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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節

  白起點點頭,從西裝內裡口袋裡拿出了那塊蓬萊之舟的碎片,放在他的手心裡,同時遞上一支纖細的畫筆。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緊握住那支畫筆,彷彿回到了童年,從柳先生手中第一次接過它的那一天。

  「我去給你們倒杯茶。」

  海棠對白起悄悄地說,轉身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梯。

  她等了很久才把茶端上去,因為她能從那兩個人的表情上看得出來,他們要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像是某種神聖的儀式。

  可當她推開閣樓房門的時候,白起已經不見了。她的曾祖父海因斯,獨自躺在那張曾祖母睡了一輩子的小床上,懷中緊緊抱著那幅《跳舞的艾琳》。

  老人永遠地睡去了,他睡得甜美安詳,就像那幅畫中艾琳明媚的眼睛。

  尾聲

  兩周之後,上海郊外的公墓。

  昨夜剛剛下過雨,整座墓園被雨水洗刷了一夜,在清晨的陽光中透著泥土的芬芳。

  今天這裡格外安靜美麗,就像是郊外一處適合家人野餐的空地。

  海棠捧著一大束蘋果花,放在剛剛立好的墓碑前,那塊墓碑的正反面分別用中德文刻著一段話:海因斯夫婦長眠於此,即使是時間和大海也沒有阻止他們相愛。

  「原來在這啊!」

  海棠一驚,回頭就看到一個異常魁梧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後,大口大口地嚼著口香糖。他穿著灰色風衣,左耳缺了一半,留下一個駭人的傷疤。

  「別害怕,我也是來獻花的。」風衣男從背後拿出同樣一大捧蘋果花,放在墓碑前。

  「您和他們認識?」海棠詫異地問。在她的印象中,無論是曾祖母還是曾祖父都不會結識這樣的人。

  「我是替別人來的。」

  風衣男說著掏出一塊髒兮兮的手帕,把嘴裡的口香糖吐在上面,包裹好之後又很噁心地塞進口袋裡。然後對著墓碑深深鞠了三個躬,沖海棠齜牙一笑,轉身走向墓地之外,邊走邊嘀咕:「這個人情總算是還清了!」

  話音未落,口袋裡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刺耳的滴滴聲響徹整個墓地。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又丟了回去,邊走邊掏出一盒口香糖,倒了一小把扔進嘴裡嚼著。

  「唉!這回又要欠個更大的人情了!」

  與此同時,一千多公里外的北京,煙雨胡同十八號蓬萊間診所。

  白起獨自坐在書桌後,依然冷酷得像一座冰雕,目不轉睛地端詳著面前的一幅畫。

  那是一幅駭人心魄的畫,彷彿有一種魔力,讓人看到之後不禁膽寒。巨大的船體崩塌在地面之上,天空中火雨密佈彷彿末日,烈焰所到處一切都被燒為灰燼。

  蓬萊之舟的墜落。

  時隔千年,他終於看到了這個場景。白起默默地坐了很久,拿起打火機把那幅畫點燃了。畫布開始劇烈地燃燒,油彩冒出濃煙,讓那個場面看起來更加真實。

  「可惜了一幅好畫。」

  他走到窗前,推開緊閉已久的窗子,讓秋風吹散煙霧。

  「謝謝。」白起望著南方,淡淡地說。

  此時,這個秋天第一片銀杏落葉飄進了屋子裡,它來得比往年早了許多,金黃色的落葉,被吸乾了所有水分。

  這似乎意味著,一個殘酷的季節很快就要到來了。

  第五個故事 鎖心劫

  壹

  整整下了一天的大雨剛剛停止,被沖刷掉的落葉堵塞住了下水管道,半尺深的積水渾濁不堪,霧氣瀰漫封 鎖了整條煙雨胡同。路燈幽黃,映襯得這些水汽仿若滾滾黃沙,在空中遊蕩不止,壓抑困頓,無法掙脫。

  煙雨胡同十八號,蓬萊間診所。

  三層高的意大利式小洋樓前停著一輛經過精心改裝的廂式貨車,它換裝了只有載重卡車才會使用的雙軸底 盤,車身不僅加裝了防彈玻璃,就連廂身也換成了加厚的特種鋼板,甚至能直接防禦小口徑火炮的攻擊。黑色 塗裝的車廂正中有個很顯眼的標誌——一塊暗灰色的石頭,像是顆扭曲的心臟。

