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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秋雲暗幾重

  夜色降臨,月明星稀。

  原本空曠的草地上四處燃燒著篝火,整裝待發的士卒們高舉著火把,手持明晃晃的刀劍守護在營地內外和四周,戒備森嚴如臨大敵。

  正中一座看似普通的營帳內燈火通明,當今天子朱瞻基與越王朱瞻墉、大理寺少卿許彬正在對飲小酌,朱瞻墉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隨即顧不得聖前失儀把頭一扭“撲哧”一下把剛剛飲下的全都吐在了地上。

  他咂了咂嘴瞪大眼睛看著朱瞻基問道:“皇上哥哥,這怎麼當上了皇上反而小器起來了?叫我過來喝酒難道是做做樣子嗎?這酒杯裡裝的是什麼?酸酸苦苦的,細品著不像是梅子酒也不是當年鄭和下西洋弄回來的西洋葡萄酒,這裡面半點兒酒味也沒有,您就請弟弟喝這個?”朱瞻基笑了,伸手拿起酒壺剛要給朱瞻墉滿上,侍立在旁邊的太監金英就立即上前想要為他們斟酒,朱瞻基揮了揮手,“外面候著吧。

  ”“是!”金英一個眼神,帳裡的親兵與太監都立即退下。

  朱瞻基親自給許彬和朱瞻墉將酒杯重新滿上,“這是若微做的藥飲,以蓮芯、酸棗、艾草、百合等物合煎而成,說是大軍於急行北上定然火氣過甚,讓咱們清心寧神用的。

  ”一面說著,一面彷彿是不經意間把目光投向了許彬,戎裝在身的許彬像是一柄藏於鞘內的寶劍,雖然尚未出鞘,但是那冷俏逼人的劍氣卻無從阻擋,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來的貴氣即使對面坐的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似乎無法與之相衡。

  見朱瞻基把目光投向自己,許彬緩緩舉起酒杯,衝著朱瞻基微微頷首,面上是如四月春風一般和煦的笑容,那一刻朱瞻基有些恍惚,原來男人也會有如此動人的一面。

  “越王有所不知,軍中不能飲酒,即使是滴酒沾唇也是死罪。

  皇上是在為全軍將士做表率。

  ”許彬為人處事,永遠有一種置身事外的超然,只是又偏能隨時隨地參透人的心思。

  “咳,那不喝就不喝,索性把這酒杯撤下,咱們喝茶挺好。

  這酒杯、酒壺讓人看著就鬧心,倒把本王的酒蟲勾了出來!”越王憨態直言豪爽的性子不減當年。

  “許彬,皇后當日難產萬分凶險之際蒙你所救,朕一直想謝卻沒有機會,如今命你隨朕出征,就是因為此處遠離宮門,遠離塵囂俗禮,如此才好當面謝你!”朱瞻基放下手中酒杯,衝著許彬竟然雙手一捧行了個揖禮。

  許彬沒有誠惶誠恐地立即起身伏地相拜,只是微微垂首道:“臣不敢!”“啊?”朱瞻墉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幕越發糊塗起來,“臣弟隨隊出征前還聽人說皇上最近不僅納了新妃還從朝鮮那邊選了貢女,如今有了新寵與皇后也漸漸疏遠了。

  臣弟正想問問皇上這是真的還是謠言?”朱瞻基輕咳一聲,“是也不是。

  二弟還記得太子太師姚廣孝圓寂前給皇爺爺留下的那句禪語嗎?”“哪句?”朱瞻墉絞盡腦汁想了又想,終是搖了搖頭。

  “大是小,小是大,大大小小;真是假,假是真,真真假假!”朱瞻基拿起案上的刀將盤中的烤羊腿切下一大半夾入瞻墉的盤中。

  “什麼意思?”朱瞻墉只覺得從小到大皇兄的心事他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可是這一次,他一點兒門道也沒摸著。

  “這次朕執意而行雖然得以立若微為後,了卻了朕多年的一樁心願,可是母后心中總還是存有忌憚,不僅對若微十分冷淡,每每宮中家宴或典禮之上,還總是將胡氏之位列在若微之上。

  若微這個皇后當得實在委屈。

  ”朱瞻基舉杯自飲,眉頭也漸漸擰了起來。

  “聽說了。

  只是越如此,皇上應該更加寵幸皇后才是,怎麼反而疏遠了呢?”朱瞻墉端著酒杯皺著眉頭將杯中說酸不酸、說苦不苦的東西緩緩喝了進去。

  “樹欲靜而風不止,母后擔心什麼朕很清楚。

  她就是擔心若微會成為我大明的武則天。

  只是朕怎麼可能會是那懦弱的李治?”朱瞻基苦笑道:“真不知母后這念頭是如何而來的。

  ”“懂了!”聽到這兒,朱瞻墉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說皇上怎麼轉了性突然廣納嬪妃了?原來是為了給皇后積攢些賢名。

