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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狼虎叢中

  燕燕和烏骨裡正在帳中打鬧,不想鬧聲太大,驚動了大姐。兩人嚇得頓時收了枕頭,迅速乖乖躺下蓋上被子,裝出一副很乖很聽話的樣子,一動也不敢動。過了片刻,見胡輦仍然站在那兒瞪著兩人,燕燕不敢作聲,只捅捅烏骨裡,示意二姐開口。

  烏骨裡只得硬著頭皮向胡輦賠笑:「大姐,你還沒睡啊?」

  胡輦白了烏骨裡一眼,冷笑道:「鬧騰成這樣,我還能睡嗎?我再不過來,連爹那邊都能聽到你們鬧騰了。我看啊,你們兩個就不能在一個帳子裡。燕燕,你到我帳子裡去睡。」

  燕燕嚇了一跳,連忙撲上去抱住烏骨裡,叫道:「不要,不要,我和二姐已經睡下了,就不要換了。」

  「不換?不換你們還得打架。」

  烏骨裡也忙笑著抱住燕燕:「沒有,沒有,我們沒打架,我們可要好了。」

  「對啊對啊,我和二姐可要好了。」

  胡輦無奈:「別再讓我聽到你們鬧騰,否則的話,明天統統分開。」說完掀簾子出去了。烏骨裡和燕燕相視而笑,吐吐舌頭。

  「好凶啊。」

  「對啊,這麼凶,誰娶她一定很可憐。」兩個小丫頭正說得起勁,忽然簾子一掀,胡輦去而復返。

  兩人嚇得大驚失『色』,連忙拉起被子撲在床上閉眼裝睡。胡輦自然知道,暗罵這兩個小混蛋在背後編派她,卻也只能搖搖頭捻好被子,吹熄燭火,退了出去。

  兩個小混蛋見大姐走了,立刻睜開眼偷笑,隨即又你掐我一把,我推你一下地鬧騰起來,卻再不敢鬧騰得動靜太大,只暗暗使勁。

  胡輦卻是在外面聽得分明,無奈輕笑搖頭。

  侍女福慧問:「大姑娘,要不要回帳歇息?」

  胡輦想了想,還是去了蕭思溫的營帳,她還有事要找父親商議。

  營帳內燭火通明,蕭思溫正伏案批閱奏折,見胡輦撩開門簾進來,停筆問:「燕燕睡了?」

  胡輦提壺給父親倒了一碗『奶』茶,笑道:「還沒呢,今晚她和烏骨裡應該是在跳舞時見著了喜歡的男孩子,在一起說著小女孩的心事呢,估計要鬧騰到很晚。」

  蕭思溫接過『奶』茶喝了一口,放下,歎氣:「橫帳三房,這些年來為了爭奪皇位,就沒有消停過。如今春捺缽時節,更要多加小心。」

  胡輦忙應了:「爹爹放心,我會看著妹妹們的。」

  「烏骨裡倒也罷了,她頂多脾氣壞些『毛』躁些,燕燕卻從小到大,隔三岔五地生事,你要小心。」

  胡輦自然知道父親何指,這次出來,燕燕頭幾天還小心翼翼,跑了幾天膽子就大了,縱馬賽獵無所不為,一次賽馬時還險些將耶律仙河撞下馬去,幸得胡輦不放心她,托了蕭達凜跟著監督,及時出手救了耶律仙河。這段時間下來,大大小小的事兒也惹出一堆,她只得賠笑幫著燕燕描補:「爹,這種事也常有,咱們草原的兒女,哪天不碰碰撞撞的。那日的事我也已經教訓過她了,她也知道錯了。」

  「她知道錯?每次淘氣闖禍,回回你都是說她『知道錯了』,可下一次,還是繼續闖禍,哼!」

  胡輦只得繼續勸:「爹,母親臨死時,她拉著我的手說:『你是大姐,要好好照顧妹妹們,燕燕最小,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就算是看在母親的份上,再饒她一次吧。」從小到大,每次燕燕闖禍到胡輦也護不住的時候,她就只能拉著亡母來替燕燕求情,而且多半效果很好。蕭思溫每每念及亡妻去世時,燕燕尚不知事,便心軟三分。

