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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夢起

  大明永樂六年。

  山東濱州府的鄒平,是一座小小的縣城,這裡有一座黃山,與安徽境內著名的雲海黃山不同,這裡是以黃土得名,在鄒平城南近郊,山城相映,別具特色,其山勢狀如伏虎,又稱虎頭崖.黃山自古多廟宇,西嶺有碧葭元君廟,東嶺有玉皇廟,又有捕蝗之神劉猛將軍廟、石大夫廟,皆金彩絢麗。

  寺廟之中有僧道主持,終日香煙繚繞,鐘響馨鳴,進香還願者絡繹不絕。

  每年四月八日,黃山上有文人墨客的盂蘭會,屆時不僅文人墨客會集於此吟詩作賦,而且南北商賈也來此交流物資,此間尤以各地前來交流藥材的藥商為眾,形成了海內聞名的黃山藥會,成為鄒平一年一度的大盛事。

  擔任永城主簿的孫敬之特意早早出了門,帶著供果和香燭來到玉皇廟還願。

  孫敬之心中誠惶誠恐,既懷著對神靈的七分感激,又有對自身多劫命運的三分恐懼,進了山門,就看到有善男信女一步一拜,態度極其恭敬虔誠。

  孫敬之心中稍稍猶豫了一下,環視四周,這裡人來人往哪兒的人都有,萬一碰到熟悉的人該如何解釋呢。

  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女兒,他心中一緊,也像其他人一樣,誠心跪拜,一步一叩,直至走進大雄寶殿。

  誠心的跪拜,無比虔誠的上香,敬獻燈油錢,然後默默地許願,那臉上的恭敬與執著令人感動,當他走出大殿,看到眾人圍著一位小師父抽籤,他也駐足了,徘徊在人群後面,神色中有些焦慮又有些惶恐。

  “小老弟!”此聲輕喚,音量不大,但是極具穿透力,惹得孫敬之不由駐足,轉身定睛一看,竟然呆立當場。

  那人一身黑色的袈裟,站在殿宇投下的陰影裡默默注視著周圍繁雜的一切,彷彿他是超離眾生與塵世的,此時,蒼老而泛黃的面上一雙陰鬱的三角眼,正直直地盯著自己,一動不動,似笑非笑。

  “形如病虎,性必嗜殺。

  ”孫敬之心中一緊,原來是他——父親的好友,僧人姚廣孝。

  孫敬之少年時曾隨父親在嵩山少林寺小住,與父親的幾位知己好友一起談經論道,記得當時恰巧碰到最負名望的相面大師袁珙。

  一群人中,袁珙一眼就先看到了姚廣孝,即大為驚訝:“現在天下已經太平了,怎麼還會有相貌如此奇異的僧人?你看這一雙三角眼詭異非凡,面似一隻生病的老虎,骨子裡卻透出一股殺氣,這肯定是一位精於權謀的高人,將來一定能建立千秋偉業。

  ”若是一般的化外之人,聽此言定會有幾分的不悅,而姚廣孝不怒反喜,對著袁珙深深一揖:“謝你吉言。

  ”那一幕深深地留在孫敬之年幼的心中,不是說僧人應該不戀紅塵,不念功名的嗎?那麼這個姚廣孝又為何在聽到袁珙此言之後,如此地欣喜若狂?只記得自此之後,一向淡泊的父親明顯疏遠了與這位好友的關係,再後來,聽說他投奔了燕王,以至於成為燕王逼宮,榮登九五的謀臣。

  一切都如袁珙預料的那般,他以一介布衣僧侶,居然真的在太平盛世中,顛倒乾坤,建立了豐功偉業。

  可是既然功高卓著,此時為何不在京城,卻會在此地出現呢?孫敬之還在思前想後,而姚廣孝不露聲色地對他招了招手,他便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後,向林間深處走去了。

  清幽的禪房,兩人盤腿對坐,中間放著一盤殘局。

  孫敬之內心無比地惶恐不安,那一年,自己年少氣盛居然與姚廣孝對弈,只是被突然造訪的袁珙打斷,那盤棋也就沒有下完,而如今,時隔二十幾年,他居然拉著自己仍要下完當日的棋局,那賭注竟然是自己的女兒。

  惶恐之餘,輸得一塌糊塗。

  “忠兒,”姚廣孝盯著孫敬之,突然喚出了他的乳名,“你可認輸?”孫敬之心神不寧,只得說道:“伯父,您與家父一向交好,應該知道家父的秉性,孫家世代居於孔孟之鄉,歷來淡泊處世,實不喜官場沉浮,就連小侄這永城主簿之職,也不過是因為同窗盛情相邀,才勉強為之,如今正是丁憂之期,顧才得以告假返鄉在家,而小女……”說到此處,孫敬之面上一黯,連連淌下幾滴急淚,“只此一女,難免嬌寵,禮儀德行並不出眾,怎可配及龍孫?更何況,小女頑劣之極,前幾日遊湖失足落水,被救上來後,一直昏迷不醒,如今,命將不保,何顧其它?”姚廣孝危然端坐,閉目不語,彷彿老僧入定一樣,而袍袖下面卻是掐指一算,忽然眉頭一展,微微抬眼說道:“也罷,此次我不帶她走便是。

