿起扔在草叢裡的自行車腳踏板。「瞧這。」他拿給有裡看。

  有裡沒什麼反應。祥太用手除掉腳踏板上的土,下面露出了銀色。

  腳踏板已經有些生銹了,不過,用銼刀銼一銼的話還會變得珵亮,祥太想。他將腳踏板放進派克服的口袋裡。

  兩個身背雙肩書包的男孩兒迎面走來,各自手裡抱著一個大概是手工課上做的很大的模型。

  「不會在家裡學習的人才去學校。」

  望著擦肩而過的兩個小學生的背影,祥太把阿治告訴他的話重複了一遍。他從來沒想過上學的事情。即使不去那種地方,自己現在也跟著阿治在學習「工作」,他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個夠格的大人了。學校,是那些還沒有成為夠格大人的傢伙去的地方。

  不過,祥太還是很在意有裡看自己的眼光。為了讓她明白自己和那些「孩子」不一樣,祥太決定去「大和屋」。

  「大和屋」是眼下已經過時了的賣粗點的店舖,還能偶爾在住宅區裡見到。有時阿治接到施工現場的日工沒空時,祥太便來這家點心鋪「工作」。在這裡他一個人也能完成任務。

  「擺在店裡的東西還不屬於任何人。」

  阿治津津有味地吃著偷來的杯麵告訴祥太。祥太也這麼深信不疑。

  乘著懷舊的東風,昭和時代的粗點經過改頭換面,又重新受到大人們的關注,而「大和屋」卻是真正意義上保留著昭和傳統風味的粗點店舖。店舖的木質貨架上擺著衛生紙、洗髮水、牙刷等日用品。還有一個用餐角,剛好有個老人在用店裡配置的熱水壺往炒麵杯裡倒完熱水,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杯麵走到餐桌前。這對嫌在家裡燒水麻煩的過著獨居生活的人來說十分便利。

  祥太走進店舖,用手勢示意有裡「看好了」,自己一臉即刻就要上場比賽的運動員的表情,站在貨架前,等待那個時機出現。店舖門口,安置著一面防小偷的鏡子。

  鏡子中能看到這家店的店主——山戶老頭的身影。老頭習慣坐在比店門口高出一截的房間裡邊喝茶邊琢磨棋譜,只有在顧客買東西時,他才從那裡面下來。老頭幾乎不抬頭,這對祥太的「工作」來說是再理想不過的了。當然,店裡也沒有裝防盜攝像頭。

  不過,最好的機會還是要等到老頭走出房間的那一刻。

  祥太沒想到這個時機很快就來了。正巧有個和店主差不多年齡的老頭進門來了,衝著店主叫道:「喂,給我來包煙。」

  聽到分不清是「喂」還是「哎」的喊聲後,店主慢吞吞起身,下到店堂裡。店主身上散發著和初枝身上一樣的櫥櫃裡面才有的樟腦味。他從祥太身邊經過,走到原先那裡大概才是店堂正面的貨架前,取出牌子叫「若葉」的廉價香煙,放到櫃檯上。這樣一來,祥太所處的位置完全成了死角。老頭應該是個常客,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今天好冷」「凍死人了」開始聊起天來。

  祥太迅速做完已經形成習慣的手勢,抓起一隻點心裝進口袋,從有裡面前經過,又在後面的貨架上拿起洗髮水,逕直走出店舖。店主還在和顧客聊著明天的天氣。有裡一直站在店堂裡,似乎沒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

  走出店門的祥太,將偷來的點心和洗髮水分別拿在兩隻手裡,得意揚揚地望著有裡,脖子揚得高高的。

  雖然對沒有任何反應的有裡有些失望,祥太還是用眼神示意有裡「快出來」,自己先邁起了步子。

  有裡邊偷覷著店主的臉,邊走出店門追趕祥太。

  兩人向河邊的停車場走去。這裡雖然也叫停車場,但不是按時間收費的那種場地,只是為跑長途的卡車司機夜裡停車假寐提供的一塊空地。人行道一側的護城河前,扔著一大堆廢棄的電視機和自行車等大型垃圾。垃圾堆邊上,還扔著一輛沒有輪胎和燈泡的廢車。

  車窗的玻璃幾乎全都碎了。祥太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地盤。他在打碎的玻璃窗上用黏膠帶糊上硬紙板,不讓風吹進來。

  後風窗上由於貼著玻璃膜,當太陽光照進來時,車廂內各處反射著海底般的藍光,十分耀眼。

  祥太坐在玻璃膜窗前的後座上,用混凝土磚塊用力摩擦剛才撿到的自行車腳踏板。有裡在一旁看著。

  信代給她穿的祥太的衛衣還很寬鬆,袖子太長,有裡從剛才起就老往上捲袖管,塗著曼秀雷敦軟膏的兩隻手臂上的疤痕每次都會跳到祥太的眼裡。

  「怎麼啦,那裡?」

  祥太停下擦腳踏板的手,問道。

  「摔的。」

  有裡還是重複著昨天的解釋。

  「是燙傷的吧?」

  「……」

  有裡默不作聲地低下頭。

  「誰燙的?媽媽?」

  之前一直低著頭的有裡,聽到祥太這麼問才抬起頭來。

  「媽媽對我挺好的,還給我買衣服。」

  有裡眼睛直視祥太,反駁道。究竟是因為無論受到多麼殘忍的對待都不願意對別人說自己媽媽的壞話,還是不願承認自己沒有被疼愛,祥太不清楚。他只知道,維護傷害自己的人,是無法堅強地生活下去的。

  將殘酷的事實也告訴眼前這個女孩,不是自己的責任嗎?祥太這樣想。

  太陽西下了,肚子也餓了起來。祥太和有裡出了小車往家走。祥太想,有裡如果直接回自己家的小區也沒關係。信代也絕不會為這事責怪自己,也許反而會輕鬆下來。可是,有裡緊跟在祥太身後。

  有裡什麼都沒有說,跟著祥太回到家門口。在經過「樂趣」小酒館時,祥太停下腳步,回過身去問有裡。

  「你怎麼辦?想回家嗎?」

  有裡不吭聲。

  祥太走進一側是青鐵皮的通道。他把擦得珵亮的自行車腳踏板按在青鐵皮上,青鐵皮發出「咯噠、咯噠」好聽的聲音。祥太喜歡聽這個聲音。有裡緊隨其後。祥太感覺到了,不知為何,他一下子安心下來。