  無奈這招用得多了,蕭思溫也會免疫:「哼,別提你母親了,要依你母親脾氣,燕燕這樣的潑猴,她得一天三頓打。」

  燕國長公主耶律呂不古是徹徹底底的契丹女子,揍起孩子那脾氣可是不弱於先皇后撒葛只,胡輦、烏骨裡幼年淘氣時父親沒動過半根手指頭,倒被母親胖揍了無數次。

  胡輦掩口笑了:「那時候,只怕擋著不讓打她的就是您老人家了。再說,我就算不擋您,難道您就真捨得打她?您要真下了決斷,哪是我擋得住的!」

  蕭思溫被噎住,一時竟無言以對,只得重重哼了一聲。

  胡輦笑著上前替蕭思溫『揉』肩捶背寬慰:「爹,燕燕雖然淘氣,但淘氣的孩子才聰明,對不對?」

  「哼,聰明!聰明的孩子就不會闖這麼多的禍。」

  「您看,雖然她經常闖禍,但是每次都不一樣啊。犯過的錯,從來沒有再犯過,這就是有長進了。真要是個闖禍胚子,還不如乘她這個年紀,把能闖的禍都闖過了,將來就不會再闖禍。」

  蕭思溫聽她勸了半日,知道長女存心袒護,還是心軟了,長長歎了一口氣:「我怕她再闖禍,就沒有將來了!你知道如今三支爭位,潛流暗伏。而主上多疑好殺,便是至尊至貴之人,也可能明日便被問罪囚禁乃至處死。刑場上的血,有幾日幹過?燕燕又是個好惹禍的『性』子,若不看好她,我怕我們捨不得教訓,到時候她會闖一個要拿身家『性』命為代價的大禍,這才是最糟糕的。」

  胡輦一驚:「不至於如此吧。主上也不能不講理啊,再說,他總得記得母親當年與他的情分吧。」呂不古是穆宗同母姐姐,穆宗、罨撒葛自幼都對這位長姐十分信服。她雖早亡,但穆宗兄弟對蕭思溫一家亦是念及舊情,厚愛幾分。

  「可是你能跟主上講理、講情分嗎?他是講理、講情分的人嗎?這些年來死了多少皇族宗室、後族重臣,他跟誰講過理?又跟誰講過情分?」

  胡輦一驚,走到簾子邊掀簾看了看,才轉回到蕭思溫桌前,歎息:「是啊,如今情勢越來越難,看來燕燕是得管管了,至少不能再讓她出去闖禍。」

  蕭思溫轉問她:「你說,應該怎麼管?」

  胡輦撲哧一笑。

  「還笑,你倒說說,拿她怎麼辦?我看,明天乾脆把她往韓德讓那裡一送,只有他還管得住這隻小野馬。」

  胡輦搖頭:「爹爹真是胡說,韓德讓哪有空管她。」

  不想說到韓德讓,蕭思溫忽然心裡一動:「胡輦,你看,是不是燕燕有些長大了?喜歡男孩子了?」

  「不太可能吧,前兒她還把虎古大人的兒子磨魯古給打了。磨魯古不過說一句喜歡她,她便把人打一頓,這哪是有了心事的女孩子會做的事啊?」

  蕭思溫點了點頭,忽然問:「那麼,你呢?烏骨裡呢?」

  胡輦臉頓時紅了,跺腳嗔道:「爹!」

  蕭思溫笑了:「這又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的胡輦這般漂亮,豈沒有男孩子來追求,只不過,你真的一個也沒看上嗎?比如說韓……」

  胡輦一緊張,立刻打斷了蕭思溫:「爹,今晚喜隱故意接近我,說要送我禮物。我看他別有用心,就給拒絕了。」

  蕭思溫警惕起身:「喜隱?李胡家的喜隱?」

  「正是。」

  「李胡父子也就這點能耐了。既然你沒上他的當,自然也不需要多理會。」

  胡輦點了點頭,忽然想到今晚在跳舞時隱約聽到的事情,猶豫著道:「爹,我剛才聽人說……主上最近似乎身體越來越不好,還聽說,他聽信女巫肖古之言,以人心和熊膽和『藥』呢。」

