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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各懷心事

  見耶律賢昏昏睡去,韓匡嗣吩咐了楚補幾句,方離了耶律賢營帳。

  韓德讓已經在帳外等候甚久,見了他出來,待要發問,便見韓匡嗣一個眼神,只得跟著父親回去。一進營帳,就跪下請罪:「是孩兒失職,連累大王重傷,請父親責罰。」

  韓匡嗣疲憊地擺了擺手:「你起來吧,此事你又能怎麼樣?主上的御駕,也不是你能進去的,你縱然在場,也是無助於事。」他見韓德讓仍然鬱鬱,看了看帳中無人,壓低了聲音:「而且,此事我看是大王的苦肉計。」

  韓德讓臉『色』大變:「苦肉計?」他話一出口,已經想明白了,心中一痛,歎道:「唉,大王實在太過急進,也太不顧身體了。萬一為了救駕失去『性』命,那什麼謀劃都完了。」

  「可是有了這場救駕之功,至少這幾年之內,皇子賢可保無恙。照那一位……」韓匡嗣指了指穆宗御駕方面,長歎,「如今這種殺法,隔三岔五地查叛黨抓謀逆,各宗室親王郡王,就算什麼都沒做,也保不住哪天會莫名其妙死於非命。他這一招雖然是冒險,但是至少可以解上那一位三五年疑心了。」

  韓德讓心中卻是極難受,當年韓匡嗣在他才十歲的時候,便將他一生就此綁定了耶律賢,他有過暗暗的怨懟之心,他的兄弟都能夠在父母身邊,無憂無慮,而他卻是從小就在殺機重重中孤獨遠離,可是每每一看到那個比他更小,卻也負擔更多的孩子時,他心中的怨懟之情,便全然消失了。與這個四歲便失去一切,夜夜在噩夢中醒來,比他承擔著更重殺意危機的孩子相比,他還有什麼可怨的。可是哪怕他陪著耶律賢經歷再多,「苦肉計」三字,仍然令他痛到肝膽俱裂……

  他站在那裡,心『亂』如麻,只聽得韓匡嗣吩咐他幾句,便抽身去看耶律賢。耶律賢正倚坐在床上,剛由迪裡姑為他換好『藥』,見韓德讓進來沉著臉,莫名心虛起來,賠笑道:「德讓哥哥,你來了。」

  韓德讓滿腹心事,見他赤著上身,包著白布,心頭劇痛,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番,卻是抿唇不說話。

  耶律賢聲音越發弱了下來:「德讓哥哥,你生氣啦?」

  「大王當機立斷,英明果決,臣豈敢生氣。」在旁人眼中,明扆皇子是那樣的溫良無害,只有一直看著他長大的韓德讓才明白,在他病弱的身軀下,有時候會有孤注一擲的賭『性』。而他阻止不了他的這種狠決,又心痛於他的孤注一擲,只能自己生悶氣。

  耶律賢一個眼『色』,楚補心領神會,立刻帶著其他人溜了出去。耶律賢見帳中無人,便倚小賣小起來:「德讓哥哥,你休要生氣啦。是我錯了,我保證,絕對沒有下一次了好不好?」

  韓德讓狠狠瞪了耶律賢一眼:「你還敢有下一次?學別人救駕,你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個什麼狀況嗎?車中還有只沒在,罨撒葛在,輪得到你救駕嗎?」

  韓德讓發起火來,耶律賢反而鬆了一口氣,他笑嘻嘻地道:「好,都聽你的。下次再有這種事,我直接拉罨撒葛去擋劍。」

  韓德讓長歎一聲:「是臣無能,才令得大王行此險計。」

  耶律賢本是仗著臉皮厚同他開玩笑,見他如此,也收了笑容,拉著他的手:「德讓哥哥,除了我自己,誰也消不得他的疑心。你們縱有天大的本事,又能如何?他既動了疑心,那是不見血不收的……」

  韓德讓聽得最後一句,不禁心驚膽戰。他自然知道穆宗的『性』情,這個極端聰明又極端脆弱的瘋子,或許不懂朝政也從不肯聽進人言,但對於人心的異動,對於危險和陰影竟有一種野獸般的直覺。他雖猜到耶律賢行苦肉計,必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可是聽他親耳說起,仍然心驚,顫聲問:「他如何會疑心到你了?」

