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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節

  除此之外,我還需要把自己這幾年來在舞台上演唱的經驗全部教給婉儀。婉儀之前的唱法所表現的都是自我,而她需要的是更深入地體會角色。這些東西是教科書上沒有的,只能一點點口傳心授。

  新的劇本寫出來了,新的舞美做好了,劇院很快再次投入排練。有事兒做,就有了希望,大家臉上都美滋滋的。宋媽媽身體和精神一直都不好,我也沒讓他多操心這些事,一直等到綵排,才讓她來驗收成果。從她臉上的笑容可以看出,這事兒成了。

  首演的那天終於來臨了。

  我作為這部戲的導演,也是這座劇院現在的管理者一一擁抱了所有人,就像當年的宋媽媽一樣。

  劇院中老早就擠滿了觀眾,大家熱切地等待著久違的新劇上演。舞台上空響起一片鐘鳴,全場熄燈,掌聲此刻就已經響起來了。

  婉儀獨自站在台邊候場,讓我不禁想起了當年的自己。而現在我內心充滿了另一種十分複雜的情緒,既有些擔心,也有些欣慰,彷彿一個即將送自己妹妹出嫁的兄長。

  「緊張了?」我走到她身後輕聲問。

  她轉過頭發現是我,尷尬地笑了笑:「阿萊哥,我有點怕。」

  鐘鳴再次響起,大幕緩緩拉動台上台下都是一片漆黑,觀眾們和演員們都在等待著第一束燈光亮起。

  「別怕,就當它們都是南瓜。」

  她笑了,重重點頭,轉回身再次調整自己的呼吸。

  第三聲鐘鳴響起,沉睡的燈光被喚醒,上場的時候終於到了。

  「去吧……」我在她身後輕輕推了她一把,跟她身體接觸的那一剎那,我想起了當年的宋媽媽。她也是這麼把我推向舞台的。

  我把從宋媽媽的手上感受的溫暖,在那一刻全部傳遞給了婉儀……

  柒

  那天的演出如我所料,大獲成功!

  雖然有些話我並未跟婉儀說起,但其實在我的調教之下,她已經是一名非常優秀的音樂劇演員了。無論從哪一方面看,她都很棒,比我們之中的任何人都要好!

  當謝幕到來時,觀眾們對著婉儀歡呼著,全場起立鼓掌。她的臉上從未綻放過那麼開心的笑容,好似一朵冰封下盛開的雪蓮。

  成了!一個演員的自信就是在觀眾的掌聲之中建立起來的。如此一來,婉儀就算是成功地出師了。

  可是當台上的演員們準備邀請我上去謝幕的時候,我默默離開了。我有點怕,怕自己上了那個舞台之後會難過。

  而且現在,那個舞台已經屬於婉儀了。

  接下來的日子,憑藉著婉儀的爆紅,劇院終於有了些起色。

  演出的場次一加再加,甚至到了一票難求的程度。觀眾們不惜花大價錢買黃牛票,也要來見識一下婉儀的光彩。

  而婉儀的自信也慢慢增長起來,她開始能在表演上提出自己的見解了。這讓我很欣慰,一個真正的大演員就是要有一份這樣的自信,甚至可以說,應該有一定的霸氣才對!如果一個演員在個性上毫無魅力,那他憑什麼讓觀眾去愛上自己的角色呢?

  婉儀也真心愛上了那個舞台,這點我太能理解了。別忘了,我曾經也是那個世界的王啊!站在世界之巔受萬人敬仰的感覺真是太美妙了!

  不過就在事情漸漸向美好發展的時候,一件我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那天我被宋媽媽叫到會客室裡,說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談。

  會客室裡除了我、宋媽媽、婉儀三個之外,還有兩位我不認識的先生。一個身材消瘦,穿著一件裘皮大衣,帶著水獺皮的禮帽和金絲眼鏡,叼著胡桃木煙斗,是個精神矍鑠的中年人。另一位卻是一位外國先生,穿著倒是十分樸素,西裝和皮鞋都是早年的款式。