  蕭思溫沉下臉:「你說什麼,這可是真的?」

  「我只是隱約聽了一耳朵,待要細問,那人就不敢說了。」

  蕭思溫大怒:「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推開几案,在帳內踱來踱去,忍不住罵:「『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殘暴至此,安能久乎?」

  胡輦一驚:「爹,小心。」

  蕭思溫冷笑:「我便當著他的面也要說,又能怎麼樣?」

  「此事尚不知真假,您還是打探明白,再與其他大臣們從長計議吧!」

  蕭思溫恨恨地一擊案:「我真後悔啊……當日祥古山之變後,怎麼就會聽了屋質的話,擁他為主。」

  可當時的情況下,不擁耶律璟,難道還能夠擁李胡嗎?

  蕭思溫長歎一聲,一時心『亂』如麻。

  如此歌舞散盡的一夜,注定是不平靜的。

  喜隱自舞會上回到父親營帳,稟報今晚之事。

  皇太叔李胡的營帳佈置得十分粗獷,保留著鮮明的遊牧民族特『色』,正中掛著耶律阿保機和述律太后的畫像。

  李胡年紀雖大,卻依然精神矍鑠,野心不減。他此刻臉『色』陰沉,頗為不善,聽了兒子的話,他亦說了宗室諸人這些日子以來暗中向他投效:「哼,當初他們反對我,把兀欲推上皇位。後來兀欲寵信漢女,抬舉漢臣,他們這才後悔不迭。弄死了兀欲,又怕我脾氣壞記仇,才把述律這小子推上皇位。結果他當了皇帝,把那些人同樣視為對皇權的威脅一個個地殺過來,這些人真是自作自受,如今知道悔了,倒來向我投效,哼,誰稀罕!」

  喜隱卻不敢像李胡那樣肆意。在穆宗一次次打壓下,他們手中的勢力已經在漸漸衰退。述律太后死後,她手中的長寧宮宮帳軍有大半在李胡掌控中,李胡有這支人手,雖能夠在數次謀逆案中得以自保,但想要謀奪皇位,卻還需更多人的支持。

  喜隱只得勸道:「父王,縱然他們有不是,但難得肯來投效您,總是好事。您縱然沒這個心思,但您曾經是皇太弟,如今的皇太叔,算起來離皇位最近,述律疑我們不止一日,對我們動手亦不止一次,我們豈可束手待死?」

  李胡一拍扶手,喝道:「你既知道這個道理,我叫你籠絡宗室,拉攏後族,如何竟不聽話?我叫你去接近胡輦,你怎麼跟烏骨裡糾纏在一起。要知道胡輦才是蕭思溫最倚重的女兒,與烏骨裡豈不是浪費時間?」

  「父王,不是我不去找胡輦,而是這個女人太有主見了,她根本不理睬我,我看她也不是個會受人控制的主。反倒是烏骨裡,她一旦成了我的女人,肯定會全心全意為我考慮。寵不寵愛,對蕭思溫來說只是相較而言,如果只有一個機會能夠讓女兒成為未來的皇后,不怕他不支持我。」

  李胡雙手負背,來回走動,又說:「你有把握嗎?」

  喜隱得意地揚手一笑:「那個姑娘,一切在我掌握之中。」

  李胡大笑:「好。這次就聽你的。有了蕭思溫的支持,這次春捺缽,我再籠絡住宗室,大事可期。」

  韓匡嗣的營帳中,韓家父子亦在商議事情。

  韓匡嗣臉『色』鐵青,見韓德讓進來,只沉聲問:「你從何處來?」

  韓德讓忙道:「兒子從明扆大王那裡來。」

  韓匡嗣不再說話,只是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韓德讓看韓匡嗣的臉『色』十分不對,擔憂地上前握住他的手,診了診脈息,詫異:「父親,您怎麼了?脈息跳得很『亂』,您遇上什麼事了?」