  這種廂式貨車在國外經常被用作突擊隊的指揮中心,人們都稱它為「黑色死神」,因為它的出現往往意味 著一場流血的殺戮即將降臨。

  尤其是在今天這樣糟糕的天氣裡,這台「黑色死神」就像一台靈車一樣讓人感到不安。

  此時的第一診室,白起坐在自己舒適的轉椅裡,悠然地點燃一支桃源鄉。

  月光透過稀薄的烏雲射進窗子照在他的臉上,玻璃上映出的輪廓完美得無可挑剔。

  三件套西裝,領帶,從來都是那樣的整潔合體,如果忽略那雙冰冷的眸子,這個年輕人甚至比任何一位住 在英國牛津郡鄉間別墅裡的私人醫生還要紳士儒雅。

  他永遠都是那麼冷靜,如一座萬古不化的冰川,即便此時此刻對面有八支衝鋒鎗同時瞄準著自己。

  八支衝鋒鎗的主人全都身著黑色戰術服,黑色頭套僅僅露出了鼻孔和雙眼,甚至沒有留出嘴巴的位置,或 者說,他們根本不需要語言。沉默的軍隊才是最可怕的敵人,他們不會悲傷、不會亢奮,甚至不會歡笑,他們 只會無聲無息地讓你的心臟停止跳動,把你的家人從甜美的睡夢中奪走。

  可即便如此,白起還是悠然地吸著煙,這些槍口反射的奪命寒光對他來說就像是午後的暖陽一般怡人,如 果此時再有一份報紙放在他手邊,他恐怕早就做起填字遊戲了。

  「果然是個狠角色。」槍手們背後的男人打破了屋中的寂靜,他的聲音尖銳刺耳,像是刀鋒在玻璃上劃 過。

  一瞬間,槍手們彷彿收到了指令,自動讓開了一條通路,但依然保持著戰鬥隊形,從各個方位瞄準著白 起,保證他始終都在射擊範圍之內。

  走進白起視線的男人手中沒有武器,但他身上的氣息卻比那些槍手讓人更加不安。披肩的長髮遮蓋了他的大半張臉,能被看到的部分也讓人不甚愉悅。他狹長的眼角向上吊著,像是頭皮繃得過度似的,嘴角的獰笑讓人想起萬聖節時那些可怖的小丑面具。他的身形比起槍手們要消瘦許多,皮膚白得毫無血色,彷彿蒙著一層淡淡的蠟,就像是一張用人皮做成的恐怖皮影。

  從他踏進這間房間的那一刻開始,屋中的一切都被籠罩上了一層濃濃的殺氣,那雙狹長的、閃爍著凶光的眼睛,只有在飢餓的捕食者身上才會看到。

  「讓我猜猜……」皮影男毫不見外地走到桌前的沙發上坐下,用一種欣賞獵物的眼神看著白起,「如果你真有傳聞中的一半強大,就不需要我自我介紹了吧?」

  「不需要。」白起淡淡吐了一口煙,「你的這些『啞巴』手下已經告訴了我一切。」

  「介意說來聽聽麼?」皮影男做了個請的手勢。

  「他們是不屬於任何一個政府的私人武裝,所用的都是英格拉姆M10衝鋒鎗,火力強大,卻也比塔利班人手一把的AK47昂貴很多,所以排除了你們是恐怖分子的可能。從他們的站姿來看,其中三個曾經在俄羅斯阿爾法部隊服役,三個曾經身在美國三角洲部隊,另外兩個中一個是以色列的前摩薩德特工,另一個剛剛跟你打過暗語的則從未在任何部隊中服役過。」白起熄滅了煙蒂上最後的火光,「他是日本伊賀流忍者。」

  最後的黑衣人身體微微一震,他其實一直站在白起的視線盲區中,卻沒有想到對方還是拆穿了自己的身份,這簡直匪夷所思。

  「不中用的東西,這次回去好好求我饒你一命吧!」皮影男的笑容更加猙獰了,對手越強大他的興趣也就越大,「白醫生,他跟我說的是什麼?」

  「他告訴你,樓上的房間裡都沒有人,整棟房子裡只有我們幾個。」

  今晚林夏還在學校,阿離出門去聽演唱會被困在大雨裡,診所裡只剩下白起一個人。

  「伊賀流忍者的暗語從不外傳,你怎麼會懂?」

  「以前殺得足夠多,自然會懂。」白起冷冷地說,「我想這支僱傭兵軍隊的宗旨就是不留下任何活口吧,包括你們自己人。上個月有個熟人拜託過我,說是有一群窮凶極惡的僱傭兵偷越了國境線,很有可能到了北京,我想他說的就是你們吧?」

