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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春夜之舞

  春天是萬物生長的季節,春天裡的祭祀,多半是為了祈求雨水豐沛,物產繁茂,蘊含人種繁衍,生生不息的意味,所以春祭往往也伴著男女的求歡索愛。

  『射』柳大會,本就是出於祈雨祭祀目的,祭祀前後,通常就是少年男女結識的好時節,或賽馬,或夜宴,或賽酒,或看熱鬧,或一起跳舞,三兩下就認識、愛慕、歡好。因此在這樣的夜晚,火堆旁邊到處都是成群結對的少年男女在跳舞。

  韓德讓一愣神,就被燕燕拉著回到了原來的火堆邊。眾人見韓德讓離開一會兒,便換了新衣,又帶著燕燕過來,頓時起哄,叫他與燕燕進場跳舞。草原兒女,在這樣的氛圍下乘興起舞,本是常事。韓家到韓德讓,已經入遼三代,婚姻交融,日常起居也與諸人無異,韓德讓自不扭捏,拉著燕燕的手,到了火堆中間起舞,不一會兒,耶律休哥、蕭達凜等皇族與後族的子弟,也各自與對方族中少女一起跳舞。

  一時間,歡聲笑語,有人輕輕地唱起了草原牧歌,一群人放聲唱和,連耶律休哥也在旁邊敲起了手鼓。

  胡輦獨自站在火堆外,看著眾人,一時失神。方才月『色』未起,燕燕便換上早就準備多日的新衣,一轉眼就溜出去了。等她準備去找燕燕時,烏骨裡也溜走了。

  白天『射』柳大會雖然看似只是幾個少年爭勝,卻也是皇族橫帳三房的權力之爭。晚上的篝火舞會,還不知道要鬧騰出什麼來。去年春捺缽,胡輦就已經見識過這裡頭的凶險了,想到這裡,她忙換了衣服,一路尋來。到了這些皇族後族子弟們所在的火塘,遠遠便見眾人已經在跳舞了走到近處,正中央就是燕燕拉著韓德讓在跳舞。火光下,燕燕臉『色』紅撲撲的,眼中儘是興奮的光芒,韓德讓亦已換上今日穆宗新賜的錦袍,笑容溫潤如故。

  胡輦心中忽然升起異樣的感覺,不知是酸是澀,正踟躕著,不知是否要進入圈中,卻聽得耳邊有人輕笑:「胡輦,你這麼矜持,韓德讓就要被燕燕搶走了。」

  胡輦一抬頭,卻見是堂兄蕭達凜笑『吟』『吟』地站在身後,頓時覺得耳邊發燒,有些掩飾地撒嬌:「達凜哥,你說什麼呢!」

  蕭達凜一直很憐惜這個堂妹,母親早亡,下面又有兩個不懂事的妹妹,小小年紀不由得要承擔起長姐為母的重任,活得過於成熟和沉重,見她掩飾自己的情愫,不由搖了搖頭:「胡輦,你啊,不要老想著妹妹,要想想你自己,也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

  胡輦低下了頭,心中卻是百感交集,歎息一聲:「達凜哥,你不知道,我、我不成的……」

  蕭達凜搖頭:「哼,有什麼不成的?」

  胡輦是後族女兒,可嫁皇族,為後為妃,而韓家雖然身為高官,亦聯姻蕭氏遠支,但是作為述律太后宮帳之奴的身份卻未撤銷。更何況,當年遼世宗在時,胡輦生母攜她入宮,太后曾戲言,要將胡輦許配給當時的大皇子吼阿不為妃,這是許下未來皇后的允諾。雖然吼阿不還未長大,便死於祥古山事變,但是很明顯,如今凡是對皇位有野心的皇子們,瞄準後族的頭一個姑娘,便是胡輦。或許,胡輦就是懂事太早,知道得太多,所以這些年來才一直不敢放開心懷去追求,去愛一個男人。

  胡輦看著蕭達凜,這個堂哥某些時候,就如同親哥哥一般,她知道他關心自己,亦知道他要說什麼,只是兩人四目相交,她只能苦笑:「達凜哥,我知道你是好意……或許,將來烏骨裡或者燕燕,可以有一段自由的婚姻。只是,我是長女,要為父親和家族分憂,不可任『性』。如今蕭家女兒注定要聯姻皇族,那就我來承擔,這樣妹妹們還可以有一段真正的愛情。」