  韓匡嗣忽然用力一捶几案,竟將几案上的一塊木板生生捶裂。

  韓德讓一驚:「父親——」

  韓匡嗣咬牙切齒,聲音卻壓得極低,近乎嘶聲:「我想殺人,我想殺了那個暴君!」韓德讓從來不見父親如此失態,大驚之下不由得恐懼失聲:「父親——」直覺反應就是轉身掀起簾子,向外觀察。

  「不必看了,我既同你說這樣的話,豈會不先讓人在外面守著?」

  韓德讓果見外面稍遠處站著韓家親衛,方鬆了口氣,轉回來問:「父親,發生了什麼事?」

  韓匡嗣忽然狂笑起來,笑了半天,才停息,他緩緩坐下,慢慢地說:「就在剛才,主上封了我為南京留守。」

  韓德讓一驚,韓匡嗣向穆宗請求外調的官職已經很久,可是因為穆宗長年身體有恙,所以一直扣著不肯放人。雖然大部分時間穆宗是由御醫和女巫治理,可是一旦發生御醫和女巫無法解決的事,有韓匡嗣在總能夠讓穆宗感覺更安心些。

  那麼,是什麼讓穆宗改變了主意,莫不是——

  「是主上覺得,已經不需要扣住父親了嗎?」

  韓匡嗣點了點頭,伸手拿起案上酒壺,欲給自己倒杯酒,只是右手顫抖,竟灑了大半在外,韓德讓忙伸過手來,幫父親倒好。

  韓匡嗣拿起酒杯,一口飲盡,良久,才緩緩道:「我倒寧可他不答應我!」韓德讓知道他就要說到關鍵之事了,當下垂首聆聽。

  韓匡嗣沉默良久,摩挲著杯壁:「此事出自我口,入得你耳,便不能再讓第三人知道。」

  韓德讓忙點頭:「是。」

  韓匡嗣沒有立即說話,過了很久,才慢慢說起往事。

  當年他在述律太后帳下為侍衛,與諸皇子交好。述律太后因為長子耶律倍與她意見相背,強迫群臣擁立次子耶律德光,隨即又將諸皇子皇孫和重臣家眷控制於手心。對外宣稱則是一片慈愛之心,將孫輩皆養在自己帳下。但述律太后在這些兒孫們的眼中,如其說是慈愛,不如說是可畏。這些孩子們並不是由她親自照顧,而是由身邊的侍女女官照顧。耶律倍這樣已經十餘歲的少年還好,似耶律璟這樣的小孩子就無助了。

  述律太后與太祖阿保機感情極好,在阿保機死後清心寡慾,她身邊最得寵的幾個女官侍女也不敢放縱情愛,未免有些壓抑,因此照顧耶律璟的一個女官便生了畸念,藉著為耶律璟更衣沐浴的時候撫『摸』『騷』擾,以致耶律璟長大知事後竟產生畏女之症。

  述律太后在他們到了一定年紀之後,會賜給這些皇子皇孫幾個侍女,此時耶律璟的畏女之症才被發現。述律太后的處置方式也很簡單,就是殺了那個女官,叫來巫師祈禱,又賜給耶律璟幾個溫馴的侍女,強迫耶律璟自己去克服畏女之症。老太太一生強勢,哪裡會接受子孫在這等小事上無能畏怯,見耶律璟接受了侍女,就以為解決問題了。

  誰也不知道,耶律璟的心態在這種強迫之下,更加扭曲。自此之後,他在述律太后面前顯得畏畏縮縮,但私底下卻變得更加瘋狂暴戾。

  太宗德光死後,並不是沒有臣子想擁立他為帝,只是他根本就沒有直面述律太后與之敵對的勇氣,他所預設的所有計劃,就是繼續臣服於李胡,在述律太后死後、在李胡死後,他能夠成為皇帝。

  但是所有人都沒想到,居然有人敢直面述律太后的怒火,對抗她的權威。更沒有想到,他居然成功了。述律太后權威崩塌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而一旦回醒過來,不免都捶胸頓足。因此耶律阮繼位之後,各種皇族謀逆不斷,最終導致察割之『亂』,耶律璟黃雀在後,奪得皇位。