  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皇上應該早些如此才是。

  若微是好,可是咱們男人這一輩子總不能只守著一個女人過日子!再說了皇上如今年過三旬,膝下卻只有一位皇太子,難怪母后心焦。

  聽說宮裡最近又有人懷上了龍種?”朱瞻基並未立即答話,他的目光再次凝視著坐在自己左側的許彬,許彬淺斟慢飲彷彿充耳不聞,朱瞻基剛要開口,只聽帳外有人奏報:“皇上,派出去打前哨的人回來了。

  ”“哦?”朱瞻基神情凜然微變,立即說道:“速速進帳回稟!”“是!”應聲進入帳內的人正是王謹,“回皇上,前哨行至喜峰口以北五十里,探到兀良哈人的痕跡,他們已越過大寧,估計是要經會州到達寬河一帶。

  ”“哦?”朱瞻基立即起身移至書案前面,太監金英連忙掌燈上前攤開地圖,許彬與朱瞻墉也圍了過來。

  朱瞻基仔細看著地圖暗自籌謀。

  朱瞻墉說道:“這幫北夷竟然跟咱們玩起捉迷藏來了,這下撞到了一處。

  皇上,咱們就在此地以逸待勞,等他們來鑽我們張開的口袋。

  ”朱瞻基掃了他一眼,用手在一個地名上畫一個圈兒,又轉身看著許彬:“你向來才高傲物,一身上乘武功卻以文科進士涉足仕途,如今朕就給你一個機會正名,說說你的高見吧!”許彬並不答話,只是伸手在地圖上剛剛被朱瞻基圈過的地方用手指重重一戳,隨即便立於下首靜立不語了。

  朱瞻基大笑道:“好好好,與朕想到一塊去了。

  ”朱瞻墉趴在地圖上自顧嘀咕著:“這不是喜峰口嗎?你們打的是什麼啞謎呀?”“來人,傳旨下去,點三千精銳隨朕夜行奔襲,直取喜峰口!”朱瞻基臉上的笑容瞬間逝去,此時的他不像是手握國璽的天子,倒像是一位躊躇滿志的年輕將軍。

  喜峰口一帶地勢險要,不利於大軍通過,因此朱瞻基決定親率三千精兵晝夜北馳。

  在靠近寬河接近敵營的地方,朱瞻基令將士們口銜小棍,整束衣裝,避免在急行軍中發出聲響驚動敵人。

  天亮之後,兀良哈的哨兵發現了明軍蹤跡,他們以為這不過是大明照例巡邊的普通隊伍,便立刻一擁而上。

  朱瞻基聽從許彬的建議,命令三千精兵分成兩翼,待敵人衝入包圍圈之後,朱瞻基率先引弓搭箭,接連射倒了敵人的三個前鋒;兩翼明軍趁勢而上,利用火器打得敵人潰不成軍。

  這是一場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完勝的戰役,剛剛還是殺聲震天轉眼四下裡又重新歸於寧靜。

  地上是隨處可見的異族兵士們的屍體、明晃晃的彎刀、箭弩以及殘破的軍旗。

  騎在形貌神駿、毛色油亮的寶馬上俯看著狼藉的戰場,朱瞻基試圖去體會當年明成祖朱棣縱橫草原,飲馬南京,問鼎天下時的激情澎湃與英雄氣概,只是今時今日的心境中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陰霾:“為什麼呢?”天子憂慮漸起。

  “是不安。

  ”徒步而來穿著戎裝的許彬站在朱瞻基的馬下,他的手裡牽著一個斷了手臂滿身血污,個子還沒到他胸口處的異族少年。

  “我恨你,明朝皇帝。

  ”指著朱瞻基,那個早已被痛苦折磨的五官緊緊湊在一起幾乎變了形的異族少年狠狠地說道。

  “大膽,小雜種想找死嗎?”一個錦衣衛督統惡狠狠地斥責道,他提刀就要向少年砍去。

  “退下!”朱瞻基的目光緊緊盯著馬下的少年,“你恨朕手下的兵士殺了你的父兄親人?可是每年夏秋之際,你們馬踏中原,又殺死了多少手無寸鐵的大明百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我們是被你們這些人從富足的中原趕到北方寒地去的。

  堂堂成吉思汗的子孫現在衣食不全,生活難以為繼。

  所以,我們再回來搶你們的,天經地義。

  現在,我父兄和族人被你殺了,我要報仇!”少年臉上是與他年紀毫不相襯的執拗與毅然,眼中有怨、有恨、有悲,卻沒有半滴淚水。

  朱瞻基的目光從男孩的臉上移到許彬的臉上:“你故意帶他來,讓他說出你想要對朕說的話,對嗎?”許彬扭過臉去,看著天邊漸漸升騰起來的紅日,聲音中帶著一絲詭異與清冷:“世間萬物,除了這太陽是東昇西落,日日不輟,亙古不變以外,沒有什麼是不變的。

