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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曉鷗持續的沉默讓段凱文從心驚肉跳到逐漸平息。他想梅曉鷗大概在聽完他朋友合理化賴賬的故事之後,放棄了向他追討債務的初衷。段凱文一開始就直覺到她的識大體,這件事證明她果然如此。

  曉鷗在幾個月之後的大年初五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的樣子就像剛想起世上還有梅曉鷗這個人。

  刺探他春節假期的行蹤分成許多小截,一截一截地刺探。段總一家出去度假的消息,他的公司裡沒一個人知道,但曉鷗派阿專刺探到了。阿專是從段總女兒的大學裡刺探到的。段雯迪在倫敦大學當助教,去年畢業的。這信息是老劉曾經無意中說了那麼一句。阿專給段雯迪系裡打電話,冒充段雯迪的中國同學,到倫敦出差,急於知道段雯迪在倫敦的手機號碼,好約她晚餐。系裡的秘書把段雯迪的手機號碼告訴了阿專。阿專打通了段千金的手機,自稱是派到倫敦的廣東學者,系裡推薦雯迪作為他的學術交 流對象。雯迪馬上抱歉,她正和父母、弟弟在中國的三亞度假。假如他需要學術上的商討,可以打電話到她的中國手機,這樣她可以少花費國際漫遊通話費。阿專順口說三亞的酒店他最喜歡麗絲卡爾頓,段雯迪也順口回一句,她家住的就是卡爾頓。阿專又順口來了句恭維,當然啦,段雯迪有那樣偉大的父親,一定是住三亞最好的酒店。段千金得意了,問阿專怎麼知道她父親是誰。阿專說誰不知道她段雯迪的父親呢?好多次上過報刊的!他在通話結束前祝段雯迪和她父母共度一個幸福春節。

  八小時後,三亞的麗絲卡爾頓酒店大堂裡出現了一個著裝不合時宜的瘦弱白皙女子。絕大部分的酒店客人把海灘擴展延伸到酒店大堂以及馬路上和街邊商店裡,因而把海灘服飾穿到那裡。梅曉鷗穿著春秋西裝,顏色和膚色都反諷著熱帶風情和風俗。清算段凱文的心太切,她衣服都沒換就上了去香港的輪渡,又從香港搭乘去三亞的飛機。

  前台把電話接通到段凱文先生家包皮的套房。無人接聽。前台服務員問曉鷗是否有段先生手機號,有急事何不打他手機。曉鷗說段總度假時間從不接手機。大堂裡又新到達一家子人,從北京來的,男人是美國人,孩子們是中國大嗓門加美國大嗓門,把幾個前台服務員都佔用了。曉鷗被冷落得相當徹底。所有不住這家酒店的人都不值當前台浪費時間和笑容。曉鷗看了一下房間價錢的當天牌價,用手機打了個電話到訂房部。回答是房間早就訂滿。連應急的也沒有?有,豪華套房,旺季市價,沒折扣。

