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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回家(五)

  大年三十很早我便醒來了。小鎮沒有像北京那樣有煙火禁令。已傳來窗外小孩子玩鞭炮的嬉笑聲。小時候最喜歡過年,有新衣服穿,有大紅包拿,無憂無慮,無恐無怖;長到現在還是喜歡過年——因為可以不上課……說到底還是沒有多少煩惱,也就愁點作業考試,現在搭上點單相思,真不算什麼大挫折大磨練。我有點羨慕電視上演的那些經歷過風風雨雨後風淡雲清的女子了,至少過年時可以拿出滄桑的有歷史的東西曬一曬。

  吃完午飯,我計劃要幹點磨練人的事情。那時我媽還沒成為股民,家裡沒買電腦。我冒著冷風去了網吧,準備給小西寫郵件。

  打開郵箱,看著光標一閃一閃,腦子卻是一片空白。因為我沒想好,要把它寫成一封情書還是一篇記敘文。我寫了又刪,刪了又寫,終於寫就:

  小西,我們家開始包餃子了,雖然我們地區沒有這個傳統,但我媽說吃了餃子就表示團圓了。我希望,將來的除夕夜,在我們家團圓桌旁,你和我們一塊兒吃餃子。

  還有就是,我一直沒弄明白,當初你的夢想是進入北大醫學院,為什麼又進了經院呢?

  我默念了這封郵件兩次,覺得這段話又像情書又像記敘文,還有有營養的問題提出來互動,實在是欲罷不能欲說還休的情書之典範,這才小心翼翼地點擊「發送」。

  古代鴻雁傳書的女孩子是不是每天仰望天空等信鴿回信?不過這樣容易被鳥屎砸到正臉,尤其是空氣質量良好,飛禽走獸猖獗的年代。我想像著小家碧玉的女子抹臉的場景,傻乎乎的想:科技發達就是好,我也不用真的「翹首」企盼回信,只要默默等待就好了。

  從網吧回家的路上,我接到妖子的電話。

  妖子在電話裡嚷道:「林林,今天晚上一塊兒放煙火吧。」

  我心平氣和地問:「你說吧,還約了誰。」

  妖子在那邊樂:「你怎麼知道我還約了別人啊?」

  「廢話,跟你一塊兒二十來年,也沒見你約我放個風箏啥的,這次搞得這麼浪漫,動什麼鬼主意啊。」

  「嘿嘿,還是你瞭解我。親一個~~我約了善善,讓善善約了方予可。我們四個去放煙花吧。今晚十一點,江淮路邊見。善善開車過去。」

  「善善那傢伙什麼時候考的駕照啊。國外駕照國內不認。」

  「哎呀,你怎麼變這麼婆媽,善善國外開了這麼多年,回來不能被一張駕照悶死。今晚不見不散!」

  其實我不想讓妖子跟方予可一塊兒出去瘋。方予可心裡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昨天下午他提起她時的眼神,我在小西看怡蓮的時候也看到過。喜歡上一個心裡裝著別人的人是很痛苦的。我怕妖子也跟我這樣飛蛾撲火地單相思,雖然妖子所有任期男朋友的保質期最多就是三個月……

  晚上吃了餃子,陪老人看了會春節聯歡晚會,我爸媽兩人就開始張羅起打麻將的事情來。我看看表九點多,決定邊逛邊去江淮路。

  我真是後悔,大年三十,商家都提前結束營業。我一個人看著路邊的煙火,顯得特別落寞。尤其是走在江東大橋上,好幾對情侶都回過頭看我,估計是怕我跳水了。

  早知道就該十點出門的。現在回去也待不了多長時間。繼續走和回去都差點意思,跟我的愛情一樣。堅持著難受,放棄了可惜。那些若有若無的思念糾纏著我,呼喚著我繼續爭取我的愛情;而這些思念產生的傷痛卻時刻不停地提醒著我,讓我止步讓我回頭。

  在這熱鬧祥和的晚上,我第一次開始嚴肅地思考這些情感問題,甚至我重新去審視昨天的問題:愛情的定義究竟是什麼?愛神面前,我真的是虔誠的信徒嗎?為什麼我會彷徨呢?我縮了縮脖子,把身上的羽絨服裹得更緊了些,便趴在欄杆上,看橋下的江水緩緩地從我身下流過。我有些傷感得想哭,遠處的煙火越漂亮,我就越感到憂傷。這實在不太像我。記得以前陪我媽看《藍色生死戀》,宋慧喬趴在她毆巴身上死了的時候,我媽哭得跟死了兒子似的,我也沒有掉過眼淚。現在的我居然看了點煙火,就莫名地抽心肝兒了。