  胡輦不再說話,搖搖頭進入了圈中跳舞。

  胡輦的掙扎,蕭達凜的不平,燕燕自然都是不知道的。作為家中幼女,燕燕實在是可以活得沒心沒肺,她長到十幾歲,最大的遺憾,也不過是眼前的男子,注意力竟未曾如她一樣,全心全意地看著自己的舞伴。此時此刻,燕燕覺得周圍一切都被虛化了,只有眼前人的笑容是真實的。

  然而韓德讓雖然跳著舞,但他的眼中所見、心中所思,卻並不在這裡。春捺缽並不只是少年男女的狂歡,有時候也是權力重組的預謀,和有心人的捕獵。

  燕燕見韓德讓心不在焉,不由嗔道:「德讓哥哥,你在想什麼?」

  韓德讓回過神來:「沒什麼……」看著眼前無憂無慮的小姑娘,輕歎:「燕燕,似你這等無憂無慮,不知道教多少人羨慕。」

  燕燕卻皺著眉頭:「德讓哥哥,你不知道我有多愁呢。」

  「哦?」韓德讓倒來了興趣,「你有什麼可愁的?」

  「我怎麼能不愁呢,爹爹經常唉聲歎氣,大姐一直心事重重,二姐還傻里傻氣什麼都不知道,淨知道玩。」

  「噗!」饒是韓德讓一向穩重,也不禁有些失笑,她形容自己二姐的樣子,難道不是在說她自己嗎?

  燕燕似知道他在想什麼,惱怒地瞪了他一眼:「我自然是與二姐不同的。二姐她,她只管哪裡的衣服好看,首飾好看,誰家的兒郎俊俏。可我,我是不一樣的。」

  韓德讓笑道:「那你平時心裡在想什麼?」

  燕燕頓時卡住了:「我在想……」

  若是換了父親或者姐姐,她必是混賴著過去了,可看著韓德讓似笑非笑的神情,心裡頓時不服氣起來,想了想上次去問父親卻沒有問成的事,就抬頭看著韓德讓:「我、我在想,橫帳三房的事兒。」

  「橫帳三房?」韓德讓不由得停了下腳步,旋即又掩飾地隨著樂聲繼續跳舞,只微笑道,「橫帳三房怎麼了?」

  「若不是橫帳三房為了皇位相爭,今天我們就只顧高高興興喝酒跳舞,『射』柳比賽也只管憑著本事論輸贏,根本用不著那般勾心鬥角。」

  「哦……」韓德讓被她的話勾起了興趣,「你也知道今日『射』柳大賽上勾心鬥角?」

  「這誰看不出來?喜隱想爭郎君軍的位置,可又不是他想就行了,也得主上肯,也得休哥、斜軫這些人肯才行。」

  韓德讓一怔,沒想到燕燕竟然一語中的,頓了一頓才失笑:「沒想到你年紀雖小,看得卻比喜隱清楚。」

  燕燕不悅:「我不小了,我什麼都懂。」

  韓德讓嘴角彎了彎,沒有笑出來,只有小孩子才會不停強調自己「不小了」「什麼都懂」,但若說出來,燕燕肯定會發脾氣,見燕燕已經抬頭,似是疑心他下一句會是她不愛聽的話,忙岔開話題:「你也知道,我今日雖然獲勝,但卻代表不了任何結果。除非是喜隱或者只沒,他們得了第一,才會對政局有影響。」

  燕燕嘴一撇:「就算是他們也一樣,反正都是沒有機會的。」

  韓德讓漸漸對這看似完全不曾用心,但許多事都說在點子上的小姑娘提起了興趣:「為什麼沒有機會?」

  燕燕正是十三四歲,最好賣弄的年紀,她素日讀書學習又好發個奇思『亂』想,早攢了一肚子的話,只是她的話在父親大姐面前總是顯得幼稚,和其他女伴甚至自家二姐說起來,對方又毫無興趣。從小到大,也只有韓德讓才會耐心聽著她這些左一鎯頭右一錘子不著邊際的童言稚語,甚至幫助她把散『亂』的思緒整理出來。聽韓德讓感興趣,不由想到這段時間想不通的一些事,正好說了出來。