  曉鷗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那個天價。訂下房,她給阿專打電話,讓他馬上請保姆把兒子帶到三亞。安排佈置完畢,她囑咐阿專好好服侍她的客戶們。春節賭客讓曉鷗和阿專繁忙得能和媽閣海關相比,她把客戶交 給阿專一個人其實是會得罪客戶的。但她太想看段凱文被她奇襲的好戲了,她更想看那個敬畏段總的梅曉鷗向段發起總攻的好戲。在沉默中埋伏了若干個月,突然橫空出世,襲擊段凱文的時候該說什麼?第一句話一定要經典,讓段和她自己銘記到他們生命的最後一刻。"段總,真太巧了,您怎麼也在這兒啊?"不好,奇襲的猛勁不足。那麼,"段總沒想到我會在這裡吧?"也不好,比較陰險,不夠正面人物氣派。"段總你好,找到您真不容易。"假如語調處理得好一些,這句台詞還算中肯。難道找他容易嗎?他公司的一切有關人員都為了對付她被培訓了:不准把外線電話接到他辦公室,您有什麼急事嗎?我會讓段總給您回電話。當曉鷗決定打破沉默,卻無數次被前台小姐和男小秘擋在電話這一頭。不對,不能暴露她如何找過他。她幾個月的沉默是讓他自省的。所以,"段總,好久不見了。"這一句就夠了。其他都不必說,他會明白這幾個月的沉默曉鷗沒有一天不想飛到北京,找到他家,當著他妻子和孩子的面清算他。她延遲行動的每一天,都是他該用來自省而被他活活浪費的一天。她沉默的幾個月,是她靜觀他的一百多天,靜觀他欠著一個女人三千多萬,錯了,加上利息該是近四千萬,怎樣以為僥倖、以為捏到了一個最軟的軟柿子因而可以心安理得把它捏個稀爛。低調處理的好戲,更有看頭。"段總,好久不見了。"這句簡單的招呼可以蘊藏萬般情緒,從無奈到悲涼再到憤怒再到無奈,收中藏放,弛中有張,被動含著主動,太極般的心理運動,就在這個平淡的句子中。段凱文走完一生之後,瞑目或不瞑目之前,一定會想到梅曉鷗清算他的大行動是如何由一句簡單招呼開始的。

  不過到了好戲上演的一刻,她什麼都沒說出來。她忘了一個女疊碼仔的台詞,而作為一個普通女人把自己干晾在台上。戲劇衝突完全被毀了。段總是依然如故的主動和從容,說了聲:"曉鷗你太讓人驚喜了吧?"同時向她伸出他做大事的手。她還能怎樣,木偶一樣把手伸給他,讓他像久別老友一樣緊握了良久。

  在找到他之前她可是夠忙的,一面安排兒子過來度海灘假期的所有細節,一面就在她的豪華套房裡給段家試打電話。一直等到傍晚,段家的套房裡才有人接聽電話。段總離開三亞了,段太太告訴曉鷗。曉鷗自稱是酒店客人,也是跟一家老小來度假的,偶然聽北京的朋友說段總也在此酒店下榻,想順便跟段總做個簡短採訪,因為她投資的成功企業家電視專題節目正在進行前期人物選定工作。段夫人倒毫不掩飾她的自豪,說曉鷗的專題節目把老段選進去絕對正確。段太太膠東口音濃重。膠東出美人,美人卻出不了膠東,把膠東放在自己口音裡帶向全國各地。膠東美人歡迎曉鷗和全家到她的套房去做客,同時還不忘把曉鷗已經知曉的套房房號告訴她。曉鷗突然覺得這房號聽著耳熟,"2818",她意識到自己正在做段家的鄰居。段太太跟曉鷗保證,她一定盡最大力量支持曉鷗的專題節目,許多事可以採訪她,因為她比老段更瞭解老段。

  曉鷗此刻站在自己套房門口,聽著段太太一門之隔地許諾。膠東口音的許諾比一切方言的許諾都爽直誠懇。這份純樸讓曉鷗消除了遲疑,把手指捺在"2818"的門鈴上。

  一門之隔的對話頓住一下,被"雯雯去開一下門兒!"的膠東口音呼喊替代,緊接著段太太忘了剛才話停在哪裡,再次邀請曉鷗做客。

  戴眼鏡微胖的雯雯站在打開的門裡。曉鷗無法打斷段太太的邀請,一手拿著手機,應答著坐在落地窗前的段太太。

  "請問您找誰?"段千金在為父親守大門。曉鷗這歲數的女人該算熟女 ,對她父親這歲數的男人仍然是好陷阱。

  "找段太太。"

  不美貌的段雯迪還是不鬆動把守。

  "誰呀,雯雯?"

  段太太從落地窗前走到門廳。果然高大豐腴,只不過是美人遲暮。段太太看著門口衝她微笑的梅曉鷗,拿手機的手停在離面頰半尺的方位。

  "你找我有事嗎?"段太太戒備地走到女兒身後。

  "是您請我來的!"曉鷗把嗓音和姿態弄得很咋呼。她似乎感覺到段太太是把咋呼混同於豪爽的那種女人。

  "我請你來的?"