  晚飯吃壽喜鍋。不過,鍋裡儘是些白菜和魔芋,肉也不是牛肉,而是豬身上的五花肉。

  祥太走出壁櫥去添飯。他望著鍋裡,沒有發現肉,使勁兒用筷子攪來攪去。

  亞紀在籃子裡發現了祥太偷回來的洗髮水,拿在手裡。

  「什麼呀,是梅麗特啊!」

  亞紀的語氣有些不滿。

  「大和屋只有梅麗特一種呀。」

  「我不太喜歡梅麗特的香味。」

  「別那麼講究。」

  信代語氣嚴厲地制止了亞紀的埋怨。對於以母親自居對待全家人的信代,亞紀有時很不服氣。

  「我想來想去,都覺得是誘拐啊。」

  亞紀生氣的矛頭一轉,目光尖銳地投向信代,並用下巴指了指坐在角落裡吃炸薯片的有裡。

  「錯了……我們又沒綁架她,也沒要求贖金。」

  信代說道,她沒看有裡。

  「問題不在這裡吧?」

  「還沒人報警嗎……尋人?」

  初枝將肉放在鍋裡「咻——咻——」涮了涮,放進盤子裡,魔芋和豆腐她好像都是直接吞到肚子裡去的。看在眼裡會覺得很噁心,祥太盡量不去看初枝放在盤子裡的肉。

  「人家沒準覺得很清靜呢,現在。」

  活該!自作自受!信代流露出對有裡父母露骨的敵意。

  「只有白菜……」

  祥太死心了,端起裝滿白菜的盤子回到壁櫥裡。

  「白菜對身體好啊。肉汁都滲進去了。」

  狠狠心買了肉回家還要遭埋怨,負責料理的信代憤懣道。

  「今天那麼晚……」

  初枝看了一下鍾嘀咕道。平時這個時間阿治應該回家了。

  「肯定去幹這個了,不會錯的……」

  信代做了個玩柏青哥的手勢。

  「留點肉出來?」

  「不用了……吃完吧……」

  信代把盒子裡剩下的一點點肉都倒進了鍋裡,把魔芋放進自己的盤子。

  「麵筋我夠了。」

  信代一說「麵筋」,有裡馬上抬起頭來。

  亞紀第一個注意到,對信代使了下眼色。信代回頭看有裡。

  「嗯?喜歡吃麵筋?」

  信代問道。有裡點了點頭。有裡來這個家裡還是第一次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意思。

  「過來過來。」初枝用筷子示意有裡。有裡走到飯桌前。亞紀用筷子夾起麵筋,放了一塊到初枝的盤子裡。初枝噘起嘴,唇邊起了一大堆皺紋。她「呼——呼——」地吹了幾口氣讓麵筋冷下來,隨後將已經入味後變成茶色的麵筋送進有裡嘴裡。全家的視線都落在有裡身上。

  「好吃嗎?」

  初枝替大家問。

  嘴裡嚼著麵筋,有裡用力點了點頭。

  「吃過麵筋嗎?」

  信代問。

  「嗯。」

  「和誰吃的?」

  「奶奶。」

  有裡看著信代說。

  這孩子一定不是生下來就被母親虐待的,應該也有幸福的回憶。大家覺察到了這一點,心裡也好受了些。

  亞紀又夾起一塊麵筋放到盤子裡。

  「別吃得太飽,夜裡又會那樣。」

  信代擔心有裡尿床。

  「那就跟奶奶睡吧。」

  初枝很少見地用嗲嗲的語氣說。

  「不行,那裡是我睡的!」

  亞紀來這個家裡以後一直和初枝蓋一床被。和祥太的壁櫥一樣,亞紀也把奶奶的被窩、可以聞到被窩氣味的那個空間當作自己在這個家裡的地盤。不管有裡有多麼可憐,她也不想把好不容易佔到的地盤拱手相讓。

  初枝伸手從電視機邊上的托盤裡取過食鹽瓶,打開瓶蓋,在有裡的手掌心裡敲了幾下,倒出鹽來。

  「你舔一下試試。」

  「什麼?鹽?」

  信代吃驚地看著初枝。

  「對尿床很有效呢。過去,大家都是這麼治好的。」

  「亂說。」

  信代說著看了一下亞紀。

  有裡舔了一下倒在手掌裡的食鹽,皺起了眉頭。這個表情讓3個女人的表情都放鬆下來了。好久沒這樣了。有裡來家裡以後還沒見她笑過,消失的情感似乎一點點地回到了她身上。

  「啊,回來了!」

  從剛才起就在注意觀察外面動靜的祥太站起來,向套廊上跑去。外面好像有關車門的聲音。

  「是出租車吧?」

  亞紀說著,看著信代。

  「我要殺了他……」

  信代嘟噥道。打了一天日工掙到錢了,一定是喝了酒,膽子也變大了。

  祥太打開玻璃門,站在套廊上向外張望,阿治抓著一個男人的肩膀正走進來。狗在狂吠。起初以為他喝醉了,但又不像。

  街燈下,一瞬,祥太看到了白顏色的枴杖。

  「他受傷了。拄著拐。」

  祥太回頭對著屋子裡高聲道。隨著巨大的響聲,門打開了,阿治勾著班長神保的肩膀走了進來。來到套廊上的初枝,立刻料到出事了,她用目光示意信代把有裡藏到壁櫥裡。

  「這是怎麼了……」初枝開口問兩人。

  「作業時從上面……」

  神保說話時的溫和語調和他那張神情可怕的臉十分不相稱。是摔倒了嗎?阿治的工作服上都是泥。

  「啊——啊——啊——」

  初枝見阿治這副模樣無語地叫道。

  阿治也不想讓神保進屋,所以一直在重複「可以了,可以了」。神保以為阿治客氣,或許他心裡還有著負疚感,覺得部下受傷自己也有責任,所以他邊說「送到裡面」邊脫下了鞋子。

  到了這一地步也不能硬生生地趕走他,那樣反而會引起他的懷疑。信代幾個立刻改變了策略。

  「……往這兒……被子……扶到裡面。」

  初枝將兩個男人引到佛堂。

  「骨折了?」

  信代藏好有裡,折回來後問道。

  「裂了……裂了……馬上就成這樣了。」

  阿治張開左手給信代看。

  祥太手裡拿著在套廊上接過的枴杖,站在遠處觀望發生的一切。

  「祥太別到處亂扔啊。亞紀……給客人泡茶……」

  亞紀打開佛堂的燈,轉身去廚房泡茶。

  「一大早我就有不祥的預感。都是你逼我去的。」

  阿治衝著信代說著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用的話。信代明知這只是阿治在撒嬌而已,想著他也怪可憐的,所以沒有反駁。剛才發瘋似的狂吠的狗,等阿治一進屋立馬安靜了下來。