  我們腳下的土地,現在屬於大明,以前屬於元、宋、唐,在此之前還曾經屬於過很多朝代,也曾經屬於很多的君主。

  ”“住口!”策馬而來的朱瞻墉飛身下馬,用手狠狠擊了許彬一拳,“書獃子,說的什麼胡話,再說下去,你腦袋先得搬家!”許彬笑了,他牽著那個受傷的少年下去療傷了。

  回程路上,朱瞻基忍不住問許彬:“你是怎麼收服那個孩子的?”許彬笑了,他的笑容中儘是苦澀與無奈,“很簡單,我告訴他,想要復仇,就要先活下來!哪怕救你的正是你的仇人。

  ”“許彬,你乃翩翩青年才俊,文韜武略不輸於楊榮、楊傅等人,但是在永樂和洪熙兩朝都沒有得到重用,你知道這是何故?”朱瞻基刻意拉緊了韁繩讓馬兒放緩了步子與許彬並行。

  許彬不置可否。

  朱瞻基繼續說道:“因為你活得太超脫也太明白了。

  任何事情你都能洞察於千里之外,這份澄明與清醒足以讓帝王膽寒。

  ”許彬對上朱瞻基的目光毫不迴避,“謝皇上褒揚!”“你?”朱瞻基舉起手中的馬鞭,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揮打在許彬那張俊秀如玉的臉上,這個人確實是太過狂妄了,他強忍著心中的不快緩緩說道:“朕已經決定從安南撤軍,只是礙於從太祖高皇帝時留下的成例,必要找一個合適的機會。

  否則‘與祖制相悖、背祖妄為’的這頂大帽子就會被諫臣們扣到朕的頭上。

  ”“皇上聖明!”許彬眼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笑容,是欣慰,是欣賞,還有一份瞭然。

  朱瞻基用馬鞭在他頭上晃了又晃,“你呀!真是叫朕愛也不是,恨也不行。

  好好改改你的性子,在朕身邊做個像楊榮那樣的良師益友、良臣賢士不行嗎?非要這樣故弄玄虛、與眾不同嗎?”許彬眼底的笑容還在,只是多了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黯然與落寞,眉宇間流露出的憂鬱令人心疼,只是轉瞬即逝,他又恢復了往日那副千年不變的神情,淡然如風,他對上天子的龍目似是而非地說了句:“皇上有皇上的無奈和顧忌,臣子也是一樣。

  ”這話似乎是一句推托迴避之言,只是目光交集,朱瞻基從他的眼神中彷彿洞悉到了什麼隱情,他似乎可以諒解,於是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安慰彼此,他說:“許彬,其實從見到你的那天起,朕就有些羨慕你。

  羨慕你如閒雲野鶴般的生活,羨慕你縱橫秦淮,醉臥花叢的瀟灑與自在,羨慕你的恃才傲物,揮金如土,羨慕你的快人快語,寫意人生。

  可是羨慕歸羨慕,朕卻不能由著性子像你一樣。

  其實說你澄明,你也並非萬事參透,就像這皇位,你沒有坐過,並不知道天子的龍椅就是在炙火上煉烤,百煉成鋼,百忍成事。

  這軍國大事、後宮內務,其實半點兒也不能隨心所欲。

  ”朱瞻基緩緩道來,這一番發自肺腑的剖析伴著馬蹄陣陣發出的聲響,竟然像是一首出塞曲,有些慷慨,有些激昂,還帶著一種悲愴。

  許彬凝視著眼前的天子,這是大明朝第五位天子。

  他,遠沒有太祖朱元璋的開天之勇,也沒有成祖朱棣的英雄豪邁,不似建文帝朱允文那樣崇尚儒術,更不像洪熙帝朱高熾那般厚德載物。

  很難用一句話來評說他。

  只是此時此刻,他的目光不像天子,如同稚子一般、清澈,明亮,這樣的清無塵垢、質樸純淨,古往今來的帝王難有與之匹敵的,從他眼中瀉出的正是一種稱為真摯的柔情,這種真摯足以讓手持利刃的敵人棄械相投。

  久久地凝望之後,許彬低下自己高昂的頭,雙手一抱正色說道:“許彬,謝皇上今日的明示!”“啪”的一聲,朱瞻基手中的馬鞭重重地抽打下來,沒有抽在許彬的臉上,卻狠狠抽在自己的坐騎之上。

  一騎絕塵,如離弦之箭一般衝了出去。

  許彬稍稍一愣,隨即策馬揚鞭緊緊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