  耶律璟登上皇位之後,便將原來述律太后所賜的姬妾都殺了個精光。他終於用殺戮治好了他的畏怯,他不再有畏女之症,只有厭女之症。事實上,在述律太后賜宮女的第二年,他就已經漸漸不能人道了。

  韓德讓聽到這裡,這才明白,輕歎一聲。那一年屋質等人為什麼能夠同意穆宗繼位,就是因為祥古山事變之前,穆宗在諸人心目中還是個膽怯畏事、沒有多少爭鬥之心的親王,誰能想到他會在繼位之後『性』情大變,喜怒無常,動輒殺人,不但那些稍有違逆的皇族親貴們被他殺了不少,就連他身邊的宮女近侍也是一不小心,便被他遷怒殘殺。

  「你可知道皇后是怎麼死的?」

  韓德讓一怔:「不是說,她是前年騎馬摔傷,傷重不治而死的嗎?」

  耶律璟繼位之後,不納姬妾,後宮只有皇后一人,韓德讓亦聽說過京中貴『婦』皆羨慕皇后福氣極好,皇帝專寵她一人。可是此刻知道了內情,只覺得皇后實是太過不幸了。但這皇后與那些姬妾不同,是耶律璟年少時所娶,素來賢惠。耶律璟自繼位之後,對皇后也一直是十分尊重的。

  可今天,聽父親之言——

  「難道也是主上殺的?」

  「他對皇后倒是有歉疚之心,並無殺意。只是……」韓匡嗣長歎一聲,「那是個意外,他一直瞞著皇后自己真正的病因,所以皇后對他沒有防備之心。結果那一夜,皇后看到他睡著了,給他蓋被子,不想他忽然驚夢,竟拿劍『亂』砍,皇后不及躲避,被他砍傷,最終傷重不治而死。」

  韓匡嗣被緊急召入宮中,看到瀕死的皇后,在臨死前恐懼地喃喃說:「他是個瘋子,他已經瘋了,你們快逃、快逃……」

  那一夜,他要救治的不但是皇后,還有精神差點又要崩潰的穆宗。從那時開始,穆宗的情緒就更不穩定了,他開始瘋狂地求助於女巫,對韓匡嗣漸漸失去了信心。

  韓匡嗣又倒了一杯酒,冷笑:「他本盼著我的醫術能治好他的病,那次以後,他終於沒有耐心等待,打算走旁門左道了。」

  「他打算做什麼?」

  韓匡嗣凝視著杯中酒,酒『色』血紅:「女巫肖古給他獻了一個方子,要活人心和熊膽合『藥』,用上九百九十九帖,就能夠治好他的病。」

  韓德讓只覺得心底一陣寒意升起:「如此荒唐的『藥』方,他居然也相信?」

  「相不相信又有什麼區別,他本就無所謂殺多少人。肖古自稱能夠治好他的病,騙了這幾年,所有的招數都已經使盡了,才弄了這麼一個『藥』方出來,本以為他不會相信,或者說,他辦不到!」

  「難道他已經開始合『藥』了?」

  「不錯,我風聞他從上月開始便要收人心和『藥』,還以為是謠傳,沒想到今日他對我承認,已經服了第二帖『藥』。」

  「那他接下去,還要殺多少人?」

  韓匡嗣一拳重擊在桌上:「我若不能阻止這場屠殺,何以立世!」

  韓德讓大驚,他深知這句話的份量,急勸:「父親,主上殘暴,這與您何干?」

  韓匡嗣眼淚流下:「德讓,你知道我們韓家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嗎?」

  韓德讓默然,他何曾不知呢?

