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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相爭塵埃定 (2)

  ”若微緊盯著張太后說道,“只是我後來常常疑惑,你與那畫上的女子雖然長得極像,可是又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同。

  ”“你說,他藏著我的畫像?”張太后跌座在寶座上,心事如潮,往事歷歷在目,想不到他竟然畫了自己的肖像珍藏在身邊,那就是說他沒有忘記自己。

  不一樣?若微口中所說的不一樣指的又是什麼?她猛然驚醒,“是的,我老了,我們初識的時候,我還不到十四,他畫的該是未到及笄之年的我,你自然覺得不像。

  ”“不。

  ”若微搖了搖頭,在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其實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畫上的人立於梨樹之下,綠葉白花襯著那女子嬌俏可人,然而最動人之處是她臉上的笑容,笑得那般清純,纖細的身姿、小小的臉龐略帶稚氣,就像一樹梨花在喧囂的塵世如同世外仙姝一般聖潔寧謐……”“他畫的是我們在進香山路上初逢時的情景!”張太后陷入了回憶,臉上又浮現起和他初遇時的那種嬌羞慌亂,因為迎風而舞的一方素帕,讓她和他在梨花深處不期而遇,縱然是欲休還顧,到頭來還是人花相映,彼此折服情根深種。

  “就是這份神情,就是這樣的笑容。

  只在畫上,只在我爹的記憶中。

  ”若微囈語著。

  “那他為何不去我家提親,我等了他整整兩年。

  ”她臉上的神思追憶不見了,瞬間換作幽怨與冷峭峭的寒意。

  “內中詳情若微不知。

  可是若微知道,我爹才富五車卻甘於平淡,終生寄情山野不問世事,不入仕不求財,這樣的淡泊性情,太后其實未必會真的喜歡。

  ”她說得如此直接,如此任性,還帶著稍許的孩子氣。

  果然,太后的臉色變了又變,“你什麼都不知道!”“剛剛太后說了您之所以恨我是因為兩個男人。

  若微現在知道了其中一個是我爹,那另外一個呢?”若微也冷了臉直接頂了回去。

  太后沒有說話,伸手指著若微頭上的鳳冠,“你竟然帶了它來炫耀。

  炫耀你有一個多麼寵你愛你,為了你不惜屢屢破壞祖制的夫君嗎?”若微彷彿懂了,她的鳳冠是十二龍九鳳,遠遠超出了大明開國皇帝明太祖朱元璋欽定的規制中的九龍四鳳。

  是的,這是朱瞻基為了向世人展示作為帝王,作為男人他一直堅守的誓言,也是他們愛情的明證。

  她帶著它,不是為了炫耀,只是為了堅定。

  這份堅定,她知道太后不會懂,她也不屑去辯駁。

  “因為瞻基?”她問:“您居然在嫉妒?嫉妒您自己親生的兒子把愛全都給了我?”“糊塗!”張太后鐵青著臉,“若是瞻基對你的愛能發乎情止於禮,萬事符合規矩,母后只會替你們高興。

  可惜不是,從瞻基愛上你的那天起,他就在破壞規矩。

  一次又一次,如果沒有你,不管是當太子還是做皇上,他都會更出色,也更有成就。

  因為你,他讓我失望,讓全天下失望,更讓永樂大帝成祖爺失望。

  我們如此精心栽培的皇上,文治武功俱全,可惜只勵精圖治了短短十年,還沒有親眼看到大明的中興,就撒手而去。

  這一切都是因為你!”這樣的指責,若微想辯,因為她擔不起,可是張太后面上的神色如此鄭重肅穆彷彿從她口中說出的都是金科玉律,若微又無從相辯。

  “你已經毀了一個皇帝,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再把我的孫兒引上歧路。

  擺在你面前,有兩條路。

  其一,你自殉先帝,我會彰表你的德行,讓你走得風風光光。

  太子明日就是新君。

  ”張太后冷冷的,話如寒冰。

  “我不會死,瞻基也不讓我死!”若微稍稍有些猶豫,比起那些有名無實的後宮妃嬪,若說殉葬,她真的應該當仁不讓,可是一想到祁鎮,她實在不放心,所以容不得她多想,立即頂了回去,“襄王不是宋太宗,做不出那樣凶狠殘忍的事情來。

  所以母后就不要想著兄終弟即了,祁鎮也是您的親孫子,您就真的忍心違背瞻基的意思?您是知道的,瞻基從懂事起就肩負著扞衛東宮榮譽的責任,小小年紀就要捲入趙王、漢王與父皇的奪嫡之戰,這麼多年的殫精竭慮,如今您忍心讓他的遺願落空嗎?”“瞻基?皇上的名諱就是這樣被你呼來喚去的嗎?”張太后深深歎了口氣,頹然地靠在龍椅之上。