  身後有人拍我肩。我沒轉過頭。如果身後來個管事的大媽勸我不要跳江,也太破壞我這淒涼絕美的氣氛。

  身後的人又拍了拍我的肩。我惱怒地轉身,正想吼「別多管閒事」,就發現方予可站在眼前,狐疑地看著我。他問:「天熱吹風呢?」

  我點點頭:「我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我。我追求意境呢。」

  方予可往前走了幾步,把手支在欄杆上,笑著說:「學會念詩了,有進步啊。」

  我不屑地說:「我都在KTV作過詩了,念詩對我來說就是小兒科。」

  方予可沒有像往常那樣嘲笑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看橋下的流水。

  我看向遠方。接近半夜,煙火越來越密,越來越絢麗。江水被映得五顏六色,煞是好看。我問方予可:「方予可,為什麼喜歡你的初戀女孩啊?」

  方予可溫和地看著江面:「喜歡她身上所有的一切,包括她的壞脾氣、笨腦袋。如果她再笨些,我就真和她一塊去二三流的學校了。不知道那樣她會不會比現在更快樂些。」

  原來那個人在北大啊。不過真沒看出來他是個要紅顏不要江山的主兒。我接著問困擾我的問題:「如果你的初戀不喜歡你,你會放棄嗎?」

  方予可沉默,只是看腳下的江水。

  我著急地說:「我說如果,只是假設。」

  方予可抬頭看著我。煙花在他臉上灑下斑斕的影子。

  他堅定地看著我眼睛,彷彿作出一項鄭重的承諾:「不會。我會靠近她,一直在她身邊,直到她離不開我。」

  我驚訝道:「你的初戀莫非就是茹庭?難怪你跟她形影不離的。她脾氣確實不太好,上次在你家跟痙攣似的。說她像男孩子麼,我不得不說情人的角度往往獨樹一幟啊。不過腦袋肯定不笨,雖然在你眼裡,沒有不笨的人。而且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喜歡你。你就在那邊裝憂愁,清高得還不表白。你們是不是就差捅破一層窗戶紙了啊?要不要我幫忙?」還沒等他回答,我又歎道:「昨天還以為你跟我一樣都是單相思,唉,一夜之間,又少了個難友。」

  方予可沒安撫我受傷的心靈,看著遠處的煙火說:「我在想,人的慣性思維是有多強。非要一字一句地從頭到尾地解釋清楚了,才可以推翻掉認定了的錯誤的東西,才可以重新思考其它的可能性。尤其是對某些思維遲鈍的生物來說,旁敲側擊之類的暗示就跟這煙火一樣,她看完就完事,聽完就完事,也不去想煙火為什麼要綻放成不同的形狀。我有時候都快忍不住想告訴她,它要綻放成星星狀,就表示我愛得頭暈了;綻放成傘狀,就表示我想保護她;綻放成沖天炮,就表示我很生氣,但對她卻絲毫沒有辦法。但是我怕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所有的含義,她就被我嚇跑了。因為她是只假裝很強悍的紙老虎,遇上麻煩便逃避;或者說她是只鴕鳥,把腦袋埋在土裡,以為看不見,就可以什麼都不用操心了。」

  我聽得雲裡霧裡,這番話雖然發生在有背景有對話場景的時候,我也覺得他思維詭異、前後邏輯不通,不知道這小子中了什麼邪,開始對著煙火發表長篇大論。可能愛情前面人人都會變成傻子和笨蛋是真的。茹庭還讓我盯緊方予可,也不看看人家癡情到什麼程度了,別人要存心挖牆角都沒戲,方予可的心明明就是鐵壁銅牆,牢牢把她箍著呢。可憐的妖子唉。

  到了江淮路,我遠遠看見善善龐大的一坨,顯得旁邊的妖子格外嬌小。

  小鎮真小,開車不到二十分鐘,我們就到了郊區。我問身邊的妖子:「幹嘛到郊區放煙火?黑燈瞎火的遭劫了怎麼辦?」

  妖子不耐煩地說:「郊區放煙火才有意思,頭頂上的煙火都是你一個人的,哪跟市區一樣,一抬頭都不知道哪處煙火是你放的。再說,要劫財劫善善,劫色也劫我。你就不要操心了。」

  方予可和善善在旁邊笑。

  過了會兒,善善從車裡拿出一堆燒烤架來,熱情地說:「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來,都來放點火吧。」

  我覺得這個大年三十真是夠折騰。大半夜的,一堆人在車燈下燒烤,不知道的人以為是逃難的。

  妖子把四個煙火筒在小廣場的四角排開。十分鐘後就是農曆新年了。

  我和方予可幫著善善升火,穿雞翅,也忙得不亦樂乎。

  在最後一分鐘,妖子給我們每人發了個打火機,讓我們一塊兒點燃煙火。

  我手顫地點燃引線,隨即引線發出「刺啦」的聲音。我立刻跑得老遠,看其他三人從容地還在旁邊點火。這樣,空中首先亮起的是我的煙火。先是紫光的小圈,然後又化成龐大的降落傘,緊接著又像怒放的□□。這時天空的另幾個角落也開始出現華麗的煙火圖案。幾種圖案交疊在一起,襯得小廣場跟白天一樣。

  妖子在煙火聲中,大聲說:「林林,有什麼願望現在說吧。老天爺被我們吵醒了,不得不聽我們說話啦~~」

  我嘿嘿地笑,把手攏在嘴邊,對著天空喊道:「我要我的相公!」

  妖子在旁邊樂,跟我說:「你還真信。這麼丟臉的事情你也干。」

  又被她耍了。我氣結地拍她。善善在旁邊拍手:「哎呀,老天終於開眼了。小時候我被你欺負得這麼慘,總算也有人能欺負你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方予可剛打算開口,我就瞪他:「你要麼說點好聽的,要麼別說話。不然他們倆的仇我都記在你身上。」

  他溫柔地笑,跟我一樣把手攏在嘴邊,對著快熄滅的煙火喊:「我要我的娘子!」

  大家都愣住了。我先反應過來,衝他嚷:「我就知道你最陰毒。你怎麼在這個時候還諷刺我?你跟我向老天爭名額是不是?好漢不知餓漢饑。你的娘子不就在你身邊嗎?」

  方予可開心地笑,點點頭表示同意。

  我倒也不生氣。方予可笑起來很有吸引力。他以前說不摘眼鏡是因為怕自己太帥真是有道理的,他平時要是像現在一樣笑,那我怕挖茹庭牆角的人數會幾何級增長。

  我說:「方予可,你一定要一往情深、一如既往地喜歡著你的娘子,要讓我相信愛情,並嫉妒到死。」

  方予可重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