  玉田韓家,本是幽州大族,親戚故友無數,世代生活在這幽燕之地。自唐末變『亂』以來,五代十年,百年間華夏舊土,征戰連年,四分五裂,殺伐不斷。人命如螻蟻,朝生不知暮死。而韓家亦是在這種變『亂』中,舉族被滅,只餘韓知古一個六歲小童被擄為奴,獨自北上,直至成為今日的遼國韓氏家族。

  韓匡嗣喃喃道:「父親曾經跟我說起過小時候的事,韓氏是大族,家裡宅院連著宅院,親戚連著親戚……最後,他只能記住那句話,活下去,不管怎麼樣,也要活下去。他也曾經逃過,可是,那時候連逃都沒有地方逃,南邊、南邊只有更『亂』,藩鎮割據,處處是人煙斷絕,荊榛蔽野。即使我們逃去南邊,也遲早成為道旁白骨。再說,就算我韓家能逃,這燕雲故土百萬漢人,又能逃到哪兒去?」

  韓德讓默然,韓氏家族原出自薊州玉田,祖上於唐代曾任官職。自唐末到五代,契丹人多次南下侵略,他的祖父韓知古六歲被擄。雖然年幼,但與族人同擄,習得漢學,是他建議阿保機立漢人和契丹人分治的國策,並且以漢人所做的貢獻為根據,一步步為漢人爭取更多的權益。遼國初年對漢人的政策方針,多出自韓知古之手。

  韓知古生十一子,韓匡嗣是第三子,他自幼聰明伶俐,一次被述律太后看到,喜歡這小男孩天真可人,便讓韓知古常帶進自己帳中逗著玩兒。述律太后征戰多年,身體多疾,韓匡嗣稍大即學得一身好醫術,更得述律太后倚重,甚至視之猶子,將長寧宮宿衛之職交與他,封為右驍衛將軍。

  韓匡嗣又生九子,家族如今已經人丁繁衍至數十人。誰又能夠想到,這個家族是在遭遇滅頂之災,只餘一個孩子的情況後,艱難掙扎,重新崛起而生生不息的。

  韓知古六歲為奴,韓匡嗣八歲為小侍童,韓德讓十歲時,抱起了皇子耶律賢。

  韓匡嗣忽然問:「德讓,我問你,什麼是漢,什麼是狄?」

  韓德讓自然是知道的:「漢人入狄則從狄之,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

  韓匡嗣緩緩點頭:「我們也曾經反抗過,無數人流血犧牲,卻最終抵擋不住淪為異族之奴的結果,韓氏家族付出的代價就是家族之滅,上百條人命的死亡……」

  韓德讓跪下哽咽:「父親!」

  「從唐朝末年契丹人南下,再到石敬瑭獻燕雲十六州,我們這些世代居住的百姓,失去了應該保護我們的軍隊,鋤地的農夫就算拿起武器也保不住家園。如果反抗換來的只有死亡而沒有他途,要想存活下去,就只能找另一條路。如果不能推翻這個世界,那麼水滴石穿的改變,也是一種途徑。」

  韓德讓輕聲道:「我記得父親以前給我念過長樂老馮道的詩:『莫為危時便愴神,前程往往有期因。終聞海岳歸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道德幾時曾去世,舟車何處不通津?但教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

  「狼虎叢中也立身,狼虎叢中也立身……韓家,便是要從狼虎叢中立身,改變狼虎之『性』,馴化狼虎,與狼虎共存。我和你的祖父從述律太后的帳下奴開始,慢慢影響他們,經歷了述律太后、太宗皇帝、世宗皇帝三代,我們差一點就成功了。」

  可是,誰也沒想到,契丹舊部的反撲來得這麼快,結果功敗垂成,雄圖大業成空。為了保全實力,這些年來他只能忍辱偷生,以醫術獲得皇帝信任,緩緩圖之。可沒有想到,他一忍再忍,如今終於無可再忍……

  韓匡嗣站起來,拍了拍韓德讓的肩膀:「當年我對你大哥疏於管教,他雖武藝上佳,卻資質愚鈍,難以托付大事。為父從小將你帶在身邊細心教導,你兄弟之中,你最有才華,也最是聰明堅忍。更難得的是皇子賢也對你信賴有加,這是我們韓家的機緣,也是你的莫大機緣,你千萬要珍惜。韓家和北地漢民的未來,為父都交託給你。」