  是的,今夜她也破了規矩,為了與若微對峙,居然選在這乾清宮大殿上與她做最後的對決。

  曾經為了先聲奪人,她想過要搶下太子,不讓她們母子見面。

  可是她竟單衣跪在仁壽宮門口,這樣的驚人之舉讓她無從應對。

  她也曾從了胡善祥的建議,命人在她的膳食中下毒,想不到被她發覺了,還不聲不響的讓肇事者死在了自己的仁壽宮花園裡。

  每一步都是處心積慮,可是每一步都輸於意料之外。

  因為若微做事太不合常理了,讓她防不勝防。

  越是如此越讓她不能心軟,於是她板起面孔冷冷說道:“第二條路,也是唯一一條兩全的出路。

  明日在這兒,祁鎮仍是新君。

  而你,幽居於南京舊宮,在皇上成年前不得與皇上見面,後宮事務由賢妃代理,不管是前朝政事還是後宮事務你均不得染指。

  ”“您在說什麼?”若微愣了,她顯然沒有想到太后會出此下策。

  這是要將自己趕出皇宮嗎?出了皇宮,她真能讓自己活下去嗎?這顯然是一步緩兵之棋,若微的心猛地抽搐起來,薑還是老的辣呀。

  “若是我兩個都不選呢?”她問。

  “不選?”張太后盯著若微的眼眸面上陰晴不定,“還是想一想吧。

  我累了,先回去休息。

  明日辰時三刻前派人來回我。

  再晚了就來不及了。

  ”張太后說完鳳袍一抖就翩然離去了,只留下若微一個人站在寂寂的大殿中,她細細地凝視著殿中的陳設,耳邊似乎還迴響著朱瞻基昔日的濃情蜜語,眼前彷彿又浮現出兩人相依相偎在一起的情景。

  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人生在世,最痛苦的不是失去,而是曾經擁有的回憶。

  過往的點點滴滴,曾經的甜蜜與溫情,如今都成了凌遲自己的利刃,隨著沙漏一點兒一點兒吞噬著她的年華和生命。

  要這樣活下去嗎?瞻基,請您告訴我,我真的要這樣痛苦地活下去嗎?淚水不知何時悄然滑落,冷風拂過,淚痕很快被風乾不留半點兒印跡,可是那淚水曾經淌過的地方皮膚覺得緊緊的,就像自己心底的傷,別人看不到,可它真正裂開過,如今正淌著血,深切地痛著。

  宣德十年正月初十辰時,張太后牽著太子朱祁鎮的手走上乾清宮玉台之上,她將虛歲九歲實則不滿八歲的朱祁鎮輕輕按在龍椅之上,俯視群臣,她莊嚴浩然的嗓音響徹大殿:“這就是新天子!”“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殿內響起山呼萬歲之聲,滿朝文武叩拜新皇。

  朱祁鎮的目光在殿中找尋了一圈,又投向立於身側的張太后,他輕聲問道:“皇祖母,母后呢?”張太后好像沒有聽見,凌厲的目光直射在朱祁鎮的臉上,朱祁鎮不由打了個寒戰,立即端正坐姿大聲說道:“眾卿平身!”“謝吾皇!”又是此起彼伏的謝恩之聲。

  人群中,沒有母后的身影,朱祁鎮有些好奇,也有些失落,但是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朝中大臣們的奏報吸引住了。

  看著那些或是高大,或是俊朗,或是已近垂暮之年的臣子們起身出列跪在他的面前,說著各種各樣的吉祥話,奏報各地的要聞事件,他覺得新鮮極了,這比在上書房裡聽師傅們講的文章典故要有趣多了。

  朱祁鎮和他的母親一樣,都注定要成為明朝歷史上最為矚目的人物。

  他的母親,一個山東鄒平地方小吏的女兒,八歲入宮幾經沉浮成為與皇后同樣有冊有寶打破后妃規制的皇貴妃。

  更因為他的出生,而讓宣宗廢棄元配成為皇后。

  他,出生不足百日即被冊立為太子,是明朝歷史上最小的太子。

  他,七歲登基,是明朝第一個沖齡即位的幼年皇帝。

  他,正蹣跚著開始為君為帝的一生。

  現在的他,還不知道自己將迎來怎樣坎坷的命運。

  中國歷史上兩次稱帝,兩次改元的,僅此一人。

  就在這一天的晚上,若微帶著湘汀和阮浪乘著一艘官船從北京南下行在運河之上。

  倚身艙門憑欄遠望,看著岸上漸漸消失的光亮和水中的波光瀲瀲,若微不禁喃喃低吟:一盞離愁孤單窗前自鬢頭,奄奄門後人未走,月圓寂寞舊地重遊,夜半清醒淚燭火空留。

  一壺漂泊浪跡天涯難入喉。

  君去後,酒暖思誰瘦?回身從几案上拿起一壺酒,三杯兩盞入口,已然薄醉微醺。

  “娘娘,夜深了,當心受涼!”湘汀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才讓她從恍惚中醒了過來。

  “湘汀,你跟在我身邊多久了?”她輕聲問道。

  “娘娘,已然二十六年了!”湘汀為她在身上披了一件孔雀綠翎裘,“娘娘,可是又想起以前的傷心事了?”她搖了搖頭,一支玉釵鬆鬆綰成的流雲髻,如煙似霧,眼神流轉間顧盼生輝,氣質雍容又嬌媚飄逸,“去,把我的琵琶抱來!”湘汀面上一怔,娘娘已經好多年未彈琵琶了,但是她不敢多問,也無從揣測,只是從裡間悄悄取來給她。

  玉指輕撩,曲音悠然而起。

  水向東流,三春如夢向誰偷。

  花開卻錯,誰家琵琶東風破。

  歲月流離,不解時候仍記總角幼琴幽幽人幽幽琵琶一曲東風破楓染紅塵誰看透籬笆古道曾走荒煙漫草年頭曲音止,而清淚流,她回頭相問:“湘汀,你說,我是正還是邪?是忠還是奸?”“娘娘!”湘汀眼中悲泣,跪在紅毯之上,淚落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