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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驚鴻

  看她的神色,忽明忽暗,悲喜交融,反而把慧珠弄糊塗了。

  剛要追問,胡善祥便把話岔開:“姐姐,這宮裡可都知道咱們姐妹的關係?”慧珠先是點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聖上和司禮監肯定是知道的,妹妹能被冊立為皇太孫妃,想是我們祖宗八代都會被查個清清楚楚的,所以之前我就在太子妃面前如實回稟了!”“啊?那太子妃怎麼說?”胡善祥一臉緊張。

  慧終笑了:“妹妹放心,太子妃最是明理大度的,姐姐入宮十二年,從小宮女時就跟在太子妃身邊,一步一步做了東宮的管事,太子妃十分信任於我。

  我將實情講出,太子妃非但沒有責怪,反而大喜。

  你想呀!當初她早早地將若微姑娘接進宮中,不外乎就是想將皇太孫妃的位子上放一個跟自己實心實意的人,如今突然被聖上另指她人,心裡正嘔得不行,這時候我將我們姐妹的關係全盤托出,她自然安心,也算是失之桑榆收之東隅。

  今兒一早就讓我把妝禮送過來,這些東西我心中有數,都是她早前為若微姑娘備下的,所以妹妹盡可放心,太子妃那邊有姐姐應酬,妹妹自然是媳孝婆慈,放心好了!”胡善祥似懂非懂,面上飛霞,一副新嫁娘的羞澀模樣,自然是樂在其中。

  見她如此,慧珠又出言提醒:“如今妹妹只要討得皇太孫的歡心,其他的事不必放在心上,上有萬歲恩旨、太子妃的信任,下有姐姐幫你打點宮中關係,大局已定,不必過慮!”胡善祥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一事:“那袁媚兒與曹雪柔是何根基,姐姐可知曉?”慧終聽了,不禁掩唇而笑,戲謔道:“我看妹妹終究還是適合在宮中生存的,這腦子靈光得很,一點就透。

  正是如此,在這十名淑女當中,除了妹妹,就是她們二人最為出眾,那袁媚兒不僅人長得好,你莫要小看,她是出自袁駙馬家的小姐,根基、家世比我們要強上許多。

  那曹雪柔是出自江南書香世家,聽說其父督建北京宮城有功,這才將她選了來。

  ”胡善祥恍然大悟:“我說陛下連看都沒看我們幾人,怎麼會在十人當中偏偏選了她倆,原來都是有來歷的,那餘下的人呢?”“餘下的?”慧珠想了想,“不過是分往宮內各處,待個一二年,學完規矩,或是指給其他皇子、皇孫,或是被皇上看中,當了主子,也不一定。

  ”胡善祥點了點頭:“我還道是落選之後,便可以回家呢!本來還暗暗羨慕她們,想不到,也是要在這宮苑之中度過餘生的!”“落選之後,發回母家?那樣還不如死了乾淨,皇家選過的女子,還會嫁得出去?哪有人敢上門提親?”慧珠打量著偏殿內的擺設,彷彿有些不滿,“明兒我找些人來幫妹妹收拾一下,添些屏風、擺架之類的,看著也好有些生氣!”胡善祥又站起身拉住她:“姐姐剛剛說落選的不會發回母家,那位若微姑娘呢?以後還要留在宮中嗎?”慧珠淡然一笑,眼中不免有些悲泣:“聽說是要送到佛寺去為已故的仁孝皇后祈福,那樣的人品,那樣的性情,實在是可惜了!”“什麼?”胡善祥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不知為何,隱隱發痛,那個女子雖然從未謀面,可是畢竟是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奪了她的位子,而她居然以花季之期,從此要長伴青燈古佛嗎?同情還是憐惜,胡善祥也分辨不清,只覺得這大殿之中突然有些冷得怕人。

  “妹妹呀!在這宮裡最要不得的便是對人心軟。

  這裡就像戲檯子,你方唱罷我登場,哪有日日得寵的?就說前些年的朝鮮妃子,那個權氏,萬歲對她的恩寵,宮裡哪有人能比得上?權勢地位、吃穿用度與皇后沒什麼兩樣,可是後來呢!死得不明不白的,宮裡哪兒還有人會記得她?”慧珠輕聲歎息,“妹妹自小飽讀詩書,懂得定是比姐姐多,只是這宮裡的道道兒,妹妹還沒看透,你不必對若微姑娘心生同情,她若不走,你又怎能在這宮內坐穩皇太孫妃的位子?”“姐姐此話怎講?”胡善祥剛待細細追問,只聽外面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隔著簾子只聽落雪說道:“主子,曹、袁兩位嬪主子來給您請安了!”胡善祥看著慧珠,剛要開口,慧珠則站起身對著胡善祥一個福禮:“那慧珠就先告退了,娘娘有什麼吩咐,盡可派人來東宮傳話!”說罷,使了個眼色,抖了抖帕子,走到門口,落雪立即從外面打起簾子:“慧珠姐姐慢走!”簾子才放下,不多時又被高高打起,人還未到,那爽朗而嬌憨的聲音已然響起:“給姐姐道喜,看吧!媚兒早就說過,姐姐是我們當中的貴人!”隨即兩名俏麗佳人姍姍入內,袁媚兒身穿淡桔色的菊紋上裳,下著百褶如意月裙,嬌俏如新荷出水,美得讓人眼前一亮。