  耶律賢搖了搖頭:「不知道……我只是說,那個瘋子,有時候讓我……很害怕!」說到這,他的手也不禁顫抖了一下。

  韓德讓不禁伸手,握住了他:「如今已經無事,危險已經度過了。」

  耶律賢看了一眼韓德讓,還是再解釋了一句:「其實,今天那撥刺客要殺的不僅是他,還有我。當時情況危急,我若不是衝到他面前擋住前面那一劍,也逃不開後面刺來的另一劍。我倒不如賭一賭……」說到這裡,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嘴角一絲微笑:「好在我賭贏了。」

  他這話,也向韓德讓解釋了自己行苦肉計的無可退路,並非是有意而為,也免得韓德讓內疚。

  韓德讓歎道:「幸好只是外傷,心口似乎被什麼東西擋住了刀,也沒有傷及內腑,總算是有驚無險。」

  耶律賢一怔:「什麼東西?」抬手欲往胸口去尋找,又意識到了什麼,頹然垂下了手,咳嗽了兩聲,苦笑,「當時情況混『亂』,我只好大喊一聲『主上當心』,權當救駕,若不然,只怕我會成為頭一個被懷疑的對象。」

  「這也算是將錯就錯了。只是這刺客如此喪心病狂,如果不徹底解決,只怕後患無窮。」

  耶律賢冷笑:「皇族三支,東丹王一系是我,太宗一系是主上,有人想將我們兩人同時除去,你覺得,會是誰呢?」

  「李胡?」

  「正是,哼,沒想到李胡竟然如此不過腦子,此番行刺失敗,主上豈能饒他。他倒不要緊,我們便失了一道擋風的牆,日後許多行動就不方便了。」耶律賢眉頭緊皺,長歎一口氣。

  這一次,以穆宗的『性』子,是絕對不會再輕易放過李胡的。但李胡一倒,他後面的行動,應該怎麼辦呢?

  此時他還未能出宮建立自己的羽翼,接手父親留下來的斡魯朵勢力,更重要的是,接下來他要直面穆宗。他還未做好準備,但他必須挺胸面對。那個人利用察割陰謀殺君奪位,毀了他的一切。

  而他,要在未來,殺死那個人,奪回父親的皇位。他頓了頓,道:「太祖留下的三房之中,我們這一房和太宗皇帝這一房的宮衛都經歷了幾次拆合,唯獨李胡一房始終如一。如今他們麾下的兵力雖然比不過主上,卻遠勝過我們這一房。從長遠看,這對我們的大計不利。」

  韓德讓會意:「你的意思,是讓罨撒葛動手,拆一拆李胡手中的勢力?」

  「李胡還有幾個兒子,也是一部分幫我們牽制主上的力量。」

  「但他們目前,卻沒有能力與主上一鬥。」

  「所以我們還要另找力量。」

  韓德讓皺眉:「大遼開國至今,太宗皇帝是由母后支持,奪了讓國皇帝的皇位。而先皇,則是借軍中勢力得到擁戴……」這兩點,耶律賢卻是一點也沾不上,還有就是:「如主上,則是勾結察割謀殺先皇……」但穆宗繼位之後,太明白自己得位的原因,因此對於自己的近衛軍管得十分嚴,像察割一樣再來一次,已經絕無可能。

  耶律賢亦沉默了,苦笑一聲:「再想想,我們有的是時間。」

  「若能夠趁著主上疑心消除,大王傷好之後,當可向主上要求出宮立府。」這樣,耶律賢就可以開始掌控世宗留下的斡魯朵,才能夠對皇位有一爭之力。

  耶律賢點了點頭:「這也是一個辦法。」

  兩人說了一會兒,韓德讓見耶律賢情況尚好,而穆宗大軍就要繼續回京,耶律賢留下養傷,必有許多事情要處理,就出去打理了。

  耶律賢看著韓德讓走出去之後,楚補進來侍候,便招了招手。

  楚補會意,趨到他床邊低聲問:「大王有何吩咐?」

  「你可記得我那雙魚玉珮?」

  楚補忙點了點頭,他從小服侍耶律賢,一應衣飾都由他經手,這雙魚玉珮幾天前不知從何而來,耶律賢卻一直貼身而藏,從不離身。聽聞耶律賢一問,機靈的他便已經想到原因,忙道:「昨天大王受傷,手中猶握此物,小人恐有不便,因此收了起來。只是那玉珮、那玉珮……」