  婉儀坐在一邊沉默不語,彷彿有什麼心事,也不敢看我的眼睛。

  「阿萊,快來見禮。」宋媽媽說著放下了咖啡杯。

  她比之前更加蒼老了,彷彿那一場變故已經抽去了她靈魂裡的所有重量,她一天天地清瘦下去。

  但此時,她的精神卻要比之前好了一些。

  「這位是明大劇院的謝老闆。」宋媽媽為我介紹兩位來客,「這一位是從美國來的,威廉姆斯教授,在耶魯大學教授戲劇學。這兩位都是我當年在美國時的好朋友。」

  「兩位前輩,幸會幸會。」我雖然跟那兩位先生從未謀面,但小時候一直聽宋媽媽談起他們,知道他們都說在美國戲劇界舉足輕重的人物。

  「今天找你來,是有事和你商量。」宋媽媽把我拉過來坐下。

  「有什麼事您就說吧。」我一頭霧水,按說這都是宋媽媽的朋友,就算有事情也輪不到我一個小輩。

  「小姐,還是我來說吧。」謝老闆把話頭接過來,把煙斗熄滅,咳嗽了一聲,清一清嗓子,「我們是為了婉儀小姐的前途而來的。」

  「婉儀的前途?」我的心不知為何沉了下去,彷彿已經預感到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對!我和威廉姆斯先生看了婉儀小姐演出,真的是大開眼界!」謝老闆誠摯地誇獎了婉儀,「毫不誇張地說,婉儀小姐是我們最近三十年裡見到的最有天賦的音樂劇演員!」

  「然後呢?」我望著沉默的婉儀。

  「當然,我聽宋小姐說,婉儀小姐能有今天,多賴阿萊先生的培養,這一點我們也是十分欽佩的。」

  「我是說,然後呢?」我冷冷地問。

  「阿萊,不要無理!」宋媽媽輕聲呵斥了一句,轉頭對那兩位說,「這個孩子本性耿直,兩位不要太在意。」

  「言重了!言重了!凡是藝術家,都要有自己的脾氣,這也是理所應當的。」謝老闆的金絲眼鏡閃著光,「我們今天是代表美國三家百老匯的劇院,邀請婉儀小姐去做一年的巡迴演出。」

  美國百老匯?那可是一個音樂劇演員心中的聖地啊!

  我們從小就聽宋媽媽說起過,那條名為百老匯的大街全長二十五公里,南北縱貫曼哈頓島,大街兩旁分佈著無數大大小小的劇院,是音樂劇真正的發揚地!在美國,只有在百老匯各大劇院中擔任過主角的演員,才能算是真正的音樂劇明星!

  「那可真是太好了!高興點啊!你不是一直想去百老匯看看嗎?」我興奮地跳過去拉住婉儀的手,「咱們什麼時候出發?」

  婉儀卻一直低著頭,臉上不見一點喜悅的神色……

  「這個……」謝老闆為難地說,「美國方面只邀請了婉儀小姐一個人……」

  聽到這句話,我彷彿剛從澡堂子出來又直接掉進了冰窟窿。

  只邀請了婉儀一個人,那這個劇院的其他人怎麼辦?我們剛剛才算是有點起色,眼看就要活過這口氣來了,可就在這個時候你把我的女主角挖走了,這跟明火執仗來拆我的台板有什麼區別?!

  「我看兩位還是別打這個主意了!」鏡子裡的我臉色很難看,「這不是在簽賣身契,你們也得看看婉儀她同不同意!」

  「這個嘛……」謝老闆和威廉姆斯先生對視一眼,不再說話了。

  我心中忽然不安起來,轉過去問婉儀,「婉儀,你不回答應他們的,對吧?」

  婉儀沉默著,頭低得更深了,像是一隻被逼到牆角的小貓。

  「你不會真的答應他們的,對吧?!」我控制不住地吼了起來。

  「阿萊!」宋媽媽皺眉打斷了我,「別這麼大聲說話,你不能替她做決定。」

  我一時語塞,心中的萬語千言全被憋了回去。是啊,我不是婉儀,我不能替她做這個決定……可如果她真的答應了這個條件……

  「阿萊先生,如果您是從劇院的經營角度來考慮的話,那大可不必擔心。」威廉姆斯先生說著一口很標準的中文,「那三家劇院已經開出了十分豐厚的解約金,我相信您會滿意的——」

  「那是生意,但我們之間不是生意!」我強忍著怒火瞪著眼睛,生生把他後面的話逼了回去。

  「好了!」宋媽媽生氣了,板著臉訓斥著我,「吵吵鬧鬧,還像個小孩子一樣!讓婉儀自己去做決定!」

  我在她身邊這麼多年,她從未對我說過一句狠話,也從未像今天這樣動怒過。我也不再說話,而是像他說的那樣,等待著婉儀的決定。

  屋子裡靜悄悄的,幾乎都聽不到人們的呼吸聲。

  「婉儀……」宋媽媽歎了口氣,柔聲說,「我從前跟你講過,媽媽不一樣你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明白麼?」

