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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獨自倚欄杆 (1)

  乾清宮西暖閣內,朱祁鎮負氣蒙著頭窩在榻裡,若微坐在東牆碧紗櫥下的圈椅上靜靜地看著書,她一語不發,室內悄無聲息,兩個人的呼吸聲都幾乎可聞。

  不知過了多久,朱祁鎮悶得不行,終於忍不住掀開被子一角,拿眼偷偷瞄著若微,只見她一動不動坐在椅中看著書,根本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朱祁鎮覺得十分無趣。

  “母后!”從外面姍姍入內的正是長公主朱錦馨,十五歲的她如花般嬌嫩,人還未進門這如珠似玉的嬌憨嗓音已然響起。

  走至屋內見到若微與朱祁鎮的情形自然明白了幾分,她笑嘻嘻地衝著床榻上的朱祁鎮行了行禮,“見過皇上!”朱祁鎮臊紅了臉喃喃地低喚了一句:“皇姐!”“嗯”!朱錦馨美滋滋地湊到他身邊說道:“聽說今兒皇上在御花園裡發了龍威,快讓皇姐看看,有沒有傷到哪裡?”“沒有!”朱祁鎮立即裹緊了被子又將身子向榻裡挪了又挪。

  “沒有就好,真是可惜了那幾個奴才!”朱錦馨輕撫著垂在胸前的青絲看似隨口說道。

  “皇姐說什麼?”朱祁鎮探出頭兒。

  “就是祁鈺身邊的伴讀和隨侍的小太監,全都被皇祖母下令誅殺了!”朱錦馨看了看朱祁鎮又把目光投向了若微,若微依舊一副風淡雲輕充耳不聞的樣子,一心只顧眼前的書稿。

  “什麼?”朱祁鎮騰地一下坐了起來,面色急切地緊緊拉著朱錦馨的手問道:“皇姐說的是真的嗎?皇祖母為什麼要殺他們?”“因為他們沒有侍候好皇上,也沒有規勸祁鈺,不僅讓祁鈺衝撞了皇上,還讓你們兄弟失合,害祁鈺受了傷。

  聽說不僅是他們,就是這乾清宮裡的奴才,除了金英、王謹、范弘這幾個曾經跟在父皇身邊得了免死金牌的人以外,都要被處死呢!”朱錦馨一板一眼地說著。

  “可是,不關他們的事呀!”朱祁鎮從床上跳到地上,連靴子也沒顧上穿就往外跑,“我去求皇祖母,讓皇祖母開恩放了他們。

  ”“回來!”若微喝道。

  “母后!”朱祁鎮轉過身,“母后幫兒臣去求求皇祖母。

  ”若微放下書稿,走到朱祁鎮面前:“皇上讓母后求什麼?怎麼求?”朱祁鎮愣了。

  朱錦馨在旁邊低語著,“求也沒用,已經行刑了!”“什麼?這不公平,不關他們的事!”朱祁鎮大喊著,眼中霎時有淚花閃過。

  看著這淚花若微彷彿有一時的心酸與欣慰,雖然生下來就是太子,從小錦衣玉食養在深宮,可他終究還是承繼了自己的善良與單純,只是這份單純作為宮廷中的男人,作為執掌大國的天子來說,未必是件好事。

  於是,她不得不狠下心繃起臉說道:“帝王之家從來就沒有公平。

  皇上一言一行都牽動著許多人的命運。

  在你看來只是一句戲言,一場遊戲,可是對他們而言,就是滅頂之災。

  ”“母后,這是為什麼?祁鎮不懂,祁鎮真的不懂。

  祁鎮只知道自己不會輸,所以才會答應祁鈺的條件,可是沒想到竟會真的輸了,我不甘心,也不捨得將父皇送給我的雲駒送給他,所以……”朱祁鎮此時就是一個驚惶失措的男孩,像成千上萬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一樣,眼神兒中有不安,有惶恐還有一絲悔意。

  若微拉過他的手,牽著他走出西暖閣,步入東暖閣書房,直到龍椅前,“兩個時辰前,你還讓祁鎮與你一同坐在這龍椅上,你知道嗎?就這一個動作,你書房裡的所有人都會死。

  ”“母后?”不出意料,朱祁鎮的目光裡全是驚慌。

  “你看看這龍椅上的龍雕,與那些椅子有什麼不同?”若微伸手指著屋內南北兩側相對而設的十二張黑漆木椅。

  “大一些,有龍,還鋪著明黃色的褥墊和引枕!”朱祁鎮喃喃地回答。

  “是,這是龍椅,是天子才能坐的,象徵著無上的權力,還有大明的江山與社稷,這一切,你能與他人分享嗎?”若微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明白,她只是記得朱瞻基第一次隨朱棣北征的時候,好像只比現在的祁鎮大兩歲。

