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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半個時辰之後,站船繼續沿著河道航行。

  今夏與楊岳老老實實地跪在楊程萬的艙門外,耳中聽得是從底艙中時不時傳來的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船工們在兩人身旁來來往往,從剛開始的側目到後來的不以為然,最後完全就當他們是船上無用的擺設。近旁就有存儲艙,兩名船工在裡頭邊整理邊小聲議論著,存儲艙艙門虛掩著,並未關嚴實,言語斷斷續續飄入今夏耳中。

  「……腿斷了,聽說就一腳掃過去!」

  「……幸而喊了大夫來接骨,要不然這人就廢了……」

  居然還找了大夫來給沙修竹接骨?!陸繹此人的行事還真是讓人捉摸不透,毫無預兆就踢斷沙修竹的腿,就算是逼供,也委實狠了些。沙修竹倒也真是條硬漢,斷了腿疼成那樣,還是死扛著什麼都不說。

  膝蓋傳來一陣陣隱隱的疼痛,今夏忍不住挪了挪,正在此時艙門打開,楊程萬板著臉自內出來……

  「爹爹。」楊岳忙開口喚道,「我們知道錯了。」

  「頭兒……」今夏可憐兮兮地看著楊程萬。

  楊程萬嚴厲地盯了他們倆一眼,什麼都沒說,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他不開口,兩人只好繼續老老實實跪著。

  「都是陸繹這小人!」今夏咬牙切齒,聲音小得只有她旁邊的楊岳能聽得見。

  楊岳歎氣。

  事實上,陸繹在發現他二人在窗外後,連喝斥都未有一句,他只是找到楊程萬,有禮地說了一句:「令徒二人不知為何藏在我窗下偷聽?言淵行事自問光明磊落,並無不可告人之處,只是擔心前輩是否對我有所誤會,心存芥蒂?」

  楊程萬自是連聲否認,聲明自己並不知情,請他原諒徒兒頑劣,自當嚴加管教。

  而後,今夏楊岳只得將事情始末詳詳細細都告訴了楊程萬,如何下水,找到生辰綱,又被陸繹發覺,把生辰綱運上船來,包括陸繹與王方興的對話等等,不敢有半點遺漏。

  楊程萬聽罷,寒著臉半晌沒說話,最後只說了一句:「你們如今翅膀硬了,我交代的話也不必放在心上,我看也不必再跟著我了。」

  楊岳是他親生兒子自不必說,他對於今夏來說更是如師如父,此言一出,兩人如何消受得了,知道他是動了真氣,只能乖乖跪在門口,以示悔改之心。

  兩人這一跪,便足足跪了一天,飯也沒得吃,水也沒得喝。其間楊程萬進出艙房幾次,可就是不發話,今夏和楊岳誰也不敢起來,眼睜睜地看著天光又暗下來,雙膝已經跪得沒有知覺了。

  「頭兒這回的氣性可有點大了。」今夏有氣無力地問道,「莫不是想讓咱們跪到明早?」

  「沒準兒,」楊岳痛苦無比地稍稍挪下雙腿,還慶幸道,「好在是船上,鋪的都是木板,這若跪的是石板才叫疼呢。」

  「我腿已經全麻了,跪什麼都一樣,就是餓得慌。」今夏哀歎道,「早起那會兒你說要做芝麻湯圓,我就不該攔著你……」

  船廊那頭人影晃動,兩人立即噤聲,仍做低頭懺悔狀,眼角餘光瞥見楊程萬蹣跚行來,身旁還有一人,錦衣鸞帶,正是陸繹。

  「他們這是……」看見今夏二人跪著,陸繹似乎還頗為詫異。

  「劣徒不懂規矩,冒犯了經歷大人。」楊程萬道,「不必理會他們。」

  今夏與楊岳垂頭耷腦,端端正正地跪著,自是半聲也不敢吭。

  「一場誤會,小事而已,前輩無須介懷,還是讓他們起來吧,否則言淵如何過意的去。」陸繹道。

  「既是經歷大人發話,就饒了他們便是。」楊程萬朝今夏二人嚴厲道,「聽見沒有,還不起來謝過經歷大人!再有下次,絕不輕饒!」

  一雙腿跪得完全沒知覺,今夏扶著船壁艱難起身,礙於楊程萬,心不甘情不願地轉向陸繹,口中道:「多謝經歷大人寬宏大量……」話未說完,雙腿壓根使不上勁站直,撲通一下又跪下去,疼得她齜牙咧嘴。

  陸繹袖手而立,淡淡道:「不必行此大禮,快起來吧。」

  此時今夏在心中已將他家五百年內的祖宗都問候了個遍,面上還得作出恭順的表情,勉強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朝外走。

  楊岳也乖乖起身謝過陸繹,同樣拐著腿跟上今夏。

  「難怪頭兒不鬆口,原來就是等著他來發話。」沒找到現成吃食,今夏翻出根蘿蔔,惡狠狠地咬了一口,嘎崩嘎崩地起勁嚼著,「奸詐小人!明明知道咱們已經跪了一日,他才來說什麼『小事而已』,擺明就是要存心整咱們。」