  韓德讓已經感覺到了什麼,顫聲問道:「父親,您要做什麼!」

  韓匡嗣咬牙:「我知道他是個昏庸之君,沒想到他竟然喪心病狂至此,為了治療他的隱疾,竟不惜聽信女巫,以活人心膽入『藥』。哼、哼,他能取何人的心膽,不過是取我幽燕漢人的心膽罷了!生死關頭,遲一日,便有更多人受害,我已經不能再等了,必要的時候,便要動手,犧牲我除去他!」說到這裡,韓匡嗣眼中殺機一閃。

  韓德讓大驚跪下:「父親!切切不可如此。韓家和大遼都需要您,要除去那昏君,我和皇子賢自會設法,您千萬不要衝動犧牲了自己。要知道,覆巢之下無完卵,若韓家出事,皇子賢的助力就更少了,祖父和父親所期盼的目標,就更難了。」

  韓匡嗣卻根本沒有聽進韓德讓說的任何話,拍了拍兒子的肩頭,把一枚令符交到他手中:「放心,我不會莽撞的。我死不足惜,你卻一定要努力活著,韓家數代的理想,及治下封地更多百姓的未來,將來都要你承擔。這枚令符,可調動韓家頭下屬地的力量。真到不可挽回的時候,能帶走多少人,就帶走多少人吧。」

  韓德讓捧著令符,覺得它像火燒一樣滾燙,但他知道父親為人看似和氣,實則極為剛毅,只能哽咽應道:「是。」

  韓匡嗣凝視著兒子,十幾年前,他把小皇子交到他的手中,而今,他又把這枚令符交到他的手中。他有九個兒子,只活下來五個。韓德讓是他最喜歡也最倚重的,然而卻也是從小到大一直虧欠最多的。

  韓德讓要承擔的,不只是整個韓氏家族,還有韓氏家族這些年的部屬、封地所治百姓。他不僅要面對死亡,更可能活得比死更痛苦更難。甚至終其一生,也會像自己和韓知古一樣,看到了希望又破滅,接近了理想又毀掉。

  韓匡嗣長歎一聲,揮了揮手:「你出去吧。」

  韓德讓伏地哽咽,過了許久,仍然不見韓匡嗣出聲,知道父親心『性』堅忍,他既決心已下,這語言勸阻,只怕是毫無作用。只得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拭去眼淚,低頭退出。

  此時天『色』漆黑,他雖然眼睛紅腫,卻也是無人看到,只匆匆回了自己營帳,令站在帳外的侍從不必跟進,自己獨自躺在帳中,一夜輾轉,不能入睡。直到天快亮時他才矇矓睡著,這一日早上便起得晚了,他正起床時,聽得外面喧嘩,就問:「什麼事?」

  侍從信寧忙掀簾進來:「公子,燕燕姑娘來了。」

  韓德讓一怔,還沒反應過來,便見燕燕已經隨著信寧一起進來,叫道:「德讓哥哥,我們今天還是出去打獵吧,我原諒你了。」

  韓德讓見狀連忙將外衣披上,他這一宿未眠,本就頭痛欲裂,心中傷痛交加又強自壓抑,此時見了燕燕闖入,一股怒氣實是抑止不住,喝道:「出去,你也是個大姑娘了,怎麼還這麼不知道避忌。」

  燕燕昨晚與韓德讓不歡而散,內心本是打定主意再也不理韓德讓了。然而與烏骨裡鬧騰了半晌之後睡下來,那一肚子的氣早就散了。一大早起來,看著烏骨裡換新衣,配首飾,又在鏡子前打扮半天才歡歡喜喜地出去,知道她肯定是去會心上人了,心裡又羨又嫉。等烏骨裡出去了,帳子裡只剩下她一個人,頓時覺得自己孤孤單單,冷冷清清,再賭氣下去也沒意思。

  於是就對自己說了一頓「燕燕是個好姑娘,燕燕不跟他一般見識,燕燕原諒他了」等自我安慰的話,興沖沖又去找韓德讓了。春天這麼好,草原這麼美,為了小小賭氣就一個人生悶氣,太划不來了。