  婉儀默默抬起頭,眼眶裡已經全是淚水:「您覺得我該留下嗎?」

  但宋媽媽的回答,卻讓我驚訝萬分。

  「不,我不認為你該留下。」她輕輕撫著婉儀的臉龐,溫柔地說,「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就在育嬰堂的祈禱會上,你和你阿萊哥哥都是唱詩班的領唱。當時我就在想,這兩個孩子是天底下最有天賦的孩子,我不能把你們埋沒在那個看不到希望的地方。現在我還是那句話,你是這天底下最有天賦的孩子,應該去一個能配得上你的舞台。」

  婉儀的淚水順著兩頰無聲地滑過,抬起頭看向了我,那眼神讓我心碎,因為我從那裡面看到了期望。

  我沒有再說任何話,像個遊魂一樣奪門而出。

  直到婉儀離開北平那天,我也沒再見過她。她曾經來閣樓敲了很久的門,可我卻沒有開。

  我明白一個演員對於更大的舞台的期望。越是優秀的演員,對舞台的渴望就越大。我也明白其實留在北平對婉儀自己的藝術生涯來說沒有什麼意義,而去音樂劇之都——紐約的機會,能給她的夢想插上翅膀。

  宋媽媽問過我,如果我是婉儀的話,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可我心裡知道自己的答案。世界和家的抉擇,早在十幾年前的護城河邊我就已經做好了。

  婉儀在美國期間不斷地給我和宋媽媽寫信,她把自己在那邊賺到的演出費寄回來,貼補維持劇院經營的費用。

  可我沒再看過她寫給我的信。宋媽媽每次都想要試圖勸服我,可是都無濟於事。她知道我的脾氣,加上她自己的身體漸漸惡化,也就隨我去了。

  北平的局勢越來越差,戰火幾乎在一夜之間席捲了整個華北。街上的人一下子少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鐵蹄和刺刀。人們都沉浸在亡國喪家的痛楚中,誰還有閒心來看戲啊?

  宋媽媽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積蓄,加上婉儀從國外寄回來的前,全都用來養活上上下下幾十口人。日子過得越來越艱難,每天從兩頓饅頭,減到兩頓窩頭,從窩頭再到稀粥,最後只能吃雜合面。那是一種難以下嚥的,不能稱之為食物的糧食。可在當時,有雜合面度日已經是萬幸的事了。

  到了後來,和婉儀的通信也中斷了,我們失去了最後的幫助。劇院裡的人不斷減少,有的死了,有的逃到能活命的地方去了。我不能走,因為宋媽媽堅持不肯離開這裡。我拼盡全力想要挽救這個家,可我掙回來的錢也只夠勉強餬口。

  最後,在一個下著雪的冬天,我最後的親人也離開了我。

  宋媽媽臨終前只有一個願望,就是讓我帶她去舞台上。

  我忍住了淚水,抱起她瘦弱不堪的身軀,來到舞台上。

  「開幕。」她氣喘吁吁地在我耳邊說。

  「好!」我踉蹌地跑到台口下,搖動牽引著幕布的絞車。

  大幕緩緩拉開,台下空無一人,只有破敗的天花板上傳來北風護照的聲音。

  她張開雙臂站在舞台上,迎接著自己人生中的最後一次謝幕,像是在跟來迎接她的天使們擁抱。

  那個身影倒下了,我心底裡最後一塊家的碎片也消失了……

  她出身名門,少年時求學於西洋,受過高等教育,思想自由開放,深愛著兩個跟她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也深愛著那片舞台。

  她從小教我不要去恨,要去寬容別人,寬容這個世界,愛這個世界。

  可偏偏一個如此寬容的女人,卻最終倒在了一個飢餓寒冷的雪夜裡……

  這個世界,真的還有什麼值得寬恕的嗎?

  冰雪總會消融,長夜終將過去。我活著見到那群惡徒們佔領了這座城市,也活到了他們離開的日子。

  記得那天街道上到處都是鑼鼓聲,處處都是燈火,商家打開錢櫃向人群拋灑著多年存項,飯館的夥計們到街上拉客人進來,不需要一分錢白吃白喝。多年來懸在國人頭上的屈辱和陰霾,終於和那面太陽旗一起消失了。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獨自穿過歡慶的人群,玩著長街走回劇院。

  劇院門前停著一輛黑色汽車,彷彿已經在那裡停了很久。可能是以前的老觀眾吧?戰爭勝利之後,這裡也不會有戲演了。因為到了現在,這裡只剩下一個半死不活的人了。

  我跌跌撞撞地去開門,身後汽車的門開了,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阿萊哥!」

  那個聲音我無比熟悉,她曾為我在深夜裡祈禱,曾在那舞台上放聲歌唱,曾經是我的家人,卻也曾經拋棄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