  「摔成這樣,一個月都幹不了活了。」

  讓阿治在被窩裡躺下後,信代低頭看著他說道。比起擔心他的身體,信代更擔心他沒法外出掙錢了。

  「說是工傷保險會下來的……日工也一樣……是吧?」

  阿治用求助的目光看著神保。

  「嗯……應該會……」

  神保移開視線,含糊其詞地回答。

  「真的?那還不如斷了,比骨裂更好。」

  信代受了「工傷保險」這個詞的刺激,不合時宜地開心嚷了起來。

  「你還有心情開玩笑,我差點摔死!」

  信代聽了阿治誇張的說法又差點笑出聲來。少不了是因為開小差從樓梯上掉下來的吧,她想。

  亞紀將茶水放到神保跟前,點頭打招呼。

  「好可愛啊。」

  神保的視線追隨著返回起居室的亞紀。

  「哦……我老婆的妹妹。」

  「同父異母。」

  初枝趕緊解釋道。

  「這是我老媽。」

  此時,壁櫥裡面發出很大的聲音。是有裡。信代跑到發出聲音的壁櫥前,用身體擋住。

  初枝為了轉移神保注意力,摸了一下他厚實的胸脯。

  「小哥,身體真結實啊……平時運動嗎?」

  「上高中前玩過籃球。」

  突然被素不相識的老太婆摸了一下,神保身體僵住了。

  「誒……是這樣嗎?」

  初枝聽錯了,做了一個扣排球的手勢。

  由於太想裝出「一大家」的樣子,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變得情緒亢奮起來,但誰都沒有意識到。

  「你有家人啊?我一直以為你一個人呢。」

  神保對躺在被窩裡的阿治說。

  「啊啊,別人都這麼說……」

  「小子,快過來,老爸工作上的大領導。」

  初枝對祥太招招手。

  祥太手裡拿著枴杖走過來,坐在初枝邊上。

  「這是長子祥太。」

  阿治躺著手指祥太。

  「叔叔好。」

  祥太輕輕鞠了一躬。

  「哪年出生的?」

  「……4年。」

  神保這麼一問,祥太馬上撒了個謊,機靈得讓人意想不到這是個10歲的孩子。

  「和我兒子同年。」

  神保第一次露出笑容。

  有裡聽著外面的動靜,將移門打開一條縫向外張望。信代發現後立刻反手重重關上了門。

  有裡在這個家裡已經生活了一個多月。

  信代每天都十分關注電視和報紙上的消息,好像並沒有孩子失蹤之類的新聞。雖然她叮囑初枝和祥太盡量不要讓她出門,但完全把她關在家裡,也就失去了特意把她留在這裡生活的意義。

  一旦被人發現,那就到時候再說,就說是為了保護她,信代想。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一家人少不了遭受世人的指責。

