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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節

  師父呆呆地看著我,然後他忽然發怒了,像每個年邁的父親都會做的那樣,他狠狠地給了我一個耳光,用他那只傷殘的手。

  「你這個混小子!我是不想你走我的老路!」

  「我輕浮散漫對不對?你不希望我走你的老路,可你有沒有問過我自己究竟想要走什麼路?」那時我真是傻了,說了一句讓我懊悔至今的話,「你又不是我親爹,我幫你操持這些事情那麼多年也夠還你的恩情了吧?你以為我真想繼承你這個小破地方?」

  師父愣住了,一瞬間彷彿老了幾十歲,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樣佝僂著坐下,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我知道自己真的傷了他的心,可我也不想回頭了,三更天的時候,我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帶上這些年攢下來的盤纏,悄悄推開了房門。

  那晚的月色很暗,院子裡寂靜無聲,師父身披白色長袍,端坐在烏木椅子上,背朝著我,威嚴得讓人不敢靠近。

  這是平生唯一的一次,我見到了那個曾經名震江都的名廚的氣勢,拜服在他廚藝之下的食客如過江之鯽,而他高踞礁石之上,操縱著天下人的味覺,自己卻不沾染塵世的灰。

  師父轉過身來,月光照在他如霜的鬢上,仿若深秋漸冷的溪水。我踏上一步,強行要衝破他的氣勢,衝不破那個老傢伙我就走不出細柳鄔,我這一生都是小鎮上炮製牛肉湯的食肆小老闆!我不甘心!我終要揚名天下,坐著八抬大橋回到細柳鄔,帶上我師父再一起殺回江都去,叫當年那些看不起我師父的人,在他落魄後背地裡嘲笑的人都自慚形穢!如果當初真的有人打斷了我師父的手指,我就要設法把那人的手指也一根根打斷!

  沒錯沒錯……儘管說了那麼過分的話,我心裡還是喜歡那個討嫌的老傢伙……他是我爹啊!沒他我早死了!

  「你知道廚藝中最精妙的一項技藝麼?」師父沉聲問。

  「尊重食材的心?」我心裡有點沒譜,這種玄而又玄的問題,師父為什麼要問我?

  「鬼扯……是刀工。」師父歎了口氣,「再好的食材,再妙的調味,都要刀工過硬才能料理。我知道你為什麼鐵了心要去江都,那位皇帝……咳咳……那位皇帝的御制筵席中,必然保留的一道菜就是河豚,而河豚含有劇毒,必須收拾乾淨。你需要一把好刀,想當名廚,沒一把好刀,在江都是無法立身的。」

  他從懷中抽出一把我從未見過的銅柄廚刀遞給我。刀出鞘,呼嘯猶如龍吟,寒光凜凜中三個銘文大字:河豚毒。

  「去吧,碼頭上的船要開了。」師父輕聲說,「記住我的話,不可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江都城,那是讓人名揚天下的地方,也是吃人的地方!」

  我的眼淚無聲地往下流,真不敢相信,我這種狠心的傢伙,到了那一刻會控制不住地流淚。

  「等我揚名天下,就回細柳鄔來接您!」

  「不用你揚名天下,想家了就回來,師父年紀大了,去不了遠地,永遠都在這等你。」師父轉過身,佝僂著背走向自己黑漆漆的屋子,我忽然發現他是真的老了,老得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死。

  我在門前的孔橋上站了很久,看著廚房裡那個佝僂的身影在燈下呆立了許久,終於開始忙碌起來……

  大刀切肉湯汁沸騰,師父還是沒有忘記為那些苦力漢子們準備第二天的飯食。

  我到了江都城,江都城的繁華冠絕天下,皇帝到了這裡都樂不思蜀。

  在那個天下饑荒餓殍遍野的年頭,江都城卻是食肆滿地,豪商富賈一擲千金,豪奢到了極致。那正是我大展拳腳的地方,御前獻藝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去的,我得先在江都打出自己的名號,我雖然是個小地方出來的廚師,不像江都名廚們那樣懂豪門盛宴的規矩,但我是師父的徒弟,我還有寶刀河豚毒。

  那柄刀不僅鋒利無比,更能使腐肉生鮮,解除百毒。我聽說皇帝愛吃河豚鮮肉,便刻意在這項危險的技法上下功夫。我會故意在河豚肉中留一點毒素,那毒素可以提升河豚的鮮味,食客會覺得麻痺感從腳開始往身上蔓延,一個個呆若木雞,可恰如其分的毒素讓麻痺感蔓延到心臟之前就消失,有河豚毒的輔助,只要我手下稍微控制,這其實並不難做到。