  「他們笨哪,所以沒有機會。」

  「哦,你為什麼說他們笨呢?」

  「因為休哥、斜軫他們都不跟他們要好。」

  韓德讓敏捷地捕捉到了什麼:「休哥他們跟不跟皇子們要好,有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燕燕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想解釋,又解釋不出來,她畢竟年紀小,許多事情覺察到,但又說不出完整的分析,支吾了好一會兒,終於想到,看著韓德讓,「就像述律太后,她雖然做了許多大家不喜歡的事情,可為什麼就能夠每次都對了呢?」

  這種說法倒是新鮮:「哦,你覺得述律太后每次都對了嗎?」

  身為漢臣,對於數次在重要關頭阻止契丹漢化的這位老太后,實在是覺得她頑固落後,殘忍無情。看著小姑娘一臉天真,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但一想到述律太后畢竟是燕燕的姑祖母,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崇拜她也是很正常的,因此話到嘴邊,還是沒說出來。

  燕燕卻似看出他想說什麼,忽然道:「我覺得你們老是說,述律太后偏好舊制,不喜歡漢人,隨心所欲廢立太子,這是不對的。」

  她雖然口出驚人之語,但畢竟還是個小姑娘,臉上帶著那種努力想要讓別人認同的表情,實在是可愛得很。韓德讓看著她的模樣,倒似他小時候養過的一隻小兔子。他素來克制,但今天還是多灌了些酒,不免有些失態,這樣一想,竟伸出手來,在燕燕頭頂『揉』了一『揉』,『揉』完頓覺尷尬,哈哈一笑掩飾道:「那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我覺得,述律太后做的是對的,太宗做的也是對的,他們並沒有阻礙漢化。是太祖和東丹王太急了。」

  韓德讓怔住,述律太后出手阻礙了漢化進程,這是從他的父親到他所認識的漢臣,甚至許多契丹皇族後族之人的共識。不管他們是出於推進漢化角度的痛心疾首,還是出於維護舊制的趾高氣揚,在這一點上,並沒有差別。卻沒想到,竟有一個小姑娘,說出完全相反的結論。

  韓德讓知道她這話說得已經有些出格了,若換了平時,必會阻止她,或者以別的話岔開。然而今天被眾人灌了幾壺酒,縱然他極有分寸,也有些多了。當時不覺得,等過了這一會兒,跳了舞,又吹了些風,酒勁有些上來,也有些醺然,壓抑了極久的心事不免湧上來,卻不好與人說。

  聽著這小姑娘口無遮攔,不知為何,竟有些隱隱的興奮,眼見眾人跳了這麼一會兒,就各自雙雙對對地拉著去僻靜處交流談心了。

  他拉起燕燕指了指旁邊僻靜處,笑道:「哦,你這話倒是新鮮得很。這裡人多,咱們去那邊再說。」燕燕大喜,拉著韓德讓,走到僻靜角落。

  這會兒獨自相處的,皆是雙雙對對,燕燕坐下來就看著韓德讓,險些忘記自己原來想說什麼了,只看著韓德讓,且看且笑,眼神亮晶晶的,想說什麼,又不知如何開口。

  韓德讓坐下來時便有些後悔自己的孟浪,方才真是被酒意沖昏了頭,又不好此時拒絕傷了小姑娘的心,按著父親所傳的醫道,輕輕運息,慢慢將酒意壓下,聚回精神來,佯裝不知地笑道:「燕燕,你剛才說到哪兒了?」

  燕燕畢竟是極聰明的,見著韓德讓提起此事,想起自己剛才是拿著「橫帳三房」提起的話題,才讓韓德讓拉著她來到這裡單獨相會。此時她處於情竇半開不開的時候,渾不知道戀人之間,哪還需要其他的話題。若是一個男子帶你單獨相處又不同你講情話,那也好早早明白他對你無心。

  而她只要能夠同韓德讓獨處便滿心歡喜,有話題說,那是再好不過,總之就是要讓這單獨相處的時光,拖得越長越好:「說到述律太后啊。」

  韓德讓想起剛才的話,歎道:「人人都說述律太后更愛舊制,不喜歡漢家制度。便是昔年太宗南下,她還十分不悅:『以漢人為契丹王,可否?若不可,何以欲為漢家王。』大遼立國推進漢制,幾次皆為述律太后所阻止,你為什麼說她沒錯?」他一家起於述律太后,可是大遼漢制的推行,卻又數次折於她之手,實在令他感覺複雜。