  而跟在她身後體態婀娜、亭亭而立的正是曹雪柔,藕絲琵琶衿上裳和紫綃翠紋裙這樣一配,更將她嫻靜出塵的風姿襯脫得盡善盡美。

  兩個如同仕女圖上走下來的美嬌娥,在胡善祥看了,居然有一陣兒的恍惚。

  曹雪柔拉著袁媚兒深深一個福禮,一口吳儂軟語緩緩響起:“雪柔和媚兒一起給皇太孫妃道喜!”胡善祥這才反應過來,唇邊浮起一絲笑容,起身伸手相扶:“何必多禮!”又衝著落雪和梅影吩咐著,“快給兩位嬪主子看座!”“是!”落雪與梅影立即搬上兩張黃花梨玉璧紋圓凳,又奉上香茶,這才退下。

  三人紛紛坐下,袁媚兒藉著品茗之機,拿眼偷偷打量著胡善祥,不由得眼神微轉:“姐姐好福氣,能夠成為皇太孫妃,應該滿心歡喜才是,為何面上彷彿有些愁色?不如說出來,我和曹姐姐替您排解排解!”她此語一出,曹雪柔也對上了胡善祥的臉,細細端詳,方覺得袁媚兒所言不虛,不由心中暗暗發冷,這個袁媚兒雖然年紀輕,可是卻又這般的伶俐,看來日後也是一個強勁的對手,自己更要打起精神、小心應對才是。

  胡善祥面上微窘,端起茶杯淺淺地飲了一口,這才說道:“入宮到今日,彷彿夢一場,想著從此之後久居深宮,再也見不到家人,心裡不免有些感傷,讓妹妹見笑了!”這樣的話,雖然是三分敷衍,倒透著七分真情,一時之間,同樣是心懷離愁別緒,和對未來宮中生活各自命運的不安與迷茫,三個人雖然各懷心思,此時也唯有一聲歎息,默默品茶了。

  東宮靜雅軒內,若微倚在榻上,手裡拿著一本琴譜,而眼睛微閉,彷彿已經睡著了。

  湘汀自外面走進來,看到這情形,不由一聲歎息,隨即拿起一床錦被,輕輕蓋在她的身上。

  誰知就在這個時候,若微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隨即睜開明眸,淡淡的笑容浮起:“好姐姐,這麼多年,你在我身邊,細心照顧,全力維護,原來只盼著日後能幫你覓一個好去處,可是如今,我自身尚不可知……”“姑娘,湘汀知道姑娘心裡的苦!”湘汀聲音微顫,眼裡噙著淚,把頭扭向一邊。

  若微緊緊抿著嘴唇,思忖了一會兒,才說道:“不管是出宮,還是別的去處,紫煙是我自家裡帶來的,自然隨著我。

  而姐姐原就是太子妃跟前的人,如今是回到東宮,還是跟了皇太孫妃,姐姐可要早做打算,千萬不要因為我,誤了前程。

  本來我還想等太子妃召見的時候,替姐姐說句話,可是……”若微一頓,歎了口氣。

  想不到一向淡泊中庸的太子妃,居然也是如此勢力,當皇上大張旗鼓地為皇太孫朱瞻基選妃以後,太子妃對自己就一下子疏遠了。

  若微原本不怪她,她的身份和一舉一動,都關係著太子和瞻基,只是這麼些天了,差個人來問問都沒有,這小小的靜雅軒成了被整個皇宮遺棄的地方,瞻基初時來過幾次,可是兩個人除了相對無言,又能如何,所以她就有意無意地開始迴避,而後來,聽說太子妃免了皇太孫的日日請安,明擺著不讓他們來往。

  這偌大的皇宮之內,除了咸寧公主是個知心人,沒有疏遠和冷淡,依舊常常來看她,或是差人來請她去城曲堂相伴。

  只是如今,公主的婚事也近了,若微心中更是苦澀,這宮裡唯一的性情中人,也出去了,自己以後的日子該如何呢?“姑娘,可是聽了那些眼皮子淺的奴才的風言風語,心裡不妥帖了?”湘汀一臉關切,對上若微的眼,細細打量。