  於是食客們自覺在鬼門關裡轉了一圈,嘗到了絕世的美味,既驚險又享受。他們四處傳揚我的名聲,不出一個月,我的名字就震動了江都城,我得以參加豪門的廚斗盛會,那種奢靡的盛宴即使放到今日也不輸任何宴會的排場。

  廚師們窮盡心智做出各式菜餚來取悅那些吃慣了珍饈美味的達官貴人,他們用老鴨與鹿筋同燉,輔以黃葵調味,用這湯去煨熊掌,或者用整條松江鱸魚和百年野山參為湯,整鍋湯只取最上層的一碗,把鮮嫩的小豆在熱湯裡泡熟了,用作餐後清口;還有人用整塊翡翠雕成的大釜蒸駝峰,那氣勢自盛唐之後,在宮廷菜中便再也見不到了。

  可我只做一種菜,鮮魚。

  我在那個有河的小鎮長大,那條河連接著松江,能夠捕到很多鮮美的河魚。每當漁汛來的時候,師父都會烹製時令的魚湯,引來整個鎮上的人排著隊爭購一碗顏色雪白如玉的湯,我料理過各種各樣看起來不起眼的魚,知道如何調味平衡它們的腥味,如何用配料增添它們的脂香。

  我來自小地方,但我浸淫在那裡的山水之間。無論是用翠釜金鍋還是名貴食材,那些名廚終究比不上我對食物的瞭解,同樣一碗湯,我做過幾千幾萬碗,他們只做給達官貴人吃過幾次。

  而且我還有河豚毒,一旦某個廚師真的強到能夠挑戰我,我就請出那柄刀,為貴客們做上一道拿手的生切河豚,毒素隨著刀身上的紋路流走,只留下雪白的魚肉。

  那是我最風光的日子,豪門的僕役們手持千金在我門前排起長隊,只為請我去給他家主人做一頓魚宴。他們不吝用最華麗的詞句讚美我的廚藝,我和他們同桌而坐,講解每道菜的製法和口味,我 志得意滿,一次又一次酩酊大醉,我覺得天下已經沒有什麼我不可以征服的了。

  可醒來後我又有點好奇,這種榮光想必師父曾經也享受過,享受過這樣榮光的人,又怎麼會放棄一切,回到那個小鎮終老呢?

  終於,改變我命運的人來了,那天當我呈上精心雕刻的河豚魚片時,一隻素手從白玉簾子後面探了出來……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隻手的美,增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膚如凝脂骨節清秀。

  陸雨嵐的手也算漂亮了,可天長日久操持著鍋鏟和菜刀,長了太多的繭子。

  但那隻手不是,它似乎只適合用來寫詩繪畫撫琴吹簫,或者愛惜地拂過男人額前的頭髮。

  那是山陽郡主,皇室中最耀眼的女孩兒,整個江都都流傳著她的美名,可她的真容卻總是藏在白玉簾子之後。

  而那一天,為了我的一道河豚魚,她親自揭開簾子,看了我一眼,夾起一片魚肉放進檀口之中,咀嚼之後吐在了侍女捧上的銀盤裡。

  「菜風雅,人亦風雅,民間有此人,應當引薦給陛下。」山陽郡主脫下手上戒指遞給我,「拿著這個去找宮中的人,說你是我推薦的人。」

  人人都說要遇貴人,那天我遇到了自己的貴人,我終於能躋身天下頂級名廚之列,在皇帝面前一展身手。

  更難得的是那貴人國色天香,她欣賞我的菜,也欣賞我的人。我必須贏得那場御前的比試,我這種出身的人,唯有抓住那個機會才能登堂入室成為官員,我會執掌御膳房,身份才略能配上那位高高在上的郡主。我的心思全在她身上,滿心都是綺夢。

  我持著郡主的信物入宮,果然得以和名動四方的大廚們入宮獻藝。其他廚師也都是達官貴人推薦,我便是代表了山陽郡主,我贏了,也是山陽郡主府的榮耀。

  連著九日的御制筵席,也是連著九日的比拚,我施展所學連挫強敵,這才來到皇帝御前。

  果然如師父所說的那樣,皇帝酷愛河豚之美,那天比試的題目就是一對金睛河豚。我只有一名對手,我們各自料理一隻河豚,呈獻御前。

  見到那只河豚的時候我也有些驚訝。河豚是長江河鮮中的珍品,生長速度極慢,一年才能長一兩肉,一斤重的河豚已是極品,而這兩隻河豚卻足足九斤重,而且頭尾相差只在毫釐之間,簡直匪夷所思。

  更驚人的是這兩隻河豚的毒性,老豚比新豚的毒性大很多,如此老豚,它的每滴血都是劇毒!