  燕燕搖了搖頭:「我覺得不對,述律太后並不反對漢制。」

  韓德讓凝神仔細看了看燕燕,卻見她仍然如往日一般天真無邪的樣子,可這一番話,卻絕對不是無知無識的小女孩能說得出來的,當下「哦」了一聲:「你如何會這麼想?」

  「人人都說述律太后不喜歡漢制,所以廢東丹王而立太宗。又說她喜歡舊制,所以大殺漢臣。可是我前些日子翻看我爹的舊檔,卻覺得不對啊。當年就是她勸太祖皇帝不要殺南朝來的漢臣,還保全了韓延徽大人。還有你們家也是應天皇后的人啊,如果她不喜歡漢人漢制,就不會向太祖推薦這麼多的漢臣……」韓德讓的祖父韓知古,當初也是身為述律太后的陪嫁之奴,而得以重用。

  燕燕的確是因為對韓德讓的興趣,而想知道他家族所有事情,才會去查蕭思溫書房中的舊檔。不承想此時與韓德讓說的時候,見韓德讓眼睛越來越亮,興奮之下,說漏了嘴,方想起韓德讓出身之忌,嚇了一身冷汗,惴惴不安地看著他:「德讓哥哥,我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啊。」

  韓德讓失笑:「我家出身,人人皆知,有什麼好避忌的。只是你小姑娘家的,如何會想到查這個?」

  燕燕支吾兩聲:「只是去翻找一件東西,無意中看到的。」見韓德讓並無不悅,大著膽子拉著他撒嬌:「德讓哥哥,你沒生氣吧?」

  韓德讓低下頭,想著燕燕方纔的話,竟是讓他重新去思考。他家世代漢臣,自然覺得述律太后所作所為十分無理。然而,燕燕的家族,本就是述律太后的母族,她的所思所想,自然是站在述律太后這一方面。

  或許,述律太后並不是如他們所想的那樣,是個頑固守舊的老太太——能夠執掌國政這麼多年,數次改變了遼國命運進程的女人,又如何只是「頑固守舊」四字能夠表述得完。

  韓德讓沉思片刻,長歎一聲:「燕燕,你說得有理。的確,述律太后她……並不是不喜歡東丹王,或者不喜歡漢臣,也並不是喜歡舊俗和袒護部族。若不是她的推動,太祖皇帝也沒有這個決心去剷除其他七部;若不是她的推薦,一開始許多漢臣也沒這麼容易得以重用……」

  他說到這裡,忽然停住,又陷入沉思。

  燕燕沒想到自己一番不經意的話,竟引起韓德讓這般深思,過了半晌見韓德讓仍不動,不由得輕呼:「德讓哥哥,德讓哥哥,你怎麼了?」

  韓德讓回過神來,忽然道:「燕燕,謝謝你。」

  燕燕不解:「怎麼?你謝我什麼?」

  韓德讓愛憐地撫了撫她的頭頂:「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此言果然不差,我沒有想到,今日你竟給我一個新的看法。唉,我只道……路途反覆。但或許轉頭想一想,也許有時候,真是走得太快了,或者是別人眼中的太快了。」

  這些年來,韓家數代人苦苦思索,每每大遼皇帝欲推行漢制,總是行至一半而折斷。只道是功業難成,今日燕燕無心的一番話,卻忽然讓韓德讓有了新的想法。倒轉回當初漢制推行第一次受阻,他們一直認為失敗在於遼國舊族舊臣勢力過大,令述律太后受了他們影響,更兼她不喜漢制,因而不喜東丹王,導致廢長立次,第一代漢臣的努力全面敗退。

  但換個角度想,述律太后所不喜歡的並不是漢制,而只因為漢臣或者漢制影響到她認為的平衡。或者,她只是審時度勢,在最合適的時機,用最合適的人罷了。

  而述律太后對漢人漢制在不同時代的不同態度,恰恰最能夠反應大部分契丹人當時的看法吧。作為漢臣,他們也應該拋開原來的設想和努力,換種思維和方法,去更深入理解包括述律太后在內的大部分手握權勢的上層,而不僅僅是遊說幾個皇帝,才能更好地達到目標。

  這就是所謂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想到這裡,韓德讓亦無心再繼續歌舞:「天『色』不早了,你年紀小,我送你早些回營安睡吧,免得明天起不來。」燕燕沒想到說了幾句,韓德讓就要趕她走,只覺得莫名其妙,心中大是不悅:「德讓哥哥,別人還在跳呢,你偏要趕我回去。」