  不過,遺棄有裡的父母也難逃罪責。對於信代來說,這是自己對30年前所受的暴虐的復仇。

  阿治受傷後,祥太便一個人外出「工作」。「新鮮組」比較難出手,他便把目標放在相對較小、工作人員也比較少的店名為「界屋」的超市。

  今天祥太帶有裡去超市,打算讓她見識自己的「工作」。

  出了超市,祥太背著很重的雙肩包猶如逃跑似的一陣狂跑。有裡也跟在祥太的身後跑。

  穿過商店街,拐到一條小馬路上,兩人在混凝土的石塊上並排坐下。祥太從雙肩包裡一件件取出今天的戰利品給有裡看,每取一件,他的眼神好像都在問:「看,怎麼樣?」

  「我很快會教你。」

  有裡輕輕點了下頭。祥太感到有裡看自己的眼神裡似乎有了崇拜的意思,心裡十分高興。

  儘管不是阿治告訴自己要這麼做,但祥太覺得,在這個家中自己應該承擔起師父的責任,教會有裡「工作」。

  「這個,是你喜歡的吧?」

  祥太從雙肩包裡取出剛剛偷來的麵筋給有裡看。有裡點點頭。這就是奶奶給自己吃過的麵筋。

  「你奶奶很疼你嗎?」

  祥太問。祥太自己完全沒有生活在這個家裡之前的記憶。不管是爸爸還是媽媽,更不用說奶奶了,一點兒都不記得。

  因此,那天聽有裡說「我奶奶」三個字時,心裡多少有些羨慕。

  「和奶奶一起住嗎?」

  祥太又問。

  「她在天堂裡。」

  有裡點著頭,答道。

  可能是奶奶死了以後有裡的人生也發生變化了吧,祥太想。

  不過,人不能永遠抓住那些幸福的記憶而不願撒手。

  祥太作為有裡人生的前輩這麼覺得。

  「那就,趕快忘了吧。」

  這是只有10歲的祥太根據自己的人生哲學說出的暖心話。

  亞紀陪初枝來了銀行。今天是兩個月發放一次的養老金打進銀行賬戶的日子。這一天初枝拿到手裡的11萬6000日元是全家生活的保障,比什麼都重要。

  「嗯……想想……1192……鐮倉幕府……」

  站在ATM機前的初枝念叨著取款密碼。

  「都讓別人聽見了。不行,別出聲。」

  「沒出聲啊。」

  「出聲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鬥嘴,宛如關係和睦的祖孫。

  離開銀行回家途中,兩人去附近拜了水神。

  初枝用足力氣搖響大殿前的垂鈴。

  「搖得太響啦,奶奶!」

  「響好。」

  「為什麼?」

  「這樣才能叫醒他啊。」

  「叫醒誰?」

  「神靈呀,神靈。」

  「神靈睡著了嗎?」

  「是啊,你不知道?」

  初枝按照正式的參拜順序,二鞠躬、二拍手、一鞠躬,然後將手伸向放在大殿邊上的神簽盒,隨意取出一支籤,順著石階往下走。

  「行嗎,不放錢?」

  亞紀邊留意著周圍邊衝著初枝的背影喊道。

  神簽盒上寫著:每支籤100日元。

  「有什麼不行,反正沒人看見。」

  初枝毫無愧意地說。亞紀也學著初枝,從神簽盒裡取出一支籤。

  「一起來。」

  兩人邊走在冬天溫和的陽光照射下的神社境內,邊同時打開神簽。

  「奶奶抽到啥?」

  「……末吉。」

  「我,小吉……這兩個,哪個好?」

  亞紀看了一眼初枝的神簽。

  「所等之人,現身遲。」

  這次輪到初枝看亞紀的神簽。

  「婚姻之事,莫著急。」

  兩人對視了一下,想了想。

  「哪個都不算太好。」

  初枝說著,粗魯地將神簽揉成一團塞進上衣口袋。

  「算什麼吉簽。」

  亞紀抱怨著,挽起初枝的胳膊,兩人一起邁開步子。

  穿過神社,在通向神社的參拜道旁有一家名叫「角谷」的老牌甜品店,兩人走了進去。

  初枝過去就愛吃這家店的年糕小豆。她好像喜歡那種加了鹽後不怎麼甜的口味。亞紀猶豫來猶豫去,最終點了份豆沙水果涼粉。

  初枝手裡拿著一張長方形的小紙片,年糕小豆放在跟前。這張印著「自選項目表」字樣的紙上,有名字、房間號,以及服務內容和價格。這是亞紀打工的一家風俗店裡的紙。

  「什麼意思?奪童……」

  「奪取童貞的縮寫。」

  「那是要做什麼?」

  亞紀把涼粉送進嘴裡,開始向初枝解釋工作內容。

  「我們穿著從側面可以看到乳房的針織連衣裙,就是這樣……」

  亞紀從左右兩側把自己的乳房往中間擠著,晃了幾下。

  「側乳。這種現在很流行……」

  初枝臉上沒有慍色,反而津津有味地看著亞紀。

  「嗯。3000日元,店裡和我們女孩對半分。」

  「不錯啊,這樣就能掙錢。」

  初枝用筷子夾起小豆年糕中的年糕,開始用牙床「吧嗒、吧嗒」地舔。其他人見了難免會反胃,但亞紀完全不在意。

  「奶奶不也在掙錢嗎……」

  初枝領取的養老金是已經去世丈夫的遺族養老金。亞紀覺得從掙男人的錢這個意義上來說兩件事情沒有多大的區別。

  「我的這個,和賠償金差不多。」

  「賠償金?不是養老金嗎?」

  亞紀確認道。一瞬,初枝陷入沉思。「對……養老金。」她重複著亞紀的話。「給你。」她將嘴上舔著的年糕放到亞紀的豆沙水果涼粉上。此刻,她不想吃這塊年糕了,不過,吃到現在她也不想說不喜歡。

  「我懂……」

  亞紀同情地說。初枝的丈夫,婚後不久便在外面有了女人,拋下初枝和兒子出走了。初枝作為單身母親一個人撫養兒子,想必吃了不少苦。對於被男人拋棄這件事,埋藏在她心中的仇恨和痛苦無疑是最大的,亞紀想。

  但是,初枝從不在亞紀他們跟前說丈夫的壞話,總是以十分懷念的口吻提起穿漂亮和服、過著富裕生活的往事。現在亞紀依然能感覺到她對丈夫的強烈不捨,這似乎讓她內心的痛苦顯得更加突出。