  耶律賢見他支吾,煩躁道:「又怎麼了?」

  楚補這才自耶律賢枕下取出一個手帕包著的東西,打開捧到耶律賢面前:「大王請看。」

  耶律賢頓時臉『色』變了,那玉珮已經裂為對半,裂口都是殘缺的。

  楚補看著耶律賢的臉『色』,勸道:「大王,若無這玉珮替大王擋了一下,大王的傷勢,恐怕難料了。」

  耶律賢吃力地伸出手,隔著手帕,緊緊握住那已經碎裂的玉珮。今日的苦肉計,實在是險而又險,他此時還活著,甚至還解決了穆宗的猜忌,不僅僅是他自己的決斷,也有這玉珮幫助他抵消那一劍傷害的原因吧。

  那個少女是誰,於『亂』馬群中幫他擋住了罨撒葛的追捕,把他安全帶回營帳避過查探,又留下雙魚玉珮,幫他擋了致命一劍。這是長生天憐他孤苦,為他降下的仙女嗎?不管她是誰,他一定要找到她。他閉目良久,睜開眼睛,吩咐:「楚補,回京以後,你找匠人看看,能否找同樣的玉質,再雕一塊?」

  楚補應是以後,他又道:「這樣的玉質不多見,我觀雕工亦似本朝,你去打聽一下,這玉珮的原主是什麼人。」

  楚補一怔,連忙應下,耶律賢這才鬆了口氣,閉目又沉沉睡去。

  他終究還是有些失血過多,不能久持,這一夜倒是睡得昏天黑地,直至天明才醒過來。他素來覺淺,平常醒了也並不起身,只是閉目繼續躺著,能夠躺多久就躺多久,也算安神。此時帳中只有楚補、婆兒輪流守夜,並不知道他已醒。帳中簾子極為遮光,黑暗中只聞得一人聲息重,這是睡著了;一人聲息淺,這是坐著守的。

  帳外遠處隱隱有馬鳴車動之聲,想是穆宗等人在拔營回京;近處卻有小鳥啾啾,想是畏大營喧鬧,因他這邊不起營,諸人怕擾了他睡眠,因此不曾有響動。細聽之下,鳥叫聲中,似乎有一個活潑如小鳥的聲音,若有若無,竟有幾分酷似那日留下雙魚玉珮的少女聲音。

  耶律賢撐起身子,想要探頭細聽,卻正觸及傷處,不由得「哎喲」一聲,驚動了楚補,驚醒了婆兒,兩個侍從忙撲上來掀簾透光,攙扶詢問。

  這一鬧,外頭的聲音便聽不到了,耶律賢一急,噓聲道:「別說話!」兩個侍從雖不解其意,但檢查過耶律賢身體發現他傷口沒有裂開以後,也都聽話地閉了嘴。

  耶律賢再豎起耳朵去聽,卻只聽得鳥叫聲,沒有什麼少女的聲音了。他有些煩躁,然而看著兩個忠心侍從的神情,卻也捨不得罵他們。又有些疑『惑』,難道是自己思念太深聽錯了不成?

  一時心煩意『亂』,最終還是揮揮手,重新躺下,閉上眼睛,試圖能再聽到那個少女的聲音。然而等了很久,也沒有聽到。他想,他是幻聽了吧。卻不知道,剛才燕燕就在離他營帳不遠的地方,與韓德讓說話。

  昨日之事『亂』成一團,唯有燕燕不知內情,關心韓德讓心『亂』如麻。這一夜便沒有睡好,一直折騰著烏骨裡,一會兒問:「你說這刺客哪來的?」一會兒又問:「你說皇子賢會不會死?」再一會兒又問:「德讓哥哥會不會有事?」氣得烏骨裡掀被坐起,豎著眼睛罵了她一頓,並發誓明日再不許她與自己同睡,燕燕這才消停了。只是當烏骨裡毫無心事地入睡以後,燕燕卻是睜著眼睛,到了天亮。