  「我管不了別人,只是你既出來了,便是我的責任。來,我送你回去吧。」

  燕燕不悅,扔開韓德讓,逕直跑了。

  韓德讓無奈,怕她又闖禍出事,只得忙又去找胡輦。

  胡輦拗不過蕭達凜勸說,被拉入跳舞行列,不想沒過多久,便見喜隱湊到她的面前,眉梢眼角,許多曖昧的意味流『露』。

  胡輦何等聰明,一眼便看破了他的用意,心中只覺得沒意思,轉身就要離開,喜隱急了,忙跟了上去:「胡輦,跳得正好,怎麼就要走了?」

  胡輦淡淡道:「我累了,想早些回去休息。」

  喜隱忙道:「我送你回營帳吧。」

  胡輦搖頭:「不必了,那邊還十分熱鬧呢,您儘管再去跳舞。」

  喜隱上前一步,急切地:「胡輦,我是一片誠意……」

  胡輦站住,似笑非笑:「我說過,我累了。」

  喜隱一急,忽然心生一計:「這可是你掉落的耳環?」

  胡輦不由得一『摸』耳垂,詫異:「我的耳環不曾掉啊。」

  卻見喜隱手中托了一對白玉耳環:「我倒是覺得,這對耳環與你特別相襯,要不你戴上試試?」

  胡輦瞥了一眼,但見白玉雕琢十分精美,顯見不是凡品,這哪裡會是隨手拾到的東西,明顯是喜隱精心準備的。

  雖然早明他的來意,但見他如此作態,顯然是小視了自己,怒極反笑:「喜隱大王這是什麼意思?」

  喜隱見她笑了,還以為自己獻對慇勤,忙做出一副溫情脈脈之態:「天上飛的鴻雁,終要落下歸窩的。胡輦,你這樣的才貌,就應該匹配真正的貴人。你我在一起,就是後族和皇族最出『色』的結合。」

  胡輦收了笑容:「喜隱大王,你太有自信了。可惜,這對耳環,您還是自己留著吧。」

  「胡輦,我是一片真心——」

  「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喜隱大王,您的甜言蜜語,還是留著給別的姑娘吧。對我來說,您太簡單了,一眼就可以看到底。」

  喜隱不想胡輦竟說出這一番話,頓時怔住,胡輦也不理他,逕直轉身離開。喜隱心中暗惱,收起耳環,懷著怨忿之心正要離去,轉身卻見另一少女笑著跑過來:「喜隱大王,你跟我姐姐說什麼?」

  喜隱眼睛一亮,笑道:「沒說什麼。我問她,你去哪兒了,我正想找你呢。」

  這少女正是蕭思溫的次女烏骨裡,見喜隱這般說話,十分詫異:「你找我,有什麼事?」

  喜隱便將剛才那對耳環托在手心送到烏骨裡面前:「我想把這對耳環送給一位我仰慕已久的姑娘,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

  烏骨裡接過耳環,又驚又喜:「送給我的?」

  「自然是送給你的。」

  「我以為……」說到一半,烏骨裡便頓住了。

  喜隱剛才在胡輦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正是懊惱之時,見烏骨裡走來,也不過順口一說,不想烏骨裡卻給了個讓他驚喜的回應,不禁信心又起,暗自得意,便語帶調笑:「你以為什麼?」

  烏骨裡低下了頭,囁嚅道:「以為你找的是我大姐。」

  喜隱看出她的心事:「不是每個人都只會看中胡輦,我更喜歡像你這樣直率又可愛的姑娘。剛才我只是向胡輦打聽你的下落……」

  烏骨裡低頭暗喜。少女懷春,她們姐妹與一起玩的同族少女,不免會討論到皇族之中誰更適合婚嫁。橫帳三房年紀相當的皇子們,皆是被她們數過的。長房只沒是漢女生的,明扆身體太差;二房的罨撒葛太老,敵烈是婢女所生又沒有多少勢力;三房的喜隱、宛脾氣太壞人緣差。

  然而分析歸分析,在被私底下討論過作為最優匹配的對象含情脈脈地述衷情時,自然又喜又驚,各種思緒奔騰,烏骨裡扭捏著:「我、我……你怎麼會……什麼時候……」

  「今天在換神鎖的時候,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你了。看到你站在胡輦身邊,這麼美麗動人,我還特地向別人打聽你。」

  烏骨裡臉更紅了:「你怎麼打聽的?」

  「我說,那位美得像草原上會走路的花一樣的姑娘是誰啊?人家同我說,那就是思溫大人的二女兒,烏骨裡。」見烏骨裡羞得低下頭,雙手緊握,喜隱心中越發得意:「來,烏骨裡,我把耳環給你戴上。」