  ”孫敬之剛剛面露喜色,只聽姚廣孝又道:“不過,此女雖然出降孫家,但終究是要鳳棲宮苑的。

  你且回去,不出三日,她自會醒來,只是對於此女,你不必管教苛責,盡可任其自然處之,只是該走的時候,你也不要相阻,一切皆是命數!”一番話說完,姚廣孝便不再開口。

  孫敬之起身之後,對著姚廣孝靜拜一番,這才告辭離去。

  一座小小的青磚小院裡,微雨落花,籐蘿架下,一個青衣少年對著那空空的鞦韆滿臉傷心,低頭自責,“孫少爺,二少奶奶請您進去。

  ”一個梳著雙螺髻、身穿紫花粗布衣裙的小丫環站在不遠處輕聲低喚,那青衣少年抬眼望去:“紫煙,妹妹醒過來沒有?”名喚紫煙的小丫頭悄悄抬起頭,還未開口,那眼圈中積蓄的淚水已然說明一切,青衣少年歎息一聲,終於走進屋內。

  孫家書香世家,雖然官職低微,人口簡單,但是因為樂善好施,家世清白,所以在小小的鄒平也算得上聲望之家。

  輕紗幔帳內,可以隱約看著靜靜躺在床榻上的那個小小的她,雖然緊緊閉著的一雙眼睛,再也看不到平日的美目流盼、桃腮帶笑。

  但是嬌嫩的肌膚、悠閒的神態,有人說不清的輕靈之氣,道不盡的嬌俏可人。

  而守在床榻一角的默默垂淚的正是她的母親,孫家的二少奶奶,孫敬之的夫人,董氏素素。

  “嬸嬸,妹妹還沒有醒來?”小小少年面露憂色,焦急不已。

  孫素素搖了搖頭,她多才多藝,棋、詩、書、畫、弓、歌、舞、琴、簫、繡等,無不工絕,有“十能”之稱。

  其靈慧之氣,獨賦當時,以詩結緣,開天闢地自己選了如意郎君,婚後二人相濡以沫,十分美滿,美中不足,便是膝下只有這樣一個女兒,雖然相公敬之從來沒有在自己面前表露過什麼,可是素素心裡明白,儘管孫敬之不是長子,家裡也早有了繼宗這位長孫,但是相公還是希望自己能夠為孫家再添一位公子。

  也許是自己太過貪心了,早求晚求,日日焚香叩拜,終於在不久前再次有喜,可是還沒有來得及高興多少日子,自己如視珍寶的女兒若微在踏青之時,竟然失足落水,雖然很快被救起,可是一直昏昏沉沉地不醒人世,素素心中萬分焦急,暗自惆悵,如果注定自己此生只有一個孩子,那麼,她用手輕撫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請保佑若微吧!就在這一刻,她似乎下定了決心,雖然她是女兒,但是她卻是唯一的,如果讓她從自己的生命中分離,那麼自己又怎能獨活?她拉起青衣少年的手:“繼宗,你在這兒守著若微,嬸嬸要離開一會兒。

  ”繼宗懂事地點了點頭:“嬸嬸守了好幾日了,也該回房好好休息,妹妹這裡有繼宗守著,請嬸嬸放心!”素素苦笑著,只是輕輕撫了一下繼宗的頭,就轉身離去,她飄然如仙,輕移蓮步,然而腳似千鈞,沉重而痛苦,老天,我放棄腹中的孩子,只請你把若微留下,好嗎?兩行清淚緩緩落下,她走出房門,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每一步都很艱難,但每一步卻又都很堅決。

  只是突然聽到身後房中一陣吵鬧,隨後丫環紫煙萬分驚慌失措,奪門而出:“少奶奶,小姐、小姐醒過來了!”“什麼?”素素用帕子拂去臉上的淚痕,心中一陣狂喜,立即奪門而入。

  然而,隨即映入眼簾的一切讓她只是更為恐懼。

  女兒醒了,但是女兒的眼神為何那般驚恐?她推開了從小相伴、形影不離的堂兄繼宗,也推開了貼身丫環紫煙,而最終也拒絕了自己的相擁與關切。

  她冷冷地問:“這是哪兒?你們是誰?”只此一句話,即讓素素的心如臨寒冬。

  深諳醫理藥經的才女艱難地確認女兒失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