  所以他應該能懂。

  朱祁鎮的目光從黑漆木椅上移到龍案之後的龍椅上,怔怔地看了好久,他彷彿明白了,他點了點頭,“兒臣明白了,是兒臣錯了。

  帝王之家沒有玩笑,也沒有隨意的允諾。

  ”若微心中稍稍鬆了口氣,“你以為自己不會輸,所以把心愛的雲駒許給別人當賭注,可是賭都是有風險的。

  在允諾前就要想清楚,自己是不是能夠承擔輸的結果。

  今天人家拿雲駒跟你賭,你輸了,你知道心疼想反悔,可是祁鈺說得對——君無戲言,不管你有多心痛,這雲駒從今天開始就是祁鈺的了。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人家拿江山跟你來賭,你固然勝券在握,可是,你能賭嗎?”“不能。

  因為賭就有風險!”朱祁鎮彷彿明白了,可是轉念一想又糊塗了,“可是以前父皇教祁鎮下棋的時候說過,不要想著輸贏,只要用心去下,就會找到克敵制勝的法子,想多了反而會顧慮重重影響思路。

  ”若微不知該如何對他說,這個孩子似乎太聰明了,你跟他講任何的道理他都能舉出反例來駁,如果他愚鈍一些,反倒是件好事。

  想了又想,她只得說道:“你跟父皇下棋,跟弟弟比射箭,都是閒趣,無傷大局。

  可你是皇上,皇上舉手投足談話之間無一不牽動著國體。

  以後批閱奏折,在朝堂上議政裁奪事務,一言一行都牽動著萬千百姓的福祉,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僥倖,定要三思而後動。

  就像今天,你的玩笑之舉,有數十條性命為你連累,你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懂了嗎?”朱祁鎮望著若微的眼神忽明忽暗,他輕輕點了點頭,“一會兒我就把馬給祁鈺牽去。

  ”若微點了點頭:“這一次你雖然心中不捨,卻依舊要踐約而行,這才是明君所為。

  若要不後悔,以後做事前要多想想。

  ”“嗯!”朱祁鎮點了點頭,重新回到龍案之前提起筆認認真真地寫起字來。

  若微面色如常姍姍走出乾清宮,朱錦馨緊緊跟上,“母后是去永寧宮吧!”若微稍稍有些詫異,她認認真真地凝視著女兒姣好的面容,尤其是那雙靈動可人的大眼睛,裡面閃爍的智慧與笑意讓她忍俊不已,“你個鬼靈精!”“呵呵,不僅如此,馨兒還知道母后已經命人偷偷將那些太監和宮女遣出宮去了,如今被砍頭的都是天牢裡的死囚!”朱錦馨歪著頭說道。

  “你這丫頭!”若微臉色微變,抬眼看了看四周。

  “沒事,我猜皇祖母也知道,她整日在佛堂誦經,自然不會輕易殺生。

  你們倆是殊途同歸,都是為了教導皇上早些成才,也算是心照不宣罷了!”朱錦馨臉上一副澄明之態。

  若微心中忽然一動,再過一年,女兒也要及笈也要嫁人了,她伸手將女兒拉入懷中,輕歎道:“好在有你。

  ”“母后放心,馨兒一定會永遠守在母后身邊!”朱錦馨依偎在若微懷裡低語道。

  “傻話,你總要嫁出宮去,怎麼可能永遠守在母后身邊呢?”若微心裡酸酸的,她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軟,越來越不經事了。

  “女兒不嫁,女兒永遠陪在母后身邊!父皇走的時候曾經拉著女兒的手說過,母后的性情看似通達堅韌,其實母后的心太軟,父皇讓女兒陪在母后的身邊為母后解憂!”朱錦馨仰起臉緊盯著若微的眼眸說道:“母后又想父皇了吧?”若微的目光盯著不遠處的亭院裡那兩株參天的古柏,雄偉蒼勁,巍峨挺拔,是它們使這高大空曠的宮殿中有了靈氣與活力,陽光透過樹葉投在地上是斑駁的影子,就像她的心一樣,總有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

  因為瞻基不在了。

  她不由摟緊了錦馨。

  朱錦馨咯咯地笑了起來。

  若微看著她,“笑什麼?”朱錦馨笑道:“作為父皇和母后的孩子,女兒和祁鎮還真是壓力很大呢,也不知這輩子我們能不能遇到一個人,也能有一份‘山無稜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情?從小看到的就是父皇母后的深情蜜意,倒把我們給難住了。

