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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潮平兩岸闊 (1)

  驕陽似火,整個皇宮裡所有的主子都在睡午覺,乾清宮的東暖閣裡也靜悄悄的,大明天子朱瞻基坐在桌案前批閱堆積如山的奏折。

  汗水順著他的面頰悄然滴落,眼前的冰鎮酸梅湯早已被暑氣熏得溫吞吞的,而他卻忘了喝。

  直到最後一本奏折批完,才稍稍鬆了口氣,他微閉龍目以手撐頭,一臉倦色、眉頭深鎖,彷彿心中積了許多難以決斷的大事一樣費盡思量。

  側立在旁的倩影悄悄走上前伸出一雙玉手在他脖頸之處輕輕揉捏,綿綿小手柔弱無骨而力道卻恰到好處。

  朱瞻基立時感覺輕鬆了不少,他睜開眼睛微微一笑:“何時來的,怎麼朕都沒有發現?”“皇上日理萬機,全神聚精於奏折之上,哪裡會看到月奴?”她嘟著小嘴一副嬌憨可人的俏模樣。

  朱瞻基盯著她仔細打量,今日她穿了一身翠綠色的宮妝如同碧荷映水清新至極,細觀她的容顏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與熟悉,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夠心無旁騖地相信她,並把她帶回宮。

  只是細揣之後仍不免暗存疑慮,於是說道:“返京路上太過匆忙,一直沒來得及細問你的身世,如今得了空,你就跟朕說說。

  ”“皇上,永樂十八年臘月在北郊冰場,演武軍士中的一個兵卒欺凌弱小,您與越郡王仗義相救,此事,您還記得嗎?”月奴的手從朱瞻基的脖頸之處輕輕滑下,她的身子也如一片輕盈的飛絮飄落在地上。

  是的,她跪在他面前,把頭輕放在他的膝上。

  這個動作讓朱瞻基陷入驚詫之中,是的,皇家子孫天之驕子,從小他身邊就不乏投懷送抱主動示好的女子,只是不管她們或是嬌媚或是柔美,再或是火辣,他都可以嚴詞拒絕,他討厭那些女人帶著種種目的親近或是盲目地崇拜與逢迎。

  因為他知道,她們獻媚的是他的名號和身份。

  所以他可以對她們置之不理,漠視或是乾脆一把推開。

  然而對於面前這個如同草芥一般又身世不明的平民女子月奴,他突然覺得難以拒絕。

  “您不記得了,是嗎?”她笑了,仰起頭,眼中閃爍著亮晶晶的光,是淚嗎?朱瞻基疑惑了,如果是淚,為何她的唇是在笑,笑起來還有淡淡的酒窩。

  “對於您不過是小事一樁。

  而對於我,這個被您救過的孤女那就是生命的全部。

  ”她含著笑將自己的身世娓娓道來。

  原本是含淚滴血的淒慘經歷,然而她含笑講來卻像一個感人至深的傳說。

  朱瞻基難以置信,可是他又不能不信,艱難地抽搐著嘴角:“你,太傻了。

  ”那一年,還是皇太孫的朱瞻基攜若微與二弟越郡王朱瞻墉一起去北郊冰場閱軍,正巧遇到一個兵士仗勢欺人威逼民女,朱瞻基出手相救,對他而言只是一樁隨風而逝的小事不足掛牽。

  而她卻因為這樣的一面之緣瘋狂地愛上了他,孤身直入內城想盡辦法只為再見他一面,卻不料被別有用心的漢王遇見。

  “皇上,您知道月奴這個名字是怎麼來的嗎?”月奴笑了,她仰著頭亮晶晶的眸子一動不動地望著朱瞻基,“他把我帶回漢王府,他說要教我規矩,教好之後再帶我去見您。

  規矩?他的規矩就是強迫我做了他的女人。

  我知道,他是想讓我再也沒臉去見您。

  那天晚上新月如鉤,孤星滿天,她們便給我改了名字叫月奴。

  ”朱瞻基怔住了,他終於想明白了,自己對她那份莫名的憐惜正是因為她這雙眼睛,因為與若微的很像很像,都是明亮而清澈的。

  只有在細看之下才會發現她們的不同,若微是恰似明珠美玉般純淨無瑕的靈動之眸,而月奴的眼神兒裡則滿是孤寂和幽怨,冷峭峭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滄桑。

  從小客棧裡看到她的第一眼,朱瞻基就知道她是一個藏著秘密和故事的人,絕不是尋常的小家碧玉更不是淪落風塵的大家閨秀。

  她就像長在山澗邊一株不知名的野草,弱小卻並不堪憐,因為她迎風而舞自有一番倔強和氣度,鮮活生動比宮中所見的女子真實而直白。

  她想要的就那樣直接表露在臉上,堅定中又帶著飛蛾撲火的勇氣讓人難以拒絕。

  “失了身我應該去死,可是我沒有。

  我順從他,奉迎他,一點兒一點兒取得他的信任。

  我知道他想讓我幹什麼,我也知道如果我不做他還會找別人來做同樣的事情,所以我做。

  ”月奴再次把頭枕在朱瞻基的膝上,聲音低緩如同自言自語一般,“七年的時間,我等到了。

  他讓我守在小客棧去認人。

  認出你之後給你的飯菜裡下藥,他說那不是毒藥,你服下了,他可以得到江山,而我就會得到你。

  ”這是供詞嗎?朱瞻基心中暗暗發狠,這是供詞,只是這樣的供詞能用來法辦叔王嗎?“我不信,他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

