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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獨自倚欄杆 (4)

  “母后,這是兒臣送給母后聖壽節的禮物!”頭戴金冠身穿龍袍的朱祁鎮面上是一派驕傲之色。

  孫太后凝視著兒子雙眸中那明淨純潔的眼神兒,看他滿臉如同向日葵般燦爛的笑容,儘管心事滿腹也終於努力從唇角邊緩緩漾出淡淡的微笑,“讓皇上費心了。

  ”“母后,快上龍舟去看看,一會兒還有新鮮有趣的景致請母后觀賞呢!”朱祁鎮沖身後的太監總管,自己的心腹近臣王振使了個眼色,王振立即下去照辦。

  孫太后裝作不察,在朱祁鎮的引領下走上龍舟步入龍腹正中的殿樓內,坐在金龍宴桌前,對著滿桌的美酒佳餚和手捧錦盒身穿綵衣的眾宮女,孫太后剛想開口問詢,忽聽得從水中傳來一陣曲子,聽著像是《彩雲追月》。

  正在納悶,只見池中水花翻湧,從對面駛來兩艘由彩帛裝飾的採蓮小舟,小舟往來如飛,矯如魚雁,更妙的是舟上的人一面唱著家鄉的採蓮曲,一面將大朵大朵粉色、白色的蓮花採下拋向龍舟,此時曲音一轉又換成了“朝聖母”。

  朱祁鎮手捧一隻瑩潤可愛的玉如意送到孫太后面前,“母后,兒臣願母后年年歲歲芳華依舊,身康體健事事如意!”孫太后很是意外,多少年前同樣是在水上,她和朱瞻基也曾經擁有過一個難忘的生辰,只是那天沒有禮物也沒有祝福,有的只是彼此眼中濃濃的情意和化不開的柔情以及一生相守的誓言。

  而今天,他們的兒子依舊選擇在水上為她慶生,她原本應該高興,可是她心中卻十分不安。

  池裡的荷花有的已經盛開了,露出了金黃的花蕊和嫩黃的小蓮蓬;有的還是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兒;有的才展開兩三片花瓣兒,看上去好像是位嬌俏的少女。

  碧綠的荷葉映襯著百態的荷花,或粉嫩可愛,或瑩白如玉,若舒展怒放,亦若花苞初綻,此情此景勾起往昔多少愛恨離愁,孫太后眼中漸漸濕潤起來。

  禮花炮突然響起,腳下的龍舟也彷彿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朱祁鎮身子不穩,手中的玉如意脫手而出飛到一旁向地上滑去。

  “母后!”朱祁鎮面色發白,閉上了眼睛。

  是的,母后的生辰,象徵母后安康長壽的玉如意如果摔碎了,那實在不是什麼好綵頭。

  難道會是凶兆?朱祁鎮慌了神兒。

  撲通一聲,一個身影斜著飛了過去,淡碧色的素衣紗裙如同一片蓮葉將那瑩潤的玉如意包裹在懷中穩妥極了,而她則平躺在船板上身子微微欠起,粉面微紅,額上滲出細細的汗珠兒。

  擺了一個極好看的造型,眼睛只盯著懷裡的玉如意,“還好還好,完好無損!”彷彿自言自語一般,如入無人之境。

  這樣的出場驚險至極同樣也媚惑至極,朱祁鎮仔細一看是位二八年華的俏佳人,看衣著像是孫太后身邊得寵的近侍宮女,模樣俏極了,可人卻眼生得很。

  “好了貞兒,還不快起來!”孫太后輕聲嘖道。

  朱祁鎮心中暗想,原來她叫貞兒。

  她立即躍身而起,就像水中搖曳的一尾小魚,靈動極了。

  她懷抱玉如意走到朱祁鎮面前,深深行禮,神色間欲語還羞嬌美如三春之桃,嬌如鶯啼的聲音悄然響起,“貞兒見過皇上,皇上的玉如意完璧歸趙。

  ”朱祁鎮的手伸了出去卻沒有去接那柄如意,因為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面前這個被母后喚作“貞兒”的宮女吸引住了。

  他絞盡腦汁想了又想,貞兒,貞兒,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難道是當年跟在皇姐身邊跑前跑後那個瘦小乾枯的小可憐?聽說她是被皇姐和母后從長安宮裡救出來的小宮女。

  只記得她頭髮枯黃,面色灰白,長得雖然清秀但是在姿容嬌美的後宮三千佳麗中,她原本就是個柴火妞,真的是她嗎?光陰荏苒,她居然長成了如此國色天香的俏模樣,朱祁鎮看得有些癡了。

  “這哪裡是皇上的玉如意,這是母后的吉祥!”一個柔柔的聲音自船尾傳來,此一語立即驚醒了朱祁鎮。

  步入殿閣之中的正是朱祁鎮的錢皇后,一身大紅鳳袍襯托著她高挑豐美的身姿,高高盤起的流雲髻上金釵耀眼珠翠環繞,說不出的雍容與華貴,這派頭似乎已然超越了坐在上首的孫太后。