  燕燕聽說眾人要隨御駕回京,而耶律賢因為傷重要留下,便第一個先問:「那德讓哥哥呢?」

  胡輦說:「德讓自然要留下照顧明扆大王的。」

  「那我也留下來。」

  胡輦沉下臉來:「胡說八道,你留下來做什麼?難道要讓人以為,爹爹準備將你嫁給明扆大王嗎?」

  燕燕急得頓足:「誰要嫁那個病懨懨的皇子了,我是說我留下來陪德讓哥哥。」

  胡輦卻不理她,燕燕年紀小不懂事,她可不能任由妹妹耍脾氣『亂』來。

  此刻韓德讓必與耶律賢寸步不離,若換了平時,燕燕要過去找韓德讓,別人只會說笑一句,「小孩子終於長大了,春天到了。」但此刻若是燕燕過去了,就會變成「蕭思溫有意看好世宗系的皇子賢,所以派女兒過去看他」。

  穆宗此番遇刺,這一回上京,肯定要牽涉到許多皇族後族,此時此刻,豈能夠讓自己捲進來生事?燕燕見姐姐不肯答應,情知找父親也是一樣結果,百般不甘願,想找理由磨蹭著留下來。不想胡輦早有防備,將她所有的企圖都道破了,才說:「休要胡鬧,必須要同我一起上路。要不然,我會親自來抓你走的。」

  燕燕看著胡輦,忽然問:「大姐,那你會留下來嗎?」

  胡輦怔了怔,詫異道:「我為什麼會留下來?」

  她才說完,就見燕燕立刻笑得陽光燦爛起來:「好好好,大姐,我聽你的,我跟你走。不過我要收拾一些東西留給德讓哥哥,好不好嘛!」說到最後,燕燕的聲音也不禁有些撒嬌起來。

  胡輦心中一動,看著眼前妹妹天真無邪的神情,想說什麼,最終嚥了下去,只是搖了搖頭。燕燕卻不明白姐姐的心情,如果說之前,她還為烏骨裡的一句戲言而困擾,那麼胡輦這一句回答,似乎就解開了她所有的困擾,讓她終於恢復了精神,興沖沖地收拾了許多東西,忙著來找韓德讓。

  韓德讓在耶律賢營帳邊另搭了一個小帳,燕燕到了帳前,正要進去,想起昨日之事,就叫了信寧進去通報。

  韓德讓正要起身去耶律賢帳中,就見信寧進來通報,說是燕燕來了。他不禁失笑,看來上次她清晨闖入被自己遷怒之後,這次就格外注意了,這樣一想,也不禁對這個素日頭疼的小妹子有了新的看法。

  細想她闖過的禍雖多,卻並不是故意生事,只是因為她過於旺盛的好奇心和某種容易把小事變成大事的體質。這幾年看來,她已經懂事許多,會從闖過的禍中吸取教訓,至少不會在短時間內太過明顯地把同一件錯事犯上兩次。想到這裡,他忙起身更衣出去。

  燕燕站在外面,正焦急地轉來轉去,見他出來,叫了一聲:「德讓哥哥——」眼圈一紅,委屈得差點哭出來。

  韓德讓一驚,忙扶住她問:「燕燕,你怎麼了?」

  燕燕拉著他的手,告狀似的說:「德讓哥哥,大姐不讓我留下來。」

  韓德讓還以為出了什麼事,聞言才放心地笑道:「是啊,你留下來做什麼?你原本應該隨你父親和姐姐一起回京的啊。」

  燕燕更委屈了:「德讓哥哥,難道你也不希望我留下嗎?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韓德讓想起那日之事,心中也有愧疚,本來就是自己有事把她丟下,她能夠跑來和自己說諒解,已經很難得了,偏生還被自己遷怒,加上那日變故甚多,當下道:「怎麼會呢。只是你留在這裡不方便,我想你姐姐一定也對你說過其中的原因了。燕燕是個懂事的好姑娘,上次是我不對,還沒來得及向你道歉……」說到這裡,就叫信寧去帳中取了他早就備好的一個匣子,交給燕燕:「這便當是我給你賠罪的禮物。」

