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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殘夜挽銀河

  大明洪熙元年五月十三日,登基僅十個月的明仁宗朱高熾病逝於北京紫禁城欽安殿內,享年48歲。

  此前因南京一帶地震頻發而被派往鳳陽拜謁宗祠,並親赴災區賑災安民的皇太子朱瞻基在得到宮中密報之後,立即啟程回京奔喪。

  然而早在永樂年間就與當時為太子的朱高熾展開皇位之爭的漢王朱高煦躊躇滿志,布下天羅地網欲在朱瞻基回京途中設伏劫殺。

  夜色如墨,星光伴月。

  南京城金川門外,一位宮妝美人懷抱幼女悄然而立。

  美人如花宛如一塊無瑕的璞玉,臉上是似蜜一般醉人的笑靨,雙眸如同一汪春水含情脈脈,不需一語,即可讓人沉溺其間流連忘返。

  在咫尺之外與她相對而視的,正是她的夫君,大明朝皇太子朱瞻基。

  此刻,沒有錦衣玉冠,也不是金盔銀鎧的戎裝在身。

  一件淡青色半新的長袍,頭髮也只用同色的發巾隨意一束,再普通不過的尋常百姓的打扮,然而卻絲毫擋不住他的英氣逼人。

  溫潤如玉卻又不失陽剛果敢的軒昂氣宇,一種睥睨天下、運籌帷幄的尊貴氣度,在寂靜的月夜中是那樣旖旎惑人。

  偏偏他的眼中又裹著一絲憂鬱和柔情,讓人看了竟有些心酸。

  “好了,不能再耽擱了!”美人輕啟朱唇,柳眉微蹙。

  他面上閃過些許的不忍之色,伸手將她和所抱的女娃一同擁入懷裡,垂首附在她耳邊低語,“若是此番北上奔喪途中真出了什麼岔子,你就隨許彬隱居山林,萬不可強出頭再做無用之爭。

  ”“殿下?”她眼中似有淚光閃過,而唇邊努力綻開最美的笑容,明眸微閃語氣輕柔透著戲謔之意,“沒有什麼萬一,若微在此恭祝殿下馬到功成。

  ”四目相對,彷彿多少往事歷歷在目。

  少年時期同居太子宮的青梅之戀,佳人長成之後的賜婚風波,北京皇城裡皇太孫府中的暗流湧動……他和她,有著太多的回憶與秘密。

  朱瞻基眼眸之中金光閃爍,此時的滿腔鴻志、歸心似箭居然瞬間就被她唇邊的一抹溫柔牢牢地絆住了。

  此時他才能夠理解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以博美人一笑”的無奈與良苦用心。

  終於,他點了點頭,在她肩上輕拍兩下。

  此時僕役打扮的兩名青壯男子立即牽馬上前,朱瞻基稍稍一頓、低聲說了句“千萬保重!”隨即便翻身上馬昂首揚鞭。

  胯下駿馬一聲長嘶,疾如閃電,頃刻間便衝了出去。

  “請娘娘多保重!”另外兩名男子衝著她行禮之後也隨即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習習的微風輕拂起她的裙擺,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目光中的柔情也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竟悄然閃過一道戾氣。

  她輕喚一聲,城門口立即有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趕車的小太監伶俐地放下腳凳,扶著她上了車。

  “在城裡轉上兩圈,然後走西角門入宮。

  ”她低聲吩咐著。

  “是!”太子嬪孫若微靠在車廂裡,心裡突然感覺有些焦躁不安。

  她眉頭微擰暗暗思忖著,自八歲入宮至今,她與朱瞻基經歷的每一次分離竟都是如此令人肝腸寸斷。

  這一次?她實在有些不敢往下想。

  “娘!”不知何時懷裡的小東西醒了,她立即不安分地鬧了起來,“娘,父王呢?馨兒要父王抱!”若微將她抱在膝頭,看著她可人的小臉和那雙如同黑寶石一般的明眸,唇邊帶笑柔聲細氣地哄著:“馨兒乖,父王去救助災民了。