  “臣媳來遲,還望母后恕罪!”她從萬貞兒手中接過玉如意捧給孫太后,“這柄玉如意實在難得,是皇上請來的一位世外高人說在西域崑崙山上近日將有祥瑞降臨,皇上派人去尋,在萬丈雪山冰峰之巔果然尋得了此物,母后可一定要妥為珍藏。

  ”孫太后目光一掃,唇邊露出些許的笑容,“讓皇后費心了”!“母后哪裡話,孝順母后原就是臣媳的本分!”錢皇后坐在上首,侍女們分別給太后及帝后奉上香茶果品,池中也開始了各式的表演。

  朱祁鎮的目光飄忽在池中的彩舟之上,船上有樂人撫琴,也有扮成採蓮女的宮人應聲而舞,襯著池中或白或粉的大片蓮花,彷彿人間仙境,天上瑤池,讓人樂而忘憂。

  彷彿不經意地一瞥,他用目光追逐著那抹碧色的身影,她悄悄站在孫太后身後,就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聖潔極了。

  在金光閃閃的殿閣內,在綵衣飄飄香風陣陣的後宮佳麗環簇當中,她是那樣的出眾,朱祁鎮似乎聞到了她身上那隱隱傳來的沁人心脾的暗香,不由心旌蕩漾浮想聯翩。

  藉著舉杯品茶之際,鳳目微掃將朱祁鎮與萬貞兒的眉目傳情盡收眼底,錢皇后突然笑了,她對孫太后耳語道:“母后莫不是有什麼仙法兒?怎麼什麼樣的女孩兒到了母后宮裡都能脫胎換骨?原本平淡無奇可不出幾日就會變得美如天仙,光華灼目,真讓人自歎不如。

  母后也教教兒臣,省得日後越來越蠢笨,讓皇上嫌棄。

  ”此語一出,朱祁鎮微微有些不自在,他似嘖非嘖地看了一眼錢皇后,又拿餘光偷瞄著萬貞兒。

  孫太后原本心事滿滿,此時強壓著不悅淡淡說道:“皇后不必笑侃,你對皇上的諸般好,皇上心裡都知道。

  這宮女也好,六宮妃嬪也罷,都由你統馭,如何調教,自然由你做主。

  ”錢皇后不知是沒聽出孫太后的弦外知音,還是真的太過執著,竟然開口說道:“可是臣媳就調教不出像貞兒這樣伶俐的丫頭,不如請母后把貞兒賜給兒媳,以便讓臣媳好好學學,否則說不定哪天這皇后就做不得了。

  ”此言一出,孫太后臉色微變。

  朱祁鎮看了暗呼不好。

  這錢皇后也太沒心眼了,這樣的話也是能用來調笑的嗎?錢皇后一心想的是西宮的貴人周氏已然為朱祁鎮生下皇長子,而自己入宮已經七八年了,皇上雖然聖寵不斷,但遲遲沒有生下一兒半女的。

  眼瞅著周氏越來越得寵,心中正暗暗著急,如今看到太后身邊的萬貞兒,突然心生一計,“借力打力”。

  一方面可以在皇上和太后面前表現出自己的大度與賢良,再就是若能以萬貞兒奪去周氏的隆寵,為自己懷上龍嗣贏得時間,這才是萬全之策。

  看她面上似笑非笑,眼神兒撲朔不定,孫太后便明白了七八分,她淡淡說道:“貞兒是個實心眼的傻丫頭,跟在皇后面前少不了要應對一些大場面,怕是難免會有越禮之處。

  況且,哀家早就對仁壽宮的宮女說過,都老實本分地做好自己分內的事,這樣才能太太平平地挨到了歲數放出宮去。

  仁壽宮裡是不會出什麼嬌客和主子的。

  再有,這皇后之位能不能做得穩,不靠臉蛋,靠的是德行。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孫太后是不放人,同時也敲打了皇上和皇后,不要打仁壽宮宮女的主意。

  殿內氣氛一時有些尷尬,朱祁鎮不由瞪了錢皇后一眼,母后難得回宮好不容易哄她老人家開心開心,你跑過來湊什麼熱鬧?還說些招三不招四的話惹母后不高興。

  “好了,皇上和皇后的孝心,哀家領了。

  今兒有些倦了,就先回宮歇息了。

  ”孫太后撂下這句話便領著萬貞兒、湘汀等人姍姍而去。

  錢皇后臉漲得通紅,當著滿船的妃嬪被皇太后不軟不硬地暗訓了一通兒,真是有些不服氣。

  朱祁鎮瞥了她一眼,低聲說道:“知道你是八抬大轎從乾清門抬進來的正牌皇后,也不用老拿話來刺人吧。

  我母后是父皇的繼後沒錯,可是宮門內外,皇族親眷,文臣武將都尊她、敬她如同元後,就是因為她的才學德行,你卻偏偏拿這個來說!”錢皇后這才猛然驚醒,她眼中滿是驚色,不由伸手緊拉著朱祁鎮的龍袍,“皇上,您最瞭解臣妾了,臣妾不是那樣有心計的人,就算是,也不會用在母后身上呀!臣妾剛剛說了什麼,自己都不記得了。