  「我說……」

  亞紀沉思著,初枝突然發問。

  「……你為啥叫『沙香』?」

  「什麼?為啥?」

  被初枝突如其來這麼一問,亞紀有些不知所措。「沙香」是亞紀在風俗店工作時用的花名。

  「不懷好意吧?」

  初枝的目光從小豆年糕轉移到亞紀臉上。

  「和某人很像吧?」

  為了掩飾,亞紀做了個鬼臉,隨後笑了起來。

  阿治綁著髒兮兮的石膏帶,在起居室裡走來走去,有裡配合著他,把矮腳桌上的插座拔出來插進去,好像在做什麼訓練。

  「好,好。就這節奏。」

  說著,阿治摸了摸有裡的頭,在矮腳桌邊上坐下。

  「有裡,你真聰明啊!」

  聽阿治這麼說,有裡開心地笑起來。兩人擊了一下手掌。

  原本打算自己教有裡「工作」的祥太,眼見有裡被阿治奪走,便不再看兩人。

  訓練結束後,阿治開始吃葡萄。阿治被送回來的第二個星期,神保又陪著所長來過,葡萄是他們帶來的禮物。距離他們來探望已經過了10天,這些高級葡萄也過了保質期。

  「今天這麼晚……不去上班啦?」

  阿治問信代,信代在廚房洗東西。

  「說是分享工作機會。」

  「什麼意思?」

  「付不起工資,讓10個人下午去上班。」

  「讓大家都一點點窮下去?」

  「差不多,就那意思。」

  信代跑到矮腳桌前,準備把阿治盛葡萄的盤子拿到廚房裡去洗。她想快點幹完廚房裡的活兒。

  「哎,還沒吃完呢!」

  阿治伸手奪盤子,差一點點沒夠著。他依依不捨地把還剩在手中的一顆葡萄送到嘴裡。

  「連工傷保險都下不來。」

  「真是,大家都太好說話了,損失一大筆。」

  一段時間不用幹活兒也能維持下來,阿治的如意算盤就這樣被輕易打破了。這對信代來說也一樣。

  「沒問題吧,那人?」

  信代還在擔心那天陰差陽錯地讓神保進了自家的門。

  「他沒留意咱家的事情……」

  「不過,人不錯……他是正式工?」

  「啊……」

  嫉妒的表情在阿治眼中一閃而過。

  「正式工真好啊,羨慕死人了……」

  信代吃著從阿治手上奪下來的葡萄,把葡萄皮吐在水池中。

  祥太拿起放在廚房飯桌上貴金屬一樣的東西給信代看。

  「你看,這是什麼?」

  「領帶扣。送給你了。不過,是個仿製品。」

  這只領帶扣是信代在洗衣廠上班時顧客忘在口袋裡的物品,她偷偷帶回家了。

  祥太興奮地把領帶扣別在衣服上,回到壁櫥裡。

  看到祥太,有裡也站起來,跟著祥太進了壁櫥。

  祥太打開頭盔上的燈,在領帶扣上照著。鵝卵石形狀的橙色石頭在光線下閃閃發光。

  好美。即使是個仿製品也很美。有裡坐在祥太身邊,把臉向前湊去,看著領帶扣上的光亮。

  「要嗎?」

  祥太問有裡。

  「嗯。」

  有裡誠實地點頭。

  「不給你。」

  就像一開始就準備好了答案一樣,祥太冷冰冰地回答。這是對有裡跟自己以外的人學習「工作」的報復。

  「老太婆的養老金應該有7萬吧?」

  阿治說,他正用大拇指的指甲撓著從石膏帶裡伸出的右腳大拇指。

  「7萬……也不錯啊……靠著丈夫一直能拿到死呢……」

  只剩下夫妻兩人後,聊天馬上就變得毒舌起來,這已然成了習慣。

  「成天了不起的樣子,好像自己掙的錢一樣。還不是我在照顧她。」

  「你說……」信代把臉湊到阿治跟前,表情變得更加刻薄。

  「她會不會有私房錢,藏在什麼地方?」

  阿治一下子來了勁頭,一臉「我也早就懷疑了」的表情。

  「我覺得那房間很可疑。」

  阿治指了指佛堂後面的兒童房間。

  「下次老太婆不在家的時候找找看……」

  「噓——」

  信代注意到院子裡有動靜,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玄關響起了開門聲,初枝回來了。

  「您回來啦!」

  信代用歡快的聲音招呼道。

  「我回來了。」

  傳來初枝的聲音。

  「奶奶,歡迎回家!」

  阿治嗲聲嗲氣地說道,就像手掌朝外翻的發財貓。

  「水神神社那邊的池子裡還結著冰呢……」

  「小心點哦,腳下一滑閃著腰可不得了。」

  只有此刻阿治才像個關心母親的兒子。

  「亞紀呢?」

  信代問道,她開始做出門上班的準備。

  「去那兒了。」

  初枝模仿剛才亞紀做的動作,擠了擠胸口,晃了幾下。

  「哎呀,亞紀也太薄情了吧,說過讓她攙著把您送回來的。」

  初枝正要去佛堂,阿治伸出手來。他知道今天初枝去銀行取養老金了。

  「我還沒那麼虛弱呢。」

  初枝把一包日式點心放在阿治手上,不是錢。

  「什麼啊,這是?」

  「蒸板栗。」

  初枝不再理會慪氣的阿治,穿過起居室,把銀行的信封供在佛龕前,敲了一下鈴,合掌。

  佛堂上現在還端端正正地放著拋妻棄子、離家出走的初枝丈夫的照片。

  「奶奶,有裡就拜託您了。隨便弄點吃的。」

  信代站在玄關,交代了一句便出門了。

  「隨便弄點……」

  有點難度,初枝想。

  「我說……」

  阿治手裡拿著蒸板栗羊羹走進佛堂,放在佛龕上。他露出討好的笑臉,戳了一下初枝的腰。

  「幹嗎?」

  初枝揣著明白裝糊塗。

  「去唄。」

  阿治做了個柏青哥的手勢。他想用初枝的養老金當賭資。

  「不行。大哥技術太差。」

  初枝不搭理阿治。初枝還沒傻到把錢交給明擺著只會輸錢的人。

  亞紀和初枝分開後徑直去了錦系町。那家店就在出站後步行大約5分鐘距離的雜居大樓的4樓。那是一家女孩子身穿高中生制服進行「表演」的JK體驗店。

  店門口放著圓凳子,已經有兩個顧客坐在那裡等著下午1點鐘開門。

  亞紀默默地從兩人面前經過,推門進去。一進門便是接待客人的前台,前面陳列著「典雅」(Tenga)。櫃檯後面的牆上貼著在這裡工作的女孩子們的照片,上面寫著編號。其中也有身穿制服的亞紀的照片,她的編號是66號。

  「早上好!」

  亞紀向氣色很差的店長和氣打招呼。

  一到店裡,亞紀便馬上變身為「沙香」。

  「沙香醬,請假的話請告訴我一聲。」

  和氣臉上的表情不知是溫柔還是肚子痛。他的身份雖說是店長,其實不是老闆,也只是個打工的。他經常笑著自嘲,營業額掉下去的話,下個月就得滾蛋。

  亞紀進店門時,同事剛好都在換制服。

  這裡的同事,年齡從19歲到28歲,有正在上學的大學生,也有家庭主婦。23歲的亞紀在8個人中年齡排在第3位。

  「同時在夜總會兼職太累了。我已經30個小時沒睡了。」

  坐在跟前的女大學生晴美打了一個重重的哈欠。

  晴美今年應該大四了,但她好像從來不去學校。一開始幹這個工作只是為了積攢留學資金,後來卻漸漸變成她的主業了。

  站在前台的和氣走進房間。

  「愛結小姐,客人預約了兩點半的聊天室。」

  「耶!」

  身著泳衣的愛結做了個歡呼勝利的手勢。這家店純屬體驗店,女孩和顧客之間隔了一塊亞克力板,不能直接接觸。

  女孩在看不到客人的單面可視玻璃後面穿著制服表演自慰。如果客人有意願,可以另外預約稱作「聊天室」的房間,提供直接服務。房間裡的行為和店裡無關。自選項目中原則上有枕大腿、掏耳朵、擁抱等服務,女孩和店裡對半分成。超出自選項目範圍的「私下交易」,由客人和女孩自行交涉,這已經是默認的規則。也有些客人,一開始就是以「私下交易」為目的上門來的。