  城裡前些日子鬧地震,好多人家的房子都倒了,好多小弟弟小妹妹現在都無家可歸,你父王要去幫他們建房子了,這可是如今最最要緊的事情,所以馨兒要乖乖的。

  ”小郡主用胖胖的如藕的小手支撐著自己的小下巴,轉了轉眼睛撅起小嘴嘟囔著,“宮裡有那麼多房子,可以讓小弟弟小妹妹們搬進來住,為什麼偏讓父王去幫他們建房子呀?父王的病還沒好利落呢!要是再累壞了,可怎麼辦呢?”當真是童言無忌。

  若微只覺得鼻子酸酸的,一行珠淚忍不住就流淌下來。

  一隻小胖手伸到她臉上輕輕為她抹著眼淚,又探著小腦袋在她臉上“吧唧”親了一口,“娘不哭,父王怕是急糊塗了所以才沒有想到這個好主意。

  等明天父王回來了,馨兒去跟父王說,就說馨兒和娘都心疼他,寧可騰出宮裡的房子給百姓們住,也不願意讓父王受累。

  ”若微破涕為笑,緊緊貼著女兒的小臉,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破曉時分,若微以一身皇太子側妃的禮服,乘四馬高車來到水陸碼頭。

  下了車便與一位身穿錦袍玉帶的俊秀男子攜手而行。

  身後兩名侍女緊緊相隨,還有一小隊侍衛在旁護送。

  碼頭邊上是一艘官船,僕役們正往上面抬著行李。

  錦袍男子負手而立,目光始終停留在若微的臉上。

  “你覺得這樣有用嗎?”唇邊勾起一絲傾城的笑容,而眼中依舊冷如寒潭,同樣是英俊又風度卓絕的成年男子,可是他比朱瞻基多了些凌厲與鋒芒,他就是被若微引為知己的江南才子翰林院修撰許彬。

  “也許毫無用處,但是唯有如此,才能心安。

  ”她也笑了,淡然至極的笑容中透著無可奈何。

  他點了點頭,“不必擔心。

  ”“怎能不擔心?”眉間儘是愁思,彷彿自言自語一般,“身邊只帶了顏青和李誠兩人,他二人在錦衣衛中武功也屬出類拔萃的,可是我真擔心在這歸途之中會有個什麼閃失……”盯著她的神色,他竟笑了。

  “你的笑容有的時候真讓人討厭。

  ”她眼眸閃爍,深深吸了口氣,把頭扭向一邊。

  “我說過,不必擔心。

  ”他竟然伸手將她拉入懷中。

  “你?”她大驚失色,這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怎麼能夠做出如此越禮之事?“既然讓我假扮太子走水路掩人耳目,總要演得像一些,對嗎?難道夫妻離別,抱一下都不行嗎?”他在她耳邊低語著,彷彿情深綿綿的相公與愛妻離別,竟有些難捨難分之態。

  若微半推半拒,無可奈何。

  “放心,我已讓趙輝在沿途地勢險要之處加派了人手,就算漢王真敢妄動,也絕不能危及太子殿下。

  ”他在她背上輕拍兩下,又伸手撫了一下她的耳墜子,態度親暱又有些輕浮。

  若微還在怔怔之間,他已然一抖袍袖轉身上船。

  “愛妃早點兒回去吧!”他丟下一句戲言便進了船艙。

  若微稍一遲疑,一個伶俐的小太監自身後回報,“娘娘,都準備好了。

  那些地方官員得到消息以後怕是會很快趕過來給殿下送行,所以咱們得馬上開船了。

  ”若微點了點頭,轉身對他又是一番叮囑,“一定要萬分小心,雖然是請許大人假扮的太子殿下,但是這一路上你們也要處處謹慎,力保許大人無恙。

  ”小太監躬身稱是,“難為娘娘想的如此周到。

  小善子一定竭盡全力。

  ”“好,你們去吧。

  ”若微此語一出,眾侍衛在太監小善子的引領下都上了船。

  眼看著官船一點兒一點兒離去,碼頭上突然熱鬧起來。

  十幾頂轎子都停在路邊,轎中走出的均是南京城中的地方官員,為首的正是南京城守備李隆,他立即緊走幾步衝著若微深深一拜,口稱惶恐,“娘娘,太子殿下怎麼走得如此突然?臣等得到消息之後立即趕來送行,想不到還是晚了一步!”若微淺淺一笑,正色回道:“各位大人,太子殿下前些日子於震中搶險時受了傷,所以要早些回京城醫治。