  ”“你這丫頭!”若微伸手在她額上輕輕一戳,“走吧,隨母后去看看太妃,這會兒她心裡肯定不好受。

  ”“嗯!”朱錦馨牽著若微的手一同出了乾清宮。

  御花園裡簇簇閃光的梨花酷似江上的朵朵雪浪,粉紅色的桃花一朵緊挨一朵擠滿了整個枝丫,還有大朵大朵白玉杯似的玉蘭花像雪、像玉更像雲。

  空氣中瀰漫的各種花香讓人愉悅歡欣,茸茸的綠草襯著各色不知名的小花像是給整個園子鋪上了一層花毯。

  清風拂過,池邊楊柳垂下的纖細柔軟的如同綠絲絛一般的枝條輕輕搖曳,在這兒幽靜雅致的氛圍中卻突然無端傳出一陣若隱若無的哭聲。

  先是低聲的抽泣,夾雜著含糊不清的呵斥與責罵,接著便是淒厲的大哭與哀號。

  朱錦馨停下步子衝著那座緊閉的宮門張望著,隨即露出幾分無奈的神情看著自己的母后,彷彿沒了主意。

  “是長安宮?”若微也駐足觀望。

  “是!”隨侍在側的侍女低聲回道。

  長安宮,在宮女太監們心中是一座冷宮。

  他們知道在這裡住著的是大明朝曾經的皇后胡善祥,因為孫太后的原因才成為“靜慈仙師”,從此幽居閉門不與任何人相顧,除了每逢初一、十五去仁壽宮拜見太皇太后以外,那扇宮門從不開啟。

  “走吧!”若微重啟蓮步向前走去。

  走出幾步之後覺得有些異樣,於是停下來回身一看,常德公主朱錦馨還站在原地沒動。

  “馨兒!”她輕喚道。

  “母后!”朱錦馨目光中儘是不忍之色,“母后不管嗎?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若微深深吸了口氣,空氣中混著花香、草香,彷彿還有淡淡的甜味,好聞極了,可是當她的目光投向那兩扇緊閉的宮門時,心情卻無端地變得十分壓抑沉重。

  “走吧!”只說了這兩個字。

  是的,她早已聽出來裡面的吵鬧聲是朱瞻基與胡善祥的長女順德公主朱錦卿在打罵宮女。

  可是她不想管,也不能管。

  因為她很清楚,即使她是皇太后,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可以主掌後宮,襄理朝政,可是普天之下總有一處是她不能涉足的,那就是長安宮,也總有一個人是她不能管的,那就是順德公主。

  胡善祥被廢被棄都是她咎由自取,可是順德不一樣,同樣是有著高貴血統的天子嬌女,可是她卻承受了太多本不該由她來承受的壓力與打擊。

  從嫡皇長女一下子變成了無人問津的庶女,與母妃一道幽居別宮,終年見不到朱瞻基,也得不到父皇的寵愛與眷顧,內心中自然積蓄了不少委屈。

  所以對於她,若微始終存著一份愧疚。

  除了給她與常德一樣甚至更好的待遇以外,她不知該如何補償。

  可越是如此,她的性格就越是孤僻乖張,打罵宮女失德鬥狠的事情時有發生,若微除了厚賞長安宮的宮女太監以外,也不好多問。

  想要走,可是恰在此時,那緊閉的宮門竟然開了。

  大殿前是細高身材一身長公主大紅禮服的順德公主,飽滿的鵝蛋臉上兩隻大大的眼睛如同荷葉上的水珠一般晶瑩奪目,只是此時眼眸中閃爍的除了怒意還有毫不掩飾的恨與怨。

  在她身邊跪著一個瘦弱的小宮女,看她身形不過七八歲的樣子,零亂的秀髮隨風輕舞,頭一直緊緊伏在地上,以至於根本看不到她的臉,弱弱的聲音顫顫響起,“公主,貞兒知錯了,求公主恕罪,公主恕罪!”“恕罪?為什麼要恕,憑什麼要恕?快,快把恭桶邊上的污穢舔乾淨了!”順德公主唇邊忽地漾開一抹邪惡的笑弧,凌厲的眼神兒中閃過一抹陰狠。

  冷,那種冷酷即使是在陽春三月也讓人如同墜入寒潭一般。

  若微心中微顫,這孩子心中的積怨怎麼會這樣強烈?“公主?”小宮女終於抬起頭,小小的瓜子臉上掛滿淚水,彷彿有些不知所措,又好像沒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