  也有的女孩想掙更多的錢,為客人提供性服務。有的和賣淫女孩一樣,先通過店外交往,然後去酒店或去客人家裡提供服務。

  「沙香小姐……那個投訴你穿兩條內褲的客人來的話,脫掉外面一條。」

  聽和氣一說,亞紀吐了下舌頭。

  「沙香,別糊弄客人。」

  「不是啊,我怕冷。」

  「還有晴美小姐。」

  和氣轉身對著晴美,臉上好像寫著「對不住」三個字。

  「店裡面禁止把手指伸進內褲。稍微注意點。被人發現的話店就要關門啦。」

  和氣還是那個肚子痛的表情。

  「是。」晴美一點不操心地笑著應道,表情似乎在說「又沒被人發現」。

  「晴美太認真了。」

  亞紀吐槽道。

  「就你話多。」晴美頂了一句。

  個性要強的晴美好像從來不願意在客人的指名數上輸給亞紀。亞紀不太明白晴美為什麼會有這種競爭意識。

  和愛結、晴美等人比起來,亞紀在這個店裡的工作熱情不高。不直接和客人接觸這一點反而讓她比較安心。有那麼幾個是專為「沙香」來的常客,但亞紀從來沒想過要和他們建立超越亞力克板的關係。

  「非常感謝您經常來捧場。今天您休息嗎?」

  沙香微笑著問看不見臉的顧客。

  「上班。溜出來的。」

  客人在白板上寫字回答沙香。

  沙香稱之為「4號客人」的常客據說是公司銷售員。

  「我也逃課了。」

  沙香現在的身份是東京都內私立女中還在上學的高中生。

  「……」

  「您想看我正面?反面?」

  「正面。」

  「……」

  「我想看著你的臉。」

  她甚至連這個男人究竟多大年紀,長一張什麼樣的臉都不知道。

  「好的,我開始了。」

  沙香按下定時器,解開制服上的紐扣,露出了胸罩。接著,她撩起裙子,開始扭腰。

  因「分享工作機會」而變成中午上班的信代,已經在熨燙台前站了兩個小時。背後的大型褲線熱壓機不斷向外噴著蒸汽,在那裡站10分鐘就已經讓穿著短袖衫的信代汗流浹背了。信代沒和任何人閒聊,一個人默默地熨衣。

  從門店返回的社長越路從信代身邊經過,做了個「上來」的手勢。

  有什麼事呢?

  覺得奇怪的信代目送越路的背影,她和根岸的目光撞在一起。根岸在相鄰的另一張熨燙台前幹活兒。信代用右手做了個滑稽的割脖子的手勢,笑了起來。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比你早……)

  根岸也對著自己的脖子做了個刀割的手勢。

  (會不會偷回家的東西被發現了?)

  (不可能,那傢伙的嗅覺沒這麼靈。)

  兩人邊熨著衣服邊像表演啞劇似的聊著天。

  辦公室在車間2樓。8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裡,一排灰色更衣箱靠在牆邊,更衣箱的門高低不平,沒法完全合上。更衣箱的旁邊,社長和財務兩夫婦的辦公桌親密地靠在一起。房間中央放著一張木桌子,休息時間,員工們就在那裡吃便當、喝茶。

  信代沒去桌子邊坐下,一直站在門口。

  原本是越路自己叫的信代,但他卻背對著她,趴在自己的辦公桌上吃午飯。

  「舞弊……哪有?」

  「嗯?說錯了嗎?難道沒有瞞著公司嗎……」

  「可是美醬……根岸家裡,她要送兩個孩子去保育園。」

  越路說的不是盜竊客人遺忘的東西,而是替根岸打考勤卡的事。

  「所以呢?」

  越路冷冷地反問。

  「不是……那遲到1分鐘小時工資就減半,不也太嚴厲了嗎?」

  公司不但單方面推出「分享工作機會」方案,減少了員工工資,還蠻橫無理地制定出這樣的規矩,不正當地削減小時工資,信代想不通。

  「不嚴厲啊。我們有30個員工,每人遲到1分鐘,會給別人造成多大麻煩。1分鐘乘以30個人等於30分鐘,所以要減半。」

  越路的歪理在別的地方估計無法說得通,但在這裡,他的決定就是唯一。

  無法信服,但信代清楚,再待在這裡也只會讓自己不愉快,所以她彎腰行了禮,準備離開。

  「從來沒想過大家應該相互幫助吧……」

  越路難聽的話從背後刺向信代。打開門,半個身子已經走出去的信代頓時停下腳步,她閉上眼睛揚起頭來,慢慢轉過身子。

  「……你說什麼?」

  信代的眼神和往常不同,閃著寒光。

  「你沒拿好處嗎?有人看到啦。你還讓別人買飲料謝你啊。」

  越路手裡拿著筷子,做出打卡的手勢。信代覺得自己對朋友的好意被他的「拿好處」幾個字玷污了。一定是同事告的密。假如知道是誰,絕對一拳打到他臉上,信代想。

  不過,信代還是選擇了忍字當先。此刻發怒和他爭執的話,難免被他找到借口解雇自己。

  信代這樣想著,她克制住激動的情緒,走出辦公室。

  現在不能辭掉這裡的工作。信代的腦子裡浮現出了全靠她維持生計的一家老小每個人的臉。

  拒絕了阿治的邀請,初枝一人來到車站前的柏青哥店。

  初枝唯一的愛好就是玩柏青哥。她在耳朵裡塞上從家裡帶來的耳塞來阻擋周圍的噪聲,在熟悉的「大海物語」遊戲台前坐下。萬事俱備。很快,1萬日元便被機器吞噬到了肚子裡。

  初枝環視了四周片刻,看上去像在考慮移往哪個空位。坐在她鄰座的顧客起身去洗手間,剎那間,她把他座椅背後上面插著「大中」牌子的鋼珠盒子中的一盒移到了自己的台位前。她的目光和隔了兩個座位的男子撞在一起,男子把剛才的一切都看在眼裡。初枝豎起食指放在嘴唇上,眉頭皺了一下,隨後咧嘴一笑,露出沒有牙齒的牙床。