  燕燕見這匣子約一尺見方,上鑲花鈿,甚是精美,忙打開一看,驚喜地叫出聲來:「這真好玩,是從哪裡來的?」

  「你喜歡嗎?」

  燕燕笑得見牙不見眼,一迭聲地道:「喜歡,太喜歡了。」

  這匣中是一套瓷燒的小人小馬小鳥小羊等,極是小巧玲瓏,栩栩如生,皆用絲絮墊了,以免碰撞。燕燕拿起一個小女童的瓷人,對著自己看了看,又拿起一個小男童的瓷人,對著韓德讓看了看,又拿起一隻瓷鳥看了看,發現上面有哨孔,放到口邊吹了吹,居然能吹出頗似鳥鳴的聲音。

  她驚喜萬分,叫道:「德讓哥哥,這是從哪裡弄來的,太好玩了。」她自幼富貴,金玉之器都是隨玩隨丟,從小到大也唯有韓德讓送給她的禮物,讓她愛不釋手,每一件都精心保存下來。

  韓德讓但笑不語,這套瓷玩偶是商隊自宋國帶來的,燒製得精美無比,便是在宋國也值得十幾緡錢,運到上京價格便翻了數倍。這在宋國京城已是流行的玩器,在上京城裡卻甚是稀罕了。見燕燕果然甚是喜歡,將前日的事已經拋置腦後,他便也不說話,只笑『吟』『吟』地看著燕燕玩著玩具。

  燕燕卻只玩了一會兒,就想到了自己來的目的,將匣子合上遞給侍女青哥,又從良哥手中取過極大的包袱,放到韓德讓手中:「給你。」

  韓德讓接過包袱,詫異地問:「這是什麼?」

  「你忽然留下來,肯定許多東西備得不夠,大姐不讓我留下來,我只好叫她們收拾了一些東西留給你備用。」

  所謂的收拾自然是她指揮侍女們收拾,難得也就這麼一會兒,她就收拾出一大堆東西,多半是各種備用『藥』物,草原上熏蛇蟲的熏香,等等。

  韓德讓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其實以他們這種身份,許多東西皆是不用自己『操』心的,但是……討好他的姑娘雖然不少,但這般真心體貼他『操』心他的姑娘卻並不多,他從小到大都是替別人『操』心慣了的,有人這樣對他,心裡自然也有些不一樣的感受。看著眼前的小姑娘,不由心中一動,歎道:「燕燕真是長大了。」

  燕燕抬頭,歡喜地看著他:「德讓哥哥,你也覺得我長大了,是大姑娘了嗎?」韓德讓點點頭,燕燕歡喜萬分,正想再說,這時候胡輦的侍女福慧跑了過來,催道:「三姑娘,大姑娘叫我來催你,咱們得走了。」

  燕燕依依不捨,萬分留戀,一步三回頭地,終於還是走了。

  韓德讓令信寧收起了東西,自己返身去了耶律賢帳中,看他這一夜傷口並沒有惡化,這才放下心來。

  穆宗匆匆回了上京,便得到南朝軍隊正式進攻的消息,只能將所有追查謀逆的事情,都交於太平王罨撒葛。

  這日,罨撒葛得了北院夷離畢粘木袞的稟告,便點齊兵馬,直奔李胡的皇太叔府。夷離畢是契丹官名,掌刑獄,本是罨撒葛親信之人,此番查謀逆之案,罨撒葛便將此事交於粘木袞。粘木袞將在草原上抓到的人反覆審訊,終得初步供詞。

  李胡回到京城,亦是安排諸皇族宗室串連,以圖自保。偏這一日,眾人正聚在李胡府中,聽得外面兵戈之聲,罨撒葛哈哈一笑,帶著人從外面闖了進來:「好熱鬧啊,你們在這裡商議什麼?」

  眾人情知無法走脫,只得都退了回來。

  世宗的異母弟弟耶律稍便壯著膽子說了一句:「是、是皇太叔約我們這些侄子們喝酒,往年春捺缽的時候,我們也都經常聚在一起喝酒的。」

  罨撒葛不理眾人,大模大樣地坐下來,端起酒碗聞了聞:「哦,喝酒,怎麼不叫我啊?」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李胡,「我也是李胡叔叔您的侄兒啊,就這麼看不上我?」