  楊岳邊往大鍋裡舀水邊歎道:「知足吧,他若明早才來說這話,咱們還得再跪上一晚。」

  因餓狠了,今夏接連兩三口,把一根生的小紅蘿蔔全嚥了下去,才道:「小爺我就是氣不過,使喚了咱們半日,人他抓了,生辰綱他得了,最後還陰了咱們一把。」

  「有些事你就得認,他官階比咱們高,怎麼耍你也拿他沒法子。再次,他那身功夫也了不得,一腳就把那旗牌官的腿骨踢斷了,這力道你及得上嗎?」楊岳開始擀面,準備下兩碗麵條吃。

  「你怎麼老長他人志氣?……不是說做湯圓嗎?」

  「我這是實話實說……找不到水磨粉,就湊合下碗麵吃吧。」

  今夏伏在灶台上,回想起沙修竹倒地的痛苦表情,思量著:「……說不定是他鞋裡藏了什麼玄機?」

  「別想了,趕緊燒火去!」

  楊岳趕她,今夏只得轉過去燒火,腦中仍在想著:「你說,那套生辰綱他準備怎麼處置?難道一路帶到揚州去?」

  楊岳的腦袋從灶台旁邊探過來:「夏爺,跟你商量個事。」

  「說。」

  「把那套生辰綱忘掉,他怎麼處置都與咱們無關。這事咱們沾不得,這人咱們也惹不起,莫給我爹添事。」

  這理今夏不是不懂,只是懂這個理,和做到這個理之間還有些距離罷了。她想起弟弟的夫子常拈著鬍子搖頭晃腦感歎知易行難,想必就是她眼下這個狀況。

  船上的灶間也找不到什麼好吃的,楊岳下了兩碗陽春麵,兩人草草吃過,便各自回船艙歇息。

  比不得陸繹那間寬敞明亮的船艙,今夏的船艙裡散發著一股子經年不散的霉味,窗子又小又窄。她燈也不點,直接和衣躺下,黑暗中感覺到雙膝處又麻又疼,像是螞蟻在上頭啃咬一般。

  外頭有人敲門,是楊岳的聲音。

  「門閂掉了,你推進來吧。」門閂被昨夜裡那兩氣勢洶洶的軍士弄掉的,今夏懶得撿,想著等明日再弄。

  楊岳推門進來,把一小瓶藥酒給她:「我爹讓我給你,活血化瘀,把雙腿推拿一下,明日就好了。」

  「哦,你用過了?」

  「我自己有,你別偷懶啊,門也得關好。」

  「知道了。」

  她嫌他囉嗦,揮手趕他出去,楊岳替她將門閂撿起來卡好,復掩好門,自己也回去歇息。

  今夏半靠在床上,捲起褲筒,將藥酒倒在手心中,搓得手心發熱,這才覆上傷處。一會功夫後藥酒起了效驗,雙膝處一陣陣發熱,舒服極了。她知道,他們跪了一整日,楊程萬必定是心疼的,只是要做給陸繹看,露不得心軟。

  楊程萬一瘸一拐行走的身影在腦中晃動著,她在沉入夢鄉前睏倦地想,確是不能再給頭兒惹事了。

  河水潺潺,夜還漫長。

  在疼痛之中,沙修竹在昏迷與清醒的邊緣沉沉浮浮著,關押他的這間艙室本就是站船上專為囚徒設計的囚室,用鐵柵欄隔成三小間,便是在日間也透不進光來,他壓根分不清白日與黑夜。傷腿處又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他無意識地哼了哼,把身體更緊地貼靠在拇指粗的冰涼鐵條上,彷彿這樣就能減輕一點苦楚。

  「沙大哥,沙大哥……」有個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地方飄來。

  「……嗯……嗯……」

  他努力想睜開眼睛。

  「沙大哥!別出聲,是我。」

  一個火折子在咫尺處被人晃出光亮,照著方寸之地,他身側正半蹲著一名腰纏九節鞭的玄衣蒙面人。

  蒙面人見他目光狐疑,便扯下面罩現出真面目:「是我。」

  沙修竹恍然大悟:「……你怎麼來了?」

  「此事拖累了哥哥,我怎還坐得住,又聽說哥哥要被錦衣衛帶回詔獄,我就馬上趕來了。」蒙面人復把面罩蒙好,說話間,他手中不停,三下兩下便將鐵柵門上的鎖打開,「哥哥快出來!」

  沙修竹卻是有心無力:「俺的腿被打斷了,行走不便,好兄弟,你快走!莫再管俺。」

  蒙面人一驚,火折子往下移去,照亮沙修竹左腿,自膝蓋以下裹著重重白布,隱有血色透出:「這是何人下得狠手?!待我為哥哥報仇。」

  「你快走,提防有埋伏,被發現就糟了!」沙修竹急道。

  「我已四下查探過,並無埋伏,哥哥我背你走!」他不分由說,探身進去便將沙修竹馱了出來,又熄了火折子,「哥哥休做聲,我們這就走。」

  沙修竹只得讓他負著,兩人悄悄出了艙室,順著木梯往上爬。最底下這層是船工所住之處,此時夜深人靜,船工們累了一日,都睡得分外沉。雖然負了一人,蒙面人腳步卻甚是輕巧,落地無聲。

  快行至上面甲板時,艙口盡頭處似有人影晃動,蒙面人一驚,他雖不懼,只是身上還負著受傷的沙修竹,斷不能再連累哥哥才是。周圍無處可藏,他只得推開距離最近的艙門,背著沙修竹閃身入內。

  這艙室內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