  所以我給你暗遞消息,我知道你會信我的。

  ”月奴一直在笑,但是透過那層龍袍,朱瞻基分明感覺到膝頭微微有些濕潤,涼絲絲的珠淚浸入他的肌膚。

  他恍惚了,記憶中曾看過很多女人流淚。

  最怕的是若微的淚水,一滴一滴晶瑩剔透像是顆顆明珠,瞬間在他面前摔個粉碎令他心痛不已。

  而這一次,她沒有在他面前哭,她一直在笑,但是她的淚卻無聲無息地浸入他的內心。

  朱瞻基抬起手,他很想輕撫她的髮髻,只是隔了片刻,這手還是收了回來。

  深深吸了口氣,朱瞻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你姓什麼?”她索性撒起嬌來,用手指在他的膝頭寫了一個字。

  “吳?”朱瞻基微一思忖,“朕為你改個名字,以後你就叫‘雨晴’吧!”“雨晴?”月奴揚起臉癡癡地看著朱瞻基,“無雨則晴,有皇上護佑自然是艷陽高照,那以後皇上叫喚奴家‘晴兒’吧!”“晴兒!”朱瞻基微微點頭。

  “萬歲爺!”門口傳來近侍太監小善子的高喚。

  “叫什麼,進來回話!”朱瞻基低喝道。

  小善子探頭探腦進入室內,晴兒立即起身站在朱瞻基身後,然而剛剛曖昧的一幕還是被他看到了。

  小善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朱瞻基面色微沉:“叫你去收拾坤寧宮怎麼又回來了?”小善子身子向前一伏,腦門兒緊貼著大紅地毯,細聲細氣地回話:“回萬歲爺,奴才前去坤寧宮傳旨,可是,可是……”“可是什麼?”朱瞻基面色更沉,“她不搬?”“回萬歲爺,胡娘娘倒是沒說什麼,可是慧珠……”小善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朱瞻基又急又氣,從桌上拿起一個紫金鎮紙狠狠砸在小善子身上:“年紀越大越不會辦事了,如今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了,朕養你們有何用?”“萬歲爺息怒!”小善子叩頭如搗蒜,“慧珠說,當初胡娘娘遷入坤寧宮是奉了皇太后的懿旨,這如今要遷出恐怕還是得請皇太后下旨。

  ”“什麼?她真是這麼說的?”朱瞻基騰地從龍椅上坐了起來,他面色微紅在室內來回踱步,突然疾色道:“她一個小小的六品宮正就敢駁了你這個四品總管?宮規何在?來人,叫李誠帶人去把慧珠拿下……”“皇太后駕到!”外面高聲唱念。

  朱瞻基一愣,剛要向外迎接,只見皇太后張妍已經從外面走了進來。

  “母后金安!”朱瞻基揖首行禮。

  “皇太后吉祥!”屋裡屋外請安的人各自跪了一地。

  “皇兒不必多禮!”張太后面色和煦不見絲毫不悅這倒讓朱瞻基微微有些意外,他連忙將張太后讓到臨窗的大炕上,又命人上茶。

  一身皇太后的隆重華服和鳳冠妝點,張妍顯得格外華美端莊。

  “午後驕陽如火,母后怎麼反倒鳳儀如此隆重,不如換了輕便的常服舒適些!”朱瞻基笑語道。

  張太后眼中含笑,環顧四周,像是在看這乾清宮東暖閣裡的擺設,又像是細細檢視每一個下人,目光略過龍案上堆積的奏折,看似隨意地說道:“天氣雖熱,但禮不能廢,就像在這乾清宮龍案之後批閱奏折的只能是皇上,再熱的天,再苦再累,執御筆朱批的也只能是皇上。

  ”“瞧母后說的,不是朕還能是誰?”朱瞻基似乎並未覺察到張太后話裡的意思。

  “哦?”張太后細細打量著朱瞻基,從頭到腳看了個仔仔細細,眼中神色意味深遠,“皇上還知道祖宗規矩禮法典章?真是難得!看來是宮裡的下人太閒了,傳話走了樣,如此倒是錯怪了皇上?”“母后此話怎講?”朱瞻基臉上的笑容漸漸退去,只等著太后捅開這層窗戶紙。

  只是張太后似乎並不急著表態,她把目光突然投向晴兒,鳳目圓睜,清聲問道:“好俊的丫頭,只是看著眼生得很,是哪個宮裡的?”晴兒立即跪下,剛待回話就被朱瞻基搶了去,“母后,她是晴兒,就是此次回京路上為朕示警又捨身相救的那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