  烏骨裡羞答答地伸出手,喜隱取過耳環為她戴上。火光映著她的臉,竟是頗為動人。喜隱本來抱著利用的心情,卻也不禁有些心動:「當真是好美……」烏骨裡心慌意『亂』,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人還是首飾。

  喜隱又指了指樂聲響起之處:「烏骨裡,你可否與我共舞?」

  烏骨裡更加心慌意『亂』:「我、我……」

  她還沒說完,喜隱徑直牽起了她的手,走向那樂聲之處。接下來她暈淘淘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跳舞,如何歡笑,如何與喜隱手牽著手一路走來,回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回到了自家的營帳。

  坐在床頭,捂著滾燙的面孔,一時喜,一時慌,竟不知道如何是好。直到燕燕風風火火地跑進營帳,這才回神,嗔道:「燕燕,你如何在外頭玩得這麼遲才回來?」

  不想燕燕卻是一臉怒『色』,踢了靴子爬到榻上去,嚷道:「別提了別提了,別再同我提他。」

  烏骨裡自然知道她今天精心打扮過以後出去,必是要找韓德讓跳舞,還取笑了她幾句,她回來得比自己還晚,以為她樂不思歸,沒想到她竟這般怒氣沖沖。

  「怎麼,和韓德讓吵架了?」這真稀奇。

  燕燕坐在榻上,咬了咬牙,沒有說什麼,自己精心打扮,又想了和韓德讓說得上話的話題,沒想到說完以後,韓德讓居然就要把她送回去,一點也不像別人那樣談情說愛。他就看不到自己這麼精心打扮是為了什麼嗎?他就不知道這樣的晚上,人人成雙成對是為了什麼嗎?

  所以她才惱了跑掉,本以為他會追過來,或者乾脆去找別人一起玩。不想一轉頭,就被胡輦找到,拎了回來。最讓她生氣的,居然是韓德讓找胡輦來抓她回去的,他不陪她玩,還不讓她跟別人玩,實是令人生氣。

  烏骨裡不解,問了她半天,她才氣哼哼地把事情全部都說了,烏骨裡卻笑起來,燕燕大怒,拿起枕頭打過去:「你笑什麼?」

  「我笑你啊,傻丫頭,你是後族女,卻去討好一個宮分[1]人。那韓德讓有什麼好的,值得你這麼巴巴地去討他的好。」

  燕燕剛才自己生韓德讓的氣,惱得要命,聽到烏骨裡說他的不是,卻又不高興起來,坐起來反駁:「德讓哥哥騎『射』好,武功也好,長得好,『性』子更好,還是今天『射』柳大賽的第一名。他又有什麼不好了?我喜歡他又有什麼不對?」

  烏骨裡見她惱了,反而笑得更響:「我還以為你真的惱了他呢,怎麼又護上他了?」

  燕燕情緒又低落了下來,悶悶地說:「那是兩回事。」

  她不想繼續說了,轉而問烏骨裡:「二姐你呢,臉這麼紅,笑得這麼開心,是不是遇上喜歡的男人了?」

  「哼,我不告訴你。」

  燕燕撲到她身上撓癢癢:「不行不行,我都告訴你了,你怎麼不告訴我?」烏骨裡咯咯地笑得停不下來,轉去撓燕燕,兩人在床榻上打滾,弄得床板卡卡作響,好不容易兩人都累了,才停下來。

  烏骨裡忽然想到一事,推了推燕燕:「哎,你說,韓德讓對你不上心,他會喜歡誰呢?」

  燕燕頓時坐起,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能,德讓哥哥不會喜歡別人的。」

  「怎麼不會?」

  燕燕又氣又急,脫口而出:「誰能夠比我好?」

  烏骨裡捧腹大笑:「哈哈哈,燕燕,你可真不害臊啊,哈哈哈……」

  燕燕急了,撲到烏骨裡身上,虛掐著她的脖子威脅:「你說是誰,你說是誰?」

  「告訴你是誰又能怎麼樣,難道你還能夠去打人家一頓嗎?」烏骨裡本是隨口玩笑,見燕燕似乎真的惱了,脖子被掐得嗆起來,只得叫道,「好了,好了,我說,是大姐,是大姐……」