  她的眼睛完全沒有笑意。男子慌忙移開了視線。

  阿治被初枝甩了後,帶祥太和有裡來到漁具店。他並不想釣魚。只是這家店「工作」起來比較好下手。

  有裡被一條章魚外形的粉紅色的擬餌吸引住了。她站在觀察周圍情況的祥太身邊,忘記了自己假扮顧客的身份,全神貫注地晃動著釣絲,腦子思考著,水中那條章魚為什麼看上去像真的一樣在游動。

  「我去休息了。」

  站在收銀機前接待顧客的店員和同事打了招呼後走進後場。等待這一時機的祥太,看了一眼站在擬餌貨架前的阿治。

  阿治動作誇張地拖著受傷的右腳走近收銀台。

  「請教一下,我想釣海鱸魚,栓型餌和沉水鉛筆有什麼不同?」

  「你是要沉水鉛筆嗎,這兒請。」

  祥太頭也不回地聽著身後兩人的談話。阿治把店裡僅剩的一個店員引開到了店舖裡面沉水鉛筆的貨架前。

  收銀機周圍變得空無一人。阿治手上的枴杖發出的「咯登、咯登」的聲響變得越來越遠。阿治和店員的動靜一消失,祥太便迅速起身,順手拿起一根放在入口附近的釣魚竿。注意力集中在章魚身上的有裡也起身了,她遲了一步。

  「快!」

  祥太催促有裡。

  祥太對難以按計劃行動的有裡有些生氣。

  有裡走到門口,從插口上拔下防盜門的電源,看著祥太。這就是剛才祥太在家裡看到她和阿治練習過的動作。祥太飛跑出店門。有裡又把電源插回插口,也跟著祥太跑出店舖。

  在停車場會合的三人,沿著河邊人行道走著。對今天「工作」不滿意的祥太,走在地勢稍高的車道上,俯視著阿治和有裡。

  「今天幹得不錯。有裡也很棒。」

  有裡開心地點著頭,和阿治碰了一下拳頭。

  「我說得不錯吧?那種情況不要急,關鍵是要耐心等到店員減少。」

  阿治得意揚揚地誇著自己的計劃圓滿完成。

  「兩個人也能幹。」

  祥太忍不住插話。

  「這種就叫……分享工作機會。」

  阿治模仿信代的說法。

  「什麼意思……」

  「大家……一起分享工作的機會。」

  「這傢伙礙事啊。」

  祥太指著有裡。

  教過多少遍了,要抓住時機,差一點因為有裡導致行動失敗,祥太為此十分惱火。

  「別這麼說,她是你妹妹。」

  「不是我妹妹。」

  「是你妹妹。有裡是你妹妹。」

  祥太撇下兩人跑遠了。有裡呆呆地望著祥太遠去的背影,手裡提著的章魚擬餌,8條腿在晃動。

  「你是妹妹哦。」

  阿治對有裡溫和地說。阿治走了起來,可有裡一動不動地站著。

  「怎麼了?走吧。」

  阿治催促道,有裡還是站著不動。

  「不是有裡的錯。那小子最近叛逆期。」

  有裡十分頑固。

  阿治哄了十多分鐘才終於讓有裡邁開步子。

  阿治決定把偷來的魚竿暫且藏到壁櫥的最裡面。雖說是打折商品,但也是4根嶄新的魚竿,收穫夠大了。

  「這個月我不幹活兒也沒問題了。」

  阿治唱歌似的說道。

  「那些值多少錢?」

  信代抬頭看著輕飄飄的阿治問。

  「4萬日元應該有的。」

  「4萬?」

  信代吃了一驚,放下手中的筷子。她正在喫茶泡飯。

  「亞紀也拿出一點來,你不也在掙錢嗎?」

  信代把話題引向了正坐在梳妝台前梳頭的亞紀。亞紀頭也不回地瞪了鏡子裡的信代一眼。

  加上洗衣廠裡發生的事,今天信代心情不太好。

  「不用了,這孩子……事先都說好了的。」

  初枝幫亞紀說話。

  不要房租、不要生活費,初枝以這樣的條件讓亞紀住了進來。

  「奶奶太寵她了,欠賬越來越多了。」

  亞紀用手勢制止信代,停了片刻,忍無可忍地回過身子。

  「到底是誰欠賬越來越多。每個人不都在啃奶奶嗎?」

  「什麼叫啃奶奶?」

  信代看著亞紀眼中凶狠的目光,站了起來。

  「能啃的你們就啃吧。」

  初枝開玩笑地說,她試圖緩和兩人的氣氛。

  「沒得啃,沒得啃。」

  阿治也附和著初枝想逗大家開心。

  「行啦。我交過保險了,才不想死了沒人問。」

  初枝說道,手上的針線活兒一刻也沒停下。她在改信代的舊內衣,打算給有裡穿。

  「那叫什麼保險……」

  阿治嘴上嘟噥著向洗面台走去。信代見自己說的話被大家拿來開玩笑,心裡不太愉快,可也無計可施,只好作罷。

  亞紀知道不用交生活費,表情又由陰轉晴,鑽進初枝的被窩。

  「大家晚安。」

  亞紀在被窩裡將自己冰冷的腳插到初枝的兩隻腳中間。

  「啊,奶奶的腳好暖和。」

  這一瞬間,亞紀感到最幸福。

  「怎麼?遇到不開心的事了?」

  「為什麼這麼問?」

  「腳比平時冷啊。」

  初枝經常說些迷信的話,其實她並不知道這些話是真是假。不過,今天被初枝說中了。

  「奶奶什麼都知道啊!」

  亞紀還是很開心,自己的心思都能被奶奶猜到了。她覺得這是兩個人親密關係的證明。

  初枝凝視著頭枕在自己膝蓋上的亞紀的臉。

  「……好看,你鼻子高……」

  「真的?我不喜歡……」

  亞紀說著,摸了下自己的鼻子。

  亞紀長著一張眼睛和鼻子線條都很分明的臉,看上去聰明伶俐。她走在大街上就像個大學生,完全沒有在風俗店工作的女孩子常有的老於世故的感覺。這大概反而給男人一種無從下手的印象,所以在店裡的人氣始終不溫不火。

  「有裡,睡覺前再來點鹽。」

  第一天尿床之後,有裡有時還會尿床。信代也知道那只是迷信的說法,但她還是按初枝說的那樣,讓有裡睡覺前舔一下食鹽。

  在廚房裡刷牙的阿治指了指玄關。

  「在幹嗎?」

  信代拿著食鹽走到玄關,有裡臉朝外坐在那兒。

  「怎麼了?」

  有裡沒有回答。

  「坐那兒太冷了。」

  信代在有裡身邊蹲下。

  有裡手裡握著章魚擬餌。

  「你在擔心祥太?」

  這個5歲的女孩,自己不久前受著父母的虐待,而此刻卻在為別人擔心,這讓信代十分吃驚。

  她怎麼會那麼善良?