  但我心中狂喜,我已經贏了!師父讓我帶著河豚毒來到江都,他似乎早已料到了御前的這一幕。

  可接下來的事情出乎我的預料,御前制菜必須用專用的廚具,一模一樣的銀刀銀鍋銀碗,大概是皇帝擔心有人下毒。我心中凜然,請內侍帶我求見郡主,想用自己的刀料理,可郡主說我的廚藝怎麼又是區區一把刀能夠限制的?和我競爭的廚師是長公主推薦的,既然他能夠適應各種廚具,我為什麼不行呢?

  我這才醒悟到我代表的絕不僅是自己,還是山陽郡主府,我已經不是當年鎮上的食肆夥計了,我的背後不只是師父。

  好在刀工是我最拿手的一門技藝,我將肥腴的河豚肉剃下,再切成如宣紙般的薄片,三片魚肉在手中一過便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雕魚骨為花枝、魚鰭為葉,這就是我為皇帝準備的「瓊花圖」。這是烹飪的至高境界,不見食材的本型而保存食材最本源的味道,根本不需要任何調料輔助,就已經是人間的極品了。

  我不斷瞟著對手的動靜,卻見他只是選了紅燒的做法,那麼平 庸的手段簡直是暴殄天物。

  時間很快到了,參與筵席的諸位公卿都對我的瓊花圖讚歎不已,沒有人往那條紅燒河豚上看一眼。

  但沒有一個人下筷子,宮內太監只是把一雙銀筷子放在銀盤上,捧到了我的面前。

  原來宮中的規矩與外界不同,河豚毒性太烈,稍有不慎就會身亡命喪,所以在客人品嚐之前,需要廚師親自試吃。

  我的對手想必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敗,木然地夾了一筷子紅燒河豚放在嘴裡。

  我傲然地夾起一朵「瓊花」放在口中,那是世間最令人滿足的味道,天然的帶著野味的脂香,便如春江水暖河豚欲上時,微量的毒素隨著血脈去向全身各處,那種麻痺感讓人如在雲端。

  我靜靜地站在那裡,公卿們微笑地看著我……那感覺真可笑,他們是在看我死不死。但我勝券在握,今日一戰我名動天下,將來高官得坐駿馬得騎,衣錦還鄉,把師父接到江都城來安享晚年,娶妻卻也不急……還有山陽郡主那盈盈秋水間的目光在白玉簾子後看著我,也許我能親近那明月般的女孩,不是以現在廚師的身份。

  可這個時候,那股細蛇般的麻痺感忽然穿越了我的心臟……我無力地倒在地上,最後一刻,我看見對手的臉上也帶著如我一般的、勝券在握的笑容。

  我終於想明白了我的失誤。我的全部心思都在山陽郡主身上,手中卻不是那柄可以幫我解決一切問題的河豚毒,放血放得不夠乾淨。我畢竟只是小地方來的廚師,接觸頂級食材的時候太少,我沒有料理過九斤重的河豚,低估了它的毒性。

  而我的對手很清楚金眼河豚的毒性,所以他用了保險的紅燒。

  當我冒險地採用魚生與他競賽時,他就已經預見到了我的失敗。但他什麼都沒說,他就是在等我倒下。我才明白,我之前的成功一直都有師父的庇護,而當我放開河豚毒的時候,我就失去了那個庇護。

  我不甘心,我剛剛見識了這個世界,宮中御膳房的官位、跨馬遊街、錦衣玉食還有那明月般的山陽郡主,一切都還在等著我,可我卻在功成名就之前倒下了!師父還在那間小店裡等著我,他說過會永遠等我回來,卻只能等到一個笑柄般的噩耗……

  我強自掙扎著,忽然睜開了眼,雖然視線中一片模糊,可足以讓我欣喜若狂,難道奇跡就這樣發生了?我挺過了河豚毒素?