  燕燕頓時怔住,半晌放開了烏骨裡大叫:「怎麼可能,你胡說。」

  烏骨裡卻不是隨口『亂』說的,她剛才無意中見到胡輦站在火塘外看著韓德讓,那樣的眼神她當時不覺得,可是等到與喜隱幽會之後,拿起鏡子看著自己的眼神,忽然間就明白了什麼。又看不過燕燕對韓德讓一片癡情,忍不住說出了口,見燕燕不肯相信,反問:「怎麼不可能?」

  燕燕情緒頓時低落了下來,大姐無論什麼都比自己優秀,德讓哥哥喜歡她,也是很理所當然了。若是他們在一起,會是怎麼樣呢,一想到他們在一起的情形……

  燕燕忽然跳了起來,笑道:「二姐,你果然哄我。」

  烏骨裡詫異:「憑什麼說我哄你啊?」

  燕燕眼珠子轉了轉,忽然捂著肚子狂笑:「你想想他們兩個坐在一起會是怎麼樣子,就知道不可能了……我猜啊,他們兩個若是面對面一整天,誰也不會先開口……要是一開口呢,肯定就是教訓人的!」

  烏骨裡本也是略有懷疑,被燕燕繪聲繪『色』地一說,細想了燕燕說的情況,不由得捶著被窩狂笑:「哎喲,燕燕,你這比喻絕了,還真是的。大姐和那個韓德讓啊,都是一副『我不說你也應該懂』的悶葫蘆樣子,等到要開口了,必是先要教訓人的,哈哈哈,你說,他們若在一起,會是誰教訓誰啊?」

  「我看啊,會是德讓哥哥教訓大姐。」

  烏骨裡卻不同意:「哼,我看啊,會是大姐教訓韓德讓。」

  兩人越想越好笑,不由得笑了又笑。

  燕燕抹了抹笑出來的眼淚,推推烏骨裡:「別笑了,大姐要是聽到我們這麼背後編派她,肯定饒不了我們。」

  烏骨裡『摸』『摸』燕燕腦袋,裝模作樣地歎息:「唉,你這孩子,還有心思編派大姐,我看你啊,根本還不懂什麼叫喜歡。」

  燕燕不服地偏過頭,吼叫:「別『摸』我頭,誰再敢『摸』我的頭我就揍誰。」她自覺長大了,就不喜歡再被別人『摸』著頭當小姑娘。當然,韓德讓除外。

  烏骨裡舉起手來示意:「好好好,不『摸』你頭了,燕燕是大姑娘了,大到可以喜歡男人了,不能再『摸』頭了,哈哈哈。」見燕燕不悅,忙轉了話頭:「不過,你放心,韓德讓和大姐,是不可能的。」

  「什麼叫不可能?」

  「我們蕭家的女兒,就算做不了皇后,也得做王妃。韓德讓再出『色』,可他身份是漢人,大姐怎麼能夠嫁他?」

  燕燕頓時不悅:「那按二姐你說,蕭家女兒應該嫁給誰?」

  烏骨裡數著手指,將皇族三支一一道來。

  燕燕聽她這一路數來,竟只有喜隱合適,白天喜隱『射』柳弄鬼,她可是看在眼中了:「那不是只剩喜隱了?我可不要喜隱當我姐夫。德讓哥哥肯定不喜歡喜隱。」

  「喂,傻燕燕,我嫁誰幹嗎要韓德讓同意啊?」

  「反正德讓哥哥不喜歡,我也不喜歡,大姐也肯定不喜歡他,一家人彼此不喜歡,怎麼能在一起呢?」

  烏骨裡被這不講理的傻姑娘給氣壞了:「我喜歡喜隱,跟韓德讓有什麼相關?誰要跟他一家人,他又怎麼可能和我們一家人?」

  燕燕一時回答不出,翻臉道:「哼,我要去告訴大姐,叫大姐來管你。」

  烏骨裡大怒,拿起枕頭朝燕燕砸去:「我要你管,要你管。」

  燕燕也拿起枕頭砸向烏骨裡:「我偏不答應,偏不答應。」

  兩人正互相砸得起勁,忽然一個人掀了簾子進來,斥道:「你們鬧夠了沒有?」

  兩人一看,嚇得枕頭掉了下來,正是她們最畏懼的大姐——胡輦。

  註釋:

  [1]宮分,即斡魯朵,是獨立的經濟軍事單位。宮分人源自戰爭俘虜的皇族私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