  李胡沉著臉,哼了一聲:「不敢,你如今是手執生殺大權的太平王,只怕是你看不上我們吧。」

  罨撒葛哈哈一笑,將酒碗用力往下一摔:「說得好,既然知道我手執生殺大權,還敢在我面前玩花樣?」頓時變了臉,指著赴會眾人喝道:「全部帶走。」親兵們衝進來,刀槍齊出,對準了在場諸人。

  眾人臉『色』都變了,怒喝:「太平王,你、你竟敢對我們無禮。」

  罨撒葛皮笑肉不笑地道:「主上前日遇刺,各位兄弟們,對不起了,先請你們到我帳中作客幾天,等我審出來與你們無關,自然會放了你們……若是真正的主謀之人,他也逃不了。」

  李胡站了起來:「罨撒葛,你敢對我無禮。」

  「您老是皇太叔,我自然不敢對您無禮。來人,把皇太叔府控制起來,不許他出去,也不許他見別人,等到回了主上,咱們再做處理。」罨撒葛說完就往外走。

  李胡欲上前,卻被侍衛們用刀『逼』住:「你,罨撒葛,你敢和所有皇族親戚為敵嗎?」

  罨撒葛站住,凌厲地看著李胡:「太祖當年,只率一部敢與七部為敵,與諸兄弟翻臉。李胡叔叔,虧您還是太祖的親生兒子,連這點膽子也沒有嗎,哈哈哈……」

  罨撒葛大笑著揚長而去,李胡恨恨捶幾。

  喜隱驚惶道:「父王,怎麼辦呢?」

  「哼,我就不信那昏君能把我這個皇叔怎麼樣!喜隱,你去於越府上,向屋質大王求助,就說怕昏君濫殺無辜。」

  「大於越會肯為我們出面嗎?」

  「如果是我去,那是肯定不肯,你去就未必了。他雖老了,卻還很樂意庇護皇族的年輕人。」

  喜隱點頭:「是,兒臣這就去……」

  李胡卻道:「且慢,你還須帶上一人。」說著,在喜隱耳邊低語數句,見喜隱猶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咱們父子命在旦夕,你還有什麼可顧慮的?」喜隱咬了咬牙,終於點頭。

  李胡冷笑,道:「來人,把這裡收拾一下,扶我躺下。哎喲,我的氣喘病又犯了,已經十幾天起不來床了,喜隱你還愣著幹嗎,還不把咱們府裡的薩滿叫過來給我跳神驅病。」

  喜隱先是一愣,隨後會意,忙去安排,只說皇太叔被太平王驚嚇,重病不起,在上京城中,傳得沸沸揚揚。

  這日燕燕正趴在窗戶邊,卻看到院子外面烏骨裡打扮得十分漂亮,從燕燕院前走過,她忙揮手叫了起來:「二姐,二姐——」

  烏骨裡一驚,回頭看是燕燕,扭身走到她的院中瞪了她一眼:「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小丫頭,險些嚇我一跳。」

  燕燕便問她:「你去哪兒?」

  烏骨裡轉了一圈,展示著自己的新裙子:「出去玩啊!」

  燕燕不解:「爹不是說外頭危險,不許我們出去嗎,你怎麼可以出去?」

  烏骨裡撲哧一笑,得意洋洋地說:「爹是說,不讓你出去再惹禍。我又沒惹是生非,我出去又有什麼關係?」

  燕燕怔往了,她本來決心當個好孩子不出去闖禍了,可是跟烏骨裡一對比,頓時不平起來,急得捶著窗欞:「這太不公平啦,憑什麼你可以出去,我不可以出去?」

  烏骨裡走到窗邊,伸手『摸』燕燕的頭,燕燕頭一偏躲過,烏骨裡也不生氣,只笑嘻嘻地道:「小燕燕,在家裡乖乖待著吧,別再惹禍啦!」

  燕燕生氣地關上了窗子:「不理你了。」

  烏骨裡看著關上的窗子,心裡更是得意,高聲叫道:「你乖乖聽話,等姐姐回來帶果子給你。」聽得燕燕大聲道「誰稀罕」,她也不以為意,咯咯笑著往外走去,出了院子,轉到迴廊。

  迎面胡輦走來,見烏骨裡一身打扮,怔了一怔:「烏骨裡,你去哪兒?」

  烏骨裡笑道:「我出去玩玩。」

  胡輦一眼落到她戴著的白玉耳環上,只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心中頓時升起疑云:「你這耳環哪來的?」