  我狂喜地想要呼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想要跳躍而起,卻發覺自己動彈不得。眼前仍舊是那座輝煌的宮殿,皎潔如明月般的山陽郡主驚恐地從白玉簾子後起身,來到御前跪下說:「臣妹惶恐,以為此人有過人的技藝,推薦他御前獻藝,卻不料是個自負的渾人,做的菜毒死了自己。臣妹委實不敢存有損皇兄龍體的心,望皇兄明鑒。」

  高高在上的皇帝寬宏大量地笑笑說:「河豚本就是拚死一吃之物,所以才設了廚師必先自己試吃的規矩,他學藝不精毒死自己,跟皇妹有什麼關係?皇妹不必自責,來暖閣中和朕小坐。」

  我的目光竟然能夠穿透那厚厚的帷幕,看到山陽郡主踏入暖閣後嚶嚀一聲撲進皇帝的懷裡,嬌聲說真是嚇死臣妹了!皇帝笑著撫摸她的腰背……我這才想起外面傳說皇帝荒淫無道,連堂表姐妹都不放過,原來都是真的。

  「不如誅了那廚師的三族,好為陛下出氣。」郡主說。

  「這種渾人,有什麼必要管他,快抬出去倒是真的,免得皇妹受驚。」皇帝還是那麼寬宏大量。

  我親眼看著自己的屍體正被人拖出宮去,有人把我精心炮製的河豚魚片傾倒在我的屍體上。在那些人的瞳孔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把銅柄銀刃的廚刀,上面有三字銘文:河豚毒。

  上天並未賜我第二次生命的機會,但河豚毒的天賦靈性吸收了我的魂魄,從那一刻起,我成了妖物。

  因為河豚毒的珍貴,它沒有被拋棄,而是被置於江都城行宮的深處。所有看守府庫的人都不敢靠近這柄刀,因為它每夜夜半時分就會發出淒厲的嘯聲,像是冤魂憤怒的嘶吼。

  外面的世界一年年地改變,皇帝死了。一波波人馬到達這裡,宣佈這裡是自己的領地,可沒多久他們又被其他人趕了出去。在他們走之前,都會帶上所能帶走的一切財寶。這座行宮,曾經花費了無數民脂民膏修建起的建築,也漸漸敗落下去被人遺忘,連同那把被封存在最深處的妖刀在內。

  一年年過去,很久都沒有活人出現了。妖刀漸漸安靜了下來,不再發出嘯聲。封印在牢籠裡的日子過得很慢,慢到讓人足以千萬次地回顧自己這一生。

  我已經不再憤怒,因為我的仇人也死去了,或者死於兵火和野心,或者死於時間永不停頓的屠刀。此時我心中剩下的,只有後悔和渴望。

  而這個時候,江都城中天象巨變……

  「天火,是天火把你的魂魄從刀的封印中解救出來,給了你自由。」白起點燃今晚的第三支煙,拉開了紗窗。雨已經停了,涼風吹走了書房裡的悶熱。

  「你怎麼知道?」沈醉吃了一驚。

  「因為那一年我也在江都城。那場天火奪走了很多人很多東西,」白起的神色略微黯淡,「卻也造就了你。」

  白起慢慢地吸著煙,望著街道上的車燈出神。沈醉從他眼中看到了某種遙不可及的東西。

  「想不到跟大人這麼有緣,千年之前,我們都曾沐浴在那場天火之下,目睹天地的焚燒。」沈醉歎息,「那是一樁懸案,直到今天都沒人能解釋那場把江都城付之一炬的天降大火是怎麼回事。有人說那是因為那座城市中沉澱了太多罪惡,天帝降怒;也有人說那是一種奇怪的大氣電離現象,瞬間江都城上空的大氣被加熱到幾千度;甚至有人說那是火山噴發,就像毀滅龐貝古城的那場火山爆發。

  「但他們都錯了,那是懸掛著五色錦帆的征天之舟從天空經過江都!數以萬計的妖物追隨著它奔跑,它散發的光焰如熾烈的火雲把沿途的一切都摧毀,但那澎湃之極的天地元氣也滋養了世間一切的妖物。它所到之處規則都被逆轉,天道都為之沉默,它既是摧毀一切的根源,卻也可以生死者肉白骨!那是它最後一次出現在人間,把我的魂魄從河豚毒裡抽離出來,從此我變成了一個自由的妖物。但我來不及追上那艘覆蓋半個天空的蓬萊之舟,我見到的只是它留下的漫天火雲。大人根基在我之上,想必看到了蓬萊之舟的本相吧?」