  信代好像看外星人似的凝視著有裡的側臉。

  「不是有裡的錯哦。」

  說著,她使勁兒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像逃跑一樣地回到廚房。

  信代屏著呼吸,走到水池邊上,轉身望著玄關。阿治從浴室邊上的洗面台走過來,嘴裡含著牙刷。

  「你說,買一份送終保險怎麼樣……」

  信代被阿治想出來的無聊點子說得哭笑不得。

  「被父母害得那麼慘……她還……」

  信代望見了坐在玄關的有裡的背影。阿治馬上明白了信代想說什麼。

  「是啊,她還在替別人擔心呢。」

  阿治也被有裡的善良舉動打動了。

  「不得不生下來養大的孩子,不會是這樣的。」

  四目對視了一下。信代自打小時候起,母親就是這麼說的。阿治,無論在母親那兒,還是在朋友那兒,自己這個人的存在本身,始終是遭到否定的。

  「嗯……按常理是吧……」

  「我做不到對別人善良。」

  「是啊……是啊……」

  阿治也是這麼長大的。

  「……不那樣的話活不下來……」

  假如有裡是個性格極其扭曲的孩子,那麼自己的性格和對人的惡意,也能心安理得了,信代想。

  可是,有了有裡這樣的孩子,便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缺陷,責任全在自己。可信代想把自己不幸的緣由都歸結到母親身上。

  自己的這種任性,是不能被自己原諒的嗎?看著眼前的有裡,信代更加覺得自己是多麼不幸。

  我不是為了讓自己意識到這一點才把她帶回家的,信代想。

  祥太又鑽進了河邊停車場上的那台破車裡。每當想一個人待著時,祥太便會來到這裡。

  明月透過貼膜的玻璃窗照進車裡,河面上經過的大船發動機發出的「彭彭彭」的響聲時不時地傳進耳朵。祥太有時會產生一種自己待在水底裡的錯覺。

  祥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對有裡那麼憤怒。為了不再多想這件事,祥太已經用混凝土石塊在撿來的鐵齒輪上連續擦拭了兩個多小時。

  「咚咚」,有人敲車窗。祥太撩起掛在車窗上的手絹往外看,阿治站在那兒。為了看清楚裡面,阿治對著車窗哈了一口氣,用上衣袖子擦著。

  「在呢?在呢?」

  祥太默不出聲。阿治繞到車身的另一側,打開車門,坐到駕駛座上。

  「冷……」

  阿治雙手握在方向盤上說道。

  「有裡擔心你,一直在玄關坐著。」

  祥太還在擦鐵齒輪。

  「討厭有裡?」

  不,祥太搖著頭。不討厭。

  「那……為什麼?」

  祥太停下手。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

  「還是兩個男人在一起開心。」

  祥太從來沒有說過的心裡話直接對著阿治衝出了口。心裡的想法變成語言說出來後,祥太也終於明白了,讓自己不愉快的元兇是什麼。

  「你說得沒錯。可你想過沒有,能讓有裡出點力,她在那個家裡不也更容易待下去嗎?」

  這也的確有道理。所以自己才想盡快讓她學會「工作」,為大家出力。祥太點點頭。

  「那……明白了?」

  「明白啦。」

  祥太故意很不情願地說。

  「有裡呢?她是你的……」

  阿治追問道。

  「妹妹……」

  祥太無奈地說。

  「那我呢?」

  阿治像出謎題那樣地問道。

  「……」

  「是你的……」

  阿治做出「爸爸」的口型。他想讓祥太叫「爸爸」,祥太也深知這一點。

  「……行啦。」

  祥太轉過臉去,望著窗外。

  「什麼呀……就叫一次嘛……」

  祥太還從未叫過阿治一聲「爸爸」。

  「很快的。」

  祥太這麼說,避開了阿治的壓力。

  「明白了。說好很快的啊!」

  死心了的阿治把右拳伸到祥太跟前。祥太萬般無奈地用拳頭碰了一下。兩人下了車。

  沒有拄枴杖的阿治,拖著右腳在停車場裡慢慢走著。只有兩人踏在碎石上的腳步聲響在冬天的夜空中。

  「釣魚竿賣了?」

  祥太問。

  「藏好了。」

  「那就好。」

  「想?」

  阿治做了個釣魚的手勢。

  「嗯。」

  阿治想在把偷來的釣魚竿換成錢之前,兩人先去釣一次魚。

  「唔……《小黑魚》的故事知道嗎?」

  「老爸……不會英語。」

  阿治有些難為情地回答。

  「不是英語。是語文課本裡的……」

  「老爸……更不會語文了。」

  「《小黑魚》講的是小黑魚和大家同心協力幹掉大金槍魚的故事……它們為啥要幹掉金槍魚?」

  阿治思考著。

  「那當然是金槍魚好吃咯。」

  阿治真是這麼想的。

  「我覺得不是。」

  這個回答太無趣,祥太馬上把它否定了。

  「好久沒吃金槍魚了……」

  阿治兩手掰開嘴巴,學著魚的樣子上前襲擊祥太。

  祥太笑著在停車場裡四處逃竄,阿治一張一合地上下舞著兩隻手臂在後面追趕。

  蒼白的街燈照著兩人的身影,兩人猶如游在海底的兩條魚。

  海底又暗又冷,但兩條魚快樂地放聲高喊,不停追著,不停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