  「是那個穿風衣的大個子麼?你最好勸他不要再追查下去了,否則他身上少的零件就不止一隻耳朵了。」皮影男細長鮮紅的舌頭在唇間貪婪地舔過,彷彿在舔舐著鮮血,「說到這,你對我怎麼看?」

  「你和他們不同,你是個妖物。」白起一語道破。

  妖物其實和人一樣,既有沈醉和紫弦那樣的癡情種子,也會有皮影男這種邪惡透骨的渣滓。

  「衰!」皮影男彷彿受了很大的打擊,焦躁地摩擦著手掌,「我已經盡全力隱藏自己的妖氣,能告訴我你是怎麼察覺到的麼?」

  「我根本不需要去感知你的妖氣……」白起又點燃了一支煙,平靜地說,「我從未見過任何一個人類長出一張如此讓我作嘔的臉。」

  屋子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八支瞄準白起的衝鋒鎗扳機緊扣,準備隨時把這個冒犯他們首領的人亂槍打穿。

  皮影男眼中的凶光忽然一縮,像發怒前的豹子,能看得出他是非常努力才把那個邪惡的笑容繼續維持下去的。

  「如果不是我的主人需要你,我現在就能殺了你。」他的笑容已經扭曲了,白起甚至能聽到他口中牙齒摩擦發出的沙沙聲。能把這樣一頭野獸拴進狗鏈裡,那個所謂的「主人」恐怕比他還要強大得多。

  「我隨時歡迎你來嘗試。」白起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冷峻,「現在說說,你的主人需要我做什麼?」

  「你果然像傳說中一樣,是個無利不起早的黑心醫生!」皮影男繃緊的身體忽然放鬆下來,尖厲的笑聲在房間裡迴盪,「那就回到正題吧。我的主人需要你做一次出診服務,報酬絕對高於你的想像。」

  「只要他能付出他最珍貴的東西,我不介意為任何人治療。」

  貳

  濃厚的夜色中,衝鋒車駛下了G2高速,拐進漆黑的樓宇叢林之中。

  白起靜靜坐在車廂裡,透過黑衣人肩頭的那一點空隙,默默觀察著擋風玻璃外的世界。

  這裡遠離北京市區,五年前還是一片蔥綠的麥田,現在已經成為一座嶄新的衛星城,高樓林立,但是入住率很低,大部分寫字樓從建成的時候開始一直空到現在。因為缺少了人氣和燈光,這個並不太大的開發區顯得死氣沉沉,漆黑的樓宇像是一堵堵森嚴高聳的圍牆,把城市的生氣隔絕在外。

  皮影男一路上都坐在白起對面,也不說話,只是陰晴不定地笑著,那個變態殺人狂一樣的笑容已經足夠讓普通人嚇尿褲子了。

  衝鋒車左轉右轉,直接開進了一座大廈的地下車庫,在電梯入口處停下。所有人都留下了,只有皮影男和白起兩個人登上了電梯。

  「他們不夠資格。」皮影男向白起解釋,語氣輕蔑得如同在說一群豬玀。

  白起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只是冷冷看著電梯的樓層按鈕,淡藍色的電梯燈映著他的雙目愈發幽深不可捉摸。

  皮影男嘲弄地尖笑了兩聲,按下頂樓二十七層的按鈕。

  這是一部高速電梯,理論上從地下三層升到頂樓只需要十秒,但為了乘客的舒適,起步和停止階段都會有一定的緩衝。在距離二十七層還有三層樓時,速度就已經放慢了許多。隔著電梯的門,白起已經聽到了陣陣的音樂聲。