  沉默了很久之後,白起輕輕地搖頭:「不,我沒去看它,那時候我和一個女孩在一起,看著她慢慢地死去……」

  沈醉一怔,旋即微笑:「每個人都有些不願告人的往事啊……這些我就不便追問了,接著說我的故事。」

  捌、面

  從我的魂魄被封印入刀到天火降臨,上百年已經過去了,天下早已換了主人。當年的一切全都雲消煙散了,我和對手斗廚這種小事,更是歷史都不會記載的。

  來時的路依然在,在被封印的百年裡,那條路已經在我的幻想中走了無數次。我一路經過那些熟悉的地方,終於那一天到了一條看上去很熟悉的小河,河上漂著千百個河燈,又到了乞巧節了。

  我在河邊的食肆裡坐下,點了一道當年的牛肉湯麵和一道舊日的魚 羹,慢慢地吃著。

  「我會在這裡等你回來的……」當年那個老傢伙是這麼對我說的。我信,我真的信,他一定會等我的……我站在那座孔橋上的時候,河灣邊的空地上已經是一片荒草……我的食肆呢?我的師父呢?我的爹呢?漫漫的河燈從我腳下漂過,我想唱一首古歌,卻哭了起來。

  百年啊,他哪裡等得了我百年?荒草裡有他的墓碑,那間沒有人繼承的可憐的小食肆,它的木樑被人拆走,它的碎片被人拿去燒鍋……可我能怪誰呢?是我自己回來晚了。

  老傢伙提醒我江都是吃人的地方,他提醒我帶上那柄刀,可我都忘了……

  就這樣,我成了無家可歸的旅人,開始在天地間流浪。

  這個世界無論怎麼變化,總有人肯為美食花上大價錢。我騎著駱駝穿越沙漠,時代變化,我又乘著鋼鐵大船出海遠航,甚至坐上了能翱翔雲間的飛機,這世界那麼大,足夠我不停走下去。

  既然沒什麼可在乎的了,我也就放浪形骸。我在每一個地方停留的時間不超過一個月,月末的那天,我會召開一場極盡奢華的宴會,只有出價最高的十個人才有資格參加,食客們走出房門時都如癡如醉,聲稱吃過今晚的食物此生再無遺憾。而第二天人們再拿著重金登門拜訪時,我已經在新的路途上了。

  我就是要製造這種效果,就是要逗他們玩,他們都是些縱情聲色追求極致享受的豪客,可吃了我做的菜,以後的日子裡再吃別的都會味同嚼蠟,這是人們要為貪婪付出的代價。

  我在瑞士銀行開設了匿名賬戶,財富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錢對我來說很快就失去了意義。我可以舉行通宵達旦的派對,每晚都在名酒美女的包圍中度過,每一個清晨的地平線都是未知的。

  直到五年前的一天,我在加勒比海的一艘遊艇上醒來,眼前宿醉的男女們倒成一地。我踉蹌著走到洗手間,用涼水潑醒了自己。

  那時候,我看到自己胸口出現了一點透明……兩個小時後,我坐上了私人飛機。機長問我目的地是哪裡,我說中國。

  是時候該回家了。

  上一次經過北京的時候它還叫做北平,多年來它變了很多,讓我誤以為自己身在香港或是曼哈頓。這裡有頂級的夜店,有全世界最好的美酒,有聽你講一個故事就肯和你浪跡天涯的姑娘。

  這裡還有滿漢樓,如今世上留存的和「蓬萊」有關的東西已經不多了,但滿漢樓的灶眼是其中之一。外人很難相信,滿漢樓如今還在用那個歷史近千年的老灶眼,早在滿漢樓掛牌之前那個灶眼就存在了,它曾經多次被破壞,但經過修復後依舊是一口絕妙的灶眼。在如今這個煤氣普及的年代,高溫火焰當然很容易獲得了,但在古代,一口高溫的好灶往往就是一家飯館的命脈。滿漢樓的灶眼 更神奇的地方,是它即使熄火,三天之內光憑火灰就能保持溫度,最適合熬製上品的湯。據說每隔百年,都會有一位神秘的貴客光臨掌握那個灶眼的飯館,得到邀請的人都能許一個願望,那個人就會為他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