  若微笑了,從榻裡摸出一個首飾盒,輕輕放在湘汀懷中:“姐姐,你跟著我這麼些年,你是知道的,這靜雅軒恐怕就是這應天皇宮裡最清冷的地方,除了月例和年節時各宮和萬歲的封賞,皇太孫的饋贈,我也沒什麼進項,所以讓你受了不少的委屈,這些是我撿出來,成色好的,貴重些的,就送給你,留作紀念吧!”湘汀大驚:“姑娘,你這是做什麼?你,你可千萬不能想不開呀!”若微還未開口,只聽外面“光當”一聲,杯碗落地的聲響,一個麗影掀開珠簾閃身入內,撲通一聲跪倒在若微床前,聲聲哀淒:“姑娘,姑娘萬萬不能想不開呀!”自是身穿香色宮女服飾的紫煙,若微歎了口氣,又好氣又好笑:“你們兩個,提風就是雨,我何時說過我要輕生了,快快起來,咱們三人索性攤開來說個明白!”紫煙抬起頭,淚跡未乾,似懂非懂,湘汀從袖中拿出帕子遞給她:“起來吧,聽姑娘的話!”紫煙點了點頭,兩個人挨著若微坐下。

  若微未曾開口,先自嘲地笑了笑,眼睛掃著那門口的串串珠簾,這簾子還是去年,他和自己一起穿的呢!若微深深吸了口氣,目光一凜,淡然說道:“湘汀,宮裡的東西,我一樣都不會帶走,我要走,就走得乾乾淨淨,所以這些,你必須收下!”若微的表情十分嚴肅,不容置疑。

  湘汀看著手上的妝盒,面色沉靜,終是點了點頭。

  若微又看著紫煙:“紫煙,我知道你是喜歡繼宗的,等我們出宮回家以後,我跟爺爺和爹爹說,將你許給繼宗,可好?”“姑娘?”紫煙慌了,顧不得害羞和忌諱,直接喊了出來,“姑娘怎麼像是在安排後事?”“死丫頭,什麼話也敢來混說!”湘汀伸手擰了一下紫煙。

  紫煙忍著疼,沒敢作聲。

  若微笑了:“可不就是在安排後事嗎?不過不是死後的事,而是離宮以後的事情。

  ”她環顧室內,目光落在妝台邊上的那口紫檀箱子上,臉上浮起一絲淒涼之色,只是轉瞬即逝,“湘汀,找兩個小太監,把這口箱子抬到太子妃處,就說是物歸原主!”“姑娘!”紫煙大驚失色,“這裡面都是皇太孫送給你的,都是你的寶呀!怎麼能還回去?”湘汀面上也微微變色:“姑娘,這樣怕是不妥吧!一來,會傷了皇太孫的心,二來,太子妃也許會認為姑娘矯情做作,刻意相逼!”若微點了點頭:“姐姐說的極是,只是如今,這些對我而言,正是無可無不可的事情,我只求無愧於心,不管他人作如何想法。

  ”“姑娘!”紫煙與湘汀還待開口再勸。

  若微笑了:“沒事,你們不知道,其實我自己送出去,還能留個體面,你們以為這些東西,皇太孫送我了,就真的是我的了?不會的,他們總要收回去的,不如這樣,大家乾脆些,省了那許多的麻煩!”紫煙緊緊咬著嘴唇,眼中含淚,不發一語。

  而湘汀則面上淒然一笑:“自從那年姑娘進宮,湘汀被分來服侍姑娘,就是一心一意,姑娘的性情,湘汀最是清楚,只是這樣的好性情,好人品,為什麼會遇到今日的結果?”湘汀眼中噙著淚,低下頭,不再言語。

  若微在她肩上輕輕拍了兩下:“若姐姐在太子妃面前還有些周旋餘地,就盡量求太子妃留在東宮吧!你跟了我這麼些年,再去服侍皇太孫妃,恐怕對你也不好,這宮裡的風雲,能避還是避開些吧!”湘汀的頭垂得更低了,抑制不住地哽咽著。

  “紫煙,收拾一下,只將我從這家裡帶來的舊衣服打包即可!”若微又吩咐著。

  “姑娘,那舊衣服都小了,穿不得了!”紫煙一派天真,瞪著一雙大眼睛不明就裡。

  若微笑了:“那都是娘親手縫的,就是不能穿了,也要帶走,不能留在宮裡,來的時候帶了些什麼,走的時候也一樣,我們不拿這宮裡的一針一線!”紫煙彷彿懂了,深深地點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