  誰知韓德讓一夜未眠,剛好撞到他衣衫不整的樣子。她只是一時忘形,衝了進來,不曾想到這件事。本有些害羞,但被韓德讓責備之後反而發了脾氣:「有什麼關係,摔跤的時候還不都打著赤膊,偏你像個漢家姑娘一樣扭扭捏捏。」

  韓德讓本就心情不好,見燕燕還在胡攪蠻纏,便厲聲道:「信寧,把她帶出去。」信寧回醒過來,忙賠笑拉著燕燕:「燕燕姑娘,您看,我們公子還沒更衣呢,您還是先出去吧。」

  燕燕又羞又惱,一跺腳怒道:「哼,誰要理你了,我再也不理你了!」

  韓德讓待要追上去問她為何一大早來找自己,但此時只得先行整裝,便見韓匡嗣走了進來。韓匡嗣看到燕燕興沖沖進來又氣沖沖出去,便知原委,進了韓德讓的營帳,問道:「德讓,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是燕燕又淘氣了。」

  韓匡嗣看了韓德讓一眼,明顯看出他一夜未睡的樣子,擺手示意信寧出去,才道:「一大早就發這麼大脾氣!德讓,我看不是她淘氣,是你在遷怒於她。」韓德讓被父親一言說中,想到他要面對的事,不由心中一痛,低下頭來,低聲叫道:「父親——」

  韓匡嗣卻不為所動,只冷冷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德讓,一點事情,就讓你一夜不眠,喜怒形於『色』而不能自制嗎?」

  韓德讓一夜情緒無處發洩,見了父親的質問,悲憤交加,不由爆發出來:「父親,您明明知道的,這不是一點事情,這是、這是……」

  韓匡嗣冷冷地道:「這是什麼?」

  韓德讓頓住:「我、我……」

  韓匡嗣看著韓德讓,緩緩地說:「縱然是天塌地陷,你也要神『色』如常,不要說不親近的人,就算是你最親近的人,也不能看出你的喜怒哀樂來。」

  韓德讓心頭顫抖,父親這一生,是經歷了多少生死劫難,說出那樣一番驚天動地的話之後,又能夠在一夜過去,恍若無事般說出這麼一番看似無情冰冷的話來。而今以後,他也要做到天崩地裂而不變『色』,也要做到至親之人,也看不出喜怒哀樂來嗎?想到這裡,韓德讓咬了咬牙,應了下來:「是,父親。」

  「明扆大王雖然比你小,但在這一點上,卻比你強。」

  「是,孩兒懂了。」

  韓匡嗣指了指外面:「去把燕燕追回來吧,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過。」韓德讓低頭應是,忙追了出去。追到蕭思溫處,發現燕燕並沒有回來,便要再去尋找。

  蕭思溫卻叫住了他:「讓胡輦去找燕燕吧。」這邊令手下出去,然後才緩緩道,「我欲今日與明扆大王一見,還望韓郎君安排。」

  韓德讓一驚,在他經歷昨夜父子對話之後,一直心神不寧,此時聽得蕭思溫之言,更是詫異,不由得看了蕭思溫一眼,但見對方表情嚴肅,心中一凜。

  此前雖經韓匡嗣遊說,蕭思溫的確有對耶律賢表示過一定傾向,但本來的計劃中,是韓匡嗣安排蕭思溫在春捺缽與耶律賢見上一面詳談。但是在韓匡嗣還未安排之前,蕭思溫此番主動約見,難道……有什麼事情,左右了蕭思溫加速傾向耶律賢的速度?

  韓德讓心如電轉,但臉『色』依舊恭敬如常,行禮道:「是。」他畢竟是小輩,蕭思溫提出這個建議,他只能從中轉達聽令。

  離了蕭家營帳,忙去見韓匡嗣說了此事,韓匡嗣便與韓德讓一起去見耶律賢,約定午後於蕭思溫營帳相見。

  一則,穆宗那個時間正在午睡;二則,許多參加春捺缽的人,上午出去打獵到晚上才歸,午後是營地人最少的時候。

  當下,過了正午,韓德讓便陪著假扮侍從的耶律賢策馬緩馳,來到蕭思溫營帳前,胡輦已經在帳外相候,迎了兩人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