  ”“唉!”朱祁鎮望著碧波蕩漾的太液池歎息道:“你呀,虧得皇祖母還說你敦厚賢良,你也忒直爽了!”錢皇后面色緊張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緊緊依偎在朱祁鎮身邊。

  從舊宮人的口中,她早就知道了那些發生在宣德年間孫太后與廢後胡善祥之間的是是非非。

  她也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坐上後位,是那位一直對孫太后心存不滿的太皇太后張氏欽定的。

  在整個立後的過程中,太皇太后張氏根本沒有給孫太后說話表態的機會,也正因為如此,她這個皇后自然不會入孫太后的眼討得她的歡心。

  可是如今,太皇太后早已作古,在這偌大的禁宮中,沒有了皇太后的支持與庇佑,她該如何是好呢?就在她費心籌謀之時,仁壽宮清心齋庭院內的廊子下面,孫太后歪躺在春凳上以一把素麵團扇蒙在臉上,這令任何人看不到她的神情,只有這樣她才能靜靜地獨自想著心事。

  一陣微風吹過,不遠處的那片小竹林便發出沙沙的富有節奏的鳴響,就像美妙的樂音盈盈飄來。

  就在這自然之靈賜予的天籟之音中,一陣腳步聲讓她突然警醒過來,“怎麼樣?”來人正是阮浪,他上前幾步壓低聲音說道:“無妨,想是太后過慮了”!“哦?”孫太后指了指一旁的竹椅,“坐下回話!”阮浪怔了怔,終於坐了下來,“是從南京造船廠請的匠人,皇上親自描畫的圖樣,交由王振監工,歷時兩月趕製出來的。

  皇上此前並沒有乘此舟遊玩過,確實是為了給太后祝壽。

  ”聽到此,孫太后不由歎了口氣,她靠在椅背上有些失神兒,“這手眼口爪皆會動的龍舟,始於元朝最後一位皇帝元順帝。

  每逢夏秋,他就會乘這樣的龍舟與妃子們在太液池上縱橫淫樂。

  所以今日一見,不由令人心驚肉跳,真怕皇上會誤入歧途。

  ”“皇太后多慮了!”阮浪盯著廊子下面的紫籐花不禁有些納悶,這花兒前半晌還是好好的,怎麼沒過兩三個時辰,嬌艷的花朵兒全都像是被初夏的日頭曬暈了,低垂著頭毫無生氣,而院子裡蔥鬱的樹葉和籐蘿、碧竹也被染上了一層灰黃之色,倒有了幾分夕秋之景。

  若微尋著他的目光望去也發現了院內景致的變化,正在納悶,忽地看到那碧綠的樹叢中閃著一雙像養在水銀碗裡的黑水晶一般晶瑩透亮的眼睛,隨即露出一個揮舞著胖乎乎小手的頑童,光著屁股帶著滿身的水珠兒正咧著沒牙的小嘴似懂非懂地衝著她歡笑。

  “見!”孫太后驚呼一聲。

  萬貞兒與湘汀立即從屋裡跑了出來。

  “我的活祖宗!”湘汀一聲驚叫,“我說找件裡衣這麼一眨眼的工夫,您跑到哪兒去了!”萬貞兒手疾眼快幾步跑過去,把胖胖的小傢伙摟入懷中,她伸手在他肥嘟嘟的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

  她原本是想狠狠地掐兩下,因為一想起剛剛在龍舟上他父皇那色眼迷離的神態就覺得有些生厭,可是懷裡的胖娃娃一面揮著胖胖的小手去摸她的臉,一面衝她笑嘻嘻地吐著口水,那樣子可愛極了,真讓人狠不下心去打他。

  “貞兒,快把皇長子抱進來,當心受涼!”湘汀出言提醒。

  她現在上了年紀,腿腳有些不靈便了,原本所有的活計孫太后都不讓她去碰,可是唯獨照看皇長子這件事上,她死死不放。

  是的,跟在孫太后身邊,她也親歷了四代皇帝,算上如今這個小人兒,也算是第五代了,她覺得自己真的很有成就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這個光溜溜的胖娃娃身上,以至於忽視了很多原本該她們去關心的人和事。

  正統十四年夏,漠北瓦剌部毫無先兆地兵分四路大舉攻內地。

  此時,朝廷在一輪又一輪的殿議之後才開始強化河南、山西一帶防禦部署,並派大長公主附馬西寧侯宋瑛總督大同兵馬,由平鄉伯陳懷,駙馬都尉井源,都督王貴、吳克勤,太監林壽,分練京軍於大同、宣府。

  七月十一日,瓦剌部丞相也先率軍進犯大同,大同右參將吳浩戰死。

  消息傳來朝野震驚,而更讓他們猝不及防的是,年輕天子朱祁鎮竟然當朝宣佈要御駕親征。

  如同一個驚雷,把所有的人都驚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