  電梯門在交響樂聲中打開,一座白色的防疫隔離棚和電梯門緊緊駁接著,連地面上都鋪好了醫用塑料,整個空間像口雪白色的棺木一樣令人不適。兩個裹在白色隔離服裡的男人在這裡等待著他們,隔著防毒面具的呼吸聲頓挫粗澀。他們手裡各拿著一件隔離服,想要讓白起和皮影男穿上。這是他們主人的習慣,任何來訪者都不能把細菌和病毒帶入自己呼吸的空間。

  「不用了,做個全面的滅菌處理就好,總不能讓主人看不到白起醫生精彩的面部表情吧?」皮影男為了壓過音樂聲大聲地喊著,對白起陰陰一笑,「接下來是我最喜歡的部分。」

  他的話音未落,頭頂的噴淋器中傳出陣陣蜂鳴,噴霧緊跟著湧出,灑在白起和他的皮膚上,有種灼燒的痛覺。

  「請吧,白起醫生。」完成滅菌的皮影男掀起白色簾門,為白起讓開了道路。

  簾門後的房間有三個診所會客室那麼大,以黑色大理石為主題的裝飾,擺放在四周的古羅馬雕塑,讓整間屋子顯得氣氛森嚴,和那首雄壯驕橫的交響曲交相輝映。

  而那位主人此時坐在落地窗前的皮椅上,背對著他們,投入地聽著音樂。

  皮影男垂首立在白起身後,屋子裡除了他們三個,只剩下藥品手推車邊的一個美艷女護士,身穿粉色的超短裙護士制服,紫紅色的大波浪長髮披在肩頭,正一邊用注射器抽取著一支試管中的青綠色液體,一邊對白起拋著風騷入骨的媚眼。她血紅的眸子散發出妖氣,對這世界上絕大多數男人都有致命的吸引力,宛如叢林中最艷麗的漿果,甚至讓人忽視了它其中的劇毒。

  但白起當然不屬於那絕大多數男人,風騷的女護士在這個不解風情的男人身上碰了釘子,沒趣地撇了撇嘴,舉著針筒走到主人身前,像只乖巧的小貓似的坐在他的腿上,輕輕將針筒扎進他脖頸間的血管中,把不知名的藥物推進他的體內,而後在創口上輕輕一吻,印下一個紫紅色的唇印,最後神氣地從白起和皮影男身邊走過,消失在隔離棚之後。

  而那位主人依然專注地欣賞著交響曲,右手投入地打著節拍,彷彿眼前俯瞰到的整個世界都是他的交響樂團,而他就是控制這個世界的指揮家,一呼一吸、一強一弱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此時那首交響曲正到高潮,盛大的交響奏鳴,彷彿在電閃雷鳴之中,頭戴飛翼銀盔、身束紅袍的戰士騎上了白色天馬,在夜空中肆意奔馳,盔甲閃爍的光輝化作了極光,炫耀著他們極盛的武力和野心。

  白起默默看了看皮影男,那個囂張的傢伙正乖乖地等待著,溫順得好似一隻羊羔。

  音樂停下了,主人轉過了皮椅,那張臉依然沉浸在剛才的音樂之中,帶著滿足的笑意。

  「抱歉,讓你久等了。」

  誰都不會想到,一個國際僱傭兵集團的首領,一個能讓妖物們俯首稱臣的男人,竟然只是一個中等身材的普通男人。他就像你在任何一家金融公司所見到的中層管理者一樣,穿著考究但並不算特別的西裝,戴著金絲眼鏡,看上去文質彬彬,嗓音既不高也不低,神色平和,彷彿這一生從未和人發怒過。平心而論,這個男人甚至算得上是英俊的,但眉宇間卻流動著一股陰氣,讓人不敢輕易對他做出判斷。

  「這是我最喜歡的曲子。」主人笑著起身,到酒櫃前倒了兩杯紅酒,走到白起面前遞給他一杯,「我想白醫生也應該聽過吧?」

  「瓦格納,《女武神的騎行》。」白起接過酒杯,卻沒有喝。

  「沒錯,我是在一部電影裡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的,那部片子好像叫《現代啟示錄》。鏡頭裡用美軍機槍掃射炮火轟炸,配上這首曲子簡直棒極了!」說到這,主人突然注意到白起沒有喝酒,好奇地問,「這酒不對白醫生的胃口麼?」

  「你保存紅酒的溫度太低了,破壞了它的口感。」白起毫不避諱地回答,「這裡氣溫比整棟大樓的其他房間要低二十度,也是為了抑制細菌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