  太子殿下臨行前有交代,如今南京城中百廢待興,諸事繁重,更有萬千百姓亟待安置。

  太子殿下對在這個時候離開,心中實在是甚為愧疚,所以未敢有勞諸位大人相送。

  故特命本妃在此代為致意,多謝諸位大人的好意。

  ”眾人聽若微如此一番說辭,立即欷不已,都開始小聲叨念起太子殿下的種種仁德之舉。

  而南京城守備李隆則拱手說道:“太子殿下仁德悲憫,臣等萬分崇敬。

  只是既然是殿下身體不適,那娘娘與郡主理當相伴同返京師才是,怎麼此番沒有一同前往呢?”此語正中要害,眾人的目光立即齊刷刷地投向若微。

  孫若微目光一凜,肅然說道:“太子殿下回京只是療傷,傷癒之後還是會奉詔居守南京的,所以才命本妃與郡主在此留守。

  況且城中如今一片廢墟,疫病又有抬頭之勢,本妃也不忍就此離去。

  ”眾人頻頻點頭,稱頌之辭一時之間不絕於耳。

  若微與他們稍作寒暄,即乘車回宮。

  回到東宮靜雅軒內,貼身侍女湘汀、紫煙立即迎上前來侍候著淨手、潔面。

  換了一身常服,若微便歪倚在矮榻上,以手托腮,靜思不語。

  大宮女司音從外面入內,神情中有些忐忑,“主子,常德郡主醒了,正吵著要見太子殿下呢。

  ”若微歎了口氣,拿眼看著紫煙似乎是在求助,紫煙隨即笑了,“主子放心,奴婢這就過去看看。

  ”若微點了點頭,“快去吧,馨兒這丫頭除了太子殿下就最聽你的話。

  你過去好好哄哄,可千萬別說走了嘴。

  這宮裡人多嘴雜要格外小心。

  ”“奴婢知道輕重。

  ”紫煙應了一句便跟著司音向殿外走去。

  湘汀上前奉上香茶,“娘娘,快喝口水吧。

  從昨兒個夜裡到現在一整日滴水未進,一會兒讓御膳房做點兒可口的膳食,您多少得吃一點兒。

  ”若微接過茶盞,一口氣兒喝了一個“杯乾碗淨”,又把頭順勢靠在湘汀懷裡,閉上了眼睛。

  湘汀伸手幫她理著略顯零亂的鬢髮,輕聲說道:“娘娘如此不放心,倒不如剛剛隨許大人的官船北上回京算了。

  ”“這怎麼成?”若微睜開眼睛,“姐姐一向聰慧,怎麼會想不明白這裡面的利害?太子殿下,此次一路之上無異於深入虎穴,我雖不畏死,但是如果與許大人同往,萬一有個閃失被生擒了,我們只會連累他。

  ”“可是……”湘汀欲言又止。

  “可是什麼?”若微偏又追問。

  “奴婢是在想,這密報既然能夠送達咱們這裡,恐怕樂安漢王府自然是也已經得到信了。

  如果他們真有謀國之心,就算是被我們李代桃僵的障眼法所蒙蔽,撲了空沒有攔住太子殿下。

  那麼他們會不會反過來潛入南京……”湘汀硬生生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若微猛地直起身,瞪大眼睛望著她,“你是說,難道他會派人潛入南京擒住我和馨兒,以逼瞻基就犯?”湘汀沒有回話,然而目光中的憂慮已經再清楚不過了。

  若微搖了搖頭,“讓我想想,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