  烏骨裡一驚,本能地掩住耳環:「沒,沒什麼,別人送的。」

  「誰送的?」

  烏骨裡哪裡敢說,故作撒嬌地跺足:「總之是春捺缽的時候,一個年輕英俊的郎君送的,喜歡我的人多了去,我哪曉得是誰啊。」

  胡輦看了烏骨裡一眼,見她只是撒嬌不肯說,輕歎一聲:「但願你真不曾把這個人放在心上……」她這話說得極輕,烏骨裡沒聽清,不禁問了一聲:「你說什麼?」

  胡輦搖頭:「沒什麼。」

  烏骨裡心虛,故作不耐煩地揮揮手:「好了好了,那我現在可以走了嗎?」胡輦只得道:「走吧。」

  烏骨裡方鬆了一口氣要向外走去,忽然聽得胡輦一聲:「慢著。」她嚇得站住腳,強笑道:「大姐,什麼事?」

  胡輦看著妹妹,欲言又止,揚了揚手:「罷了,你先去玩吧。等過幾天閒了,我要和你談談。」烏骨裡忙不迭地溜走了。看著烏骨裡走遠,胡輦輕歎一聲,那對耳環她曾經見過,在草原之夜,喜隱拿著想送給她,她本以為,她拒絕了喜隱,這件事已經結束了,可是沒有想到,這對耳環沒有戴在她身上,卻戴在了妹妹身上。

  喜隱——胡輦面容一冷,這些皇族子弟當真噁心,為了爭一把龍椅,居然不擇手段地輪流對她們姐妹下手。光憑這一點,她就絕對不會讓父親支持這個人。她看著烏骨裡的背影,扭頭看向燕燕的院中,輕歎一聲。

  身為後族之家長女,她身上背負著很多很多的事情,不可與人講,也無法與人分擔,只能自己默默地扛著。唯一還能讓她偶爾傾訴一下的人,就是族兄蕭達凜了。

  蕭達凜有時候也會勸她:「胡輦,你如今還不議婚嫁,當真要做守灶老女不成?」契丹族亦有無子之家,長女不嫁守灶的習俗,但富貴之家卻是極少見的。燕國長公主早亡,早年亦有人勸蕭思溫早早從族中過繼一個侄子為嗣子,但胡輦卻帶著兩個妹妹堅決不肯,此事亦只能作罷。

  她聽得蕭達凜的疑問,也不禁輕歎一聲,正當妙齡的女子,又如何會一開始就想當守灶老女,只是一年又一年,多少婚姻的對象,都有這種或者那種的不滿意之處,她又是自幼聰穎過人,小時候便被蕭思溫當兒子般看待,讓她嫁進普通的皇族宗室之家,『操』持一家事務,但那些男子平庸的她看不上,優秀的姬妾成群,教她如何能夠甘心。而令她曾經動過心的男子,卻遠如天上雲、山上雪,無法走近,也無法融化。

  「我終究是後族之女,且又是長女,」她這樣回答,「所以達凜哥,你自然是知道的,我的婚姻,可選擇的餘地並不大。我們這樣的人,婚姻往往是政治聯盟,不能結一樁無用的婚姻。如若沒有合適的婚姻,那麼做守灶老女,亦不算壞的選擇。」至少,她是擁有權力和自由的。

  蕭達凜又疼又惱:「胡輦,你能不能像個女孩子一樣去過日子,而不是像個男人一樣去權衡利害關係。」

  「達凜哥,我家沒有兒子,我只有像個男人那樣去處事,妹妹們才能夠放心像女孩子一樣去過日子。」

  蕭達凜長歎一聲:「胡輦,你自幼就太有主意,別說是我,連思溫叔叔都拿你沒辦法,但願你自己覺得好就行。」

  她願意承擔起家族,只願妹妹們平安喜樂,可是妹妹們,真的就能平安喜樂嗎?想到燕燕癡心一片卻不知道韓德讓心思何屬,想到烏骨裡眼中的愛意和喜隱的險惡用心,她心『亂』如麻,輕歎一聲,叫來侍女空寧,叫她這幾日盯著烏骨裡,以免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