  "對呀!"

  段太太稀里糊塗地看看稀里糊塗的女兒。

  "您把手機擱到耳朵上呀!"曉鷗比畫著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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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閣地方小得可憐,什麼事都瞞不住。老貓酸溜溜的,吃著雙份的醋:一份是作為男人的,曉鷗傍上了段凱文這種億萬大佬;另一份醋更酸,小小一個女人家,你梅曉鷗一夜 就闊了兩千多萬。到這種時候,老貓對曉鷗是窄路上的冤家,你死我活。別把我老貓當寵物,老貓眨眼間就可以是個大流氓 。

  段太太照辦了。曉鷗也把手機拿起。手機仍在通話狀態。曉鷗笑著朝手機上招呼:"段太太,您請我來做客,這不?我來啦!"

  段太太一揚英眉,大笑起來,對著手機說:"快進來!哪兒想到您這麼快就到了!"

  曉鷗一指身後:"我也沒想到這麼快!從'2817'到'2818',總共三秒鐘就到達了!"

  "你看巧不巧雯雯?這位是投資專題節目的莫女士,想做你爸的專題,沒想到跟咱住門對門!"

  "梅"字在曉鷗給出自己姓氏時改成了"莫",媽閣語中的"梅"聽上去更接近"莫"。

  "真不巧,我爸昨天去海口了。他十幾年前在那兒買了塊地皮,現在在建樓。"段千金說。她眼睛可沒有放棄守門人的審視。她直覺到事情不會那麼簡單,只是個巧合讓這位剛進入徐娘年華的女子住到她父親訂下的套房對門。

  "那段董事長什麼時候回三亞?"曉鷗問。

  "沒準明天,沒準後天。"段太太把曉鷗邀入房內,拿了果盤上的大火龍果放在曉鷗面前的茶几上,好像客人可以像啃大饅頭一樣啃火龍果。"他回來之前,你可以採訪我,咱倆從他上大學就好上了!那時候我在我姑家幫她帶孩子,常常把孩子抱到校園裡玩,老段一聽我說話就上來跟我搭腔。他家不是膠東,不過都是山東人。後來他跟我說,娶山東老婆,一輩子不想家。"

  細看段太太還是漂亮人一個,丹鳳朝陽式的濃艷,十九歲二十歲一定讓得了思鄉病的窮小子段凱文不再想家。不僅不想家,連整個人類和世界都不想。可以想像摟著高大豐美的年輕版段太太是怎樣一種"給皇上都不做"的豐足感。曉鷗覺得自己對段太太印象很好,好得有點危險:兩人要成了朋友,她預謀的對段凱文的突襲就增加了難度。因此她找了個借口很快告辭出來。反正她已經得到段在海口那片工地的地址。她回到自己套房裡就給帶兒子來的保姆發信息,讓她把兒子安置到套房的小臥室,點兩份餐到房間吃。天黑之後一定不准去海灘。她也給兒子的手機發了信息,保證第二天一定把事辦完回來陪他下海。

  去海口的車十五分鐘後就等在酒店門口了。司機白制服 污漬斑斑,胸口上滴著醬汁,但一雙白手套纖塵不染。他為曉鷗開了門,白手套擋在門框上端。飛速開發使三亞的民俗粗陋和過度講究兼容並列,讓曉鷗間或處於受寵 若驚和極度不滿之間。

  到海口天已經傍晚。段凱文購置的地皮離海口還有四十多公里,地皮在荒蕪的芭蕉林裡;它的左邊和右邊都是兩片建成的小區,似乎建成已久,樓體上一道道灰黑的水漬大概是下水管堵塞或破裂後,樓頂的雨水失去流通的渠道而氾濫的流域。

  小區保安告訴曉鷗,沒人知道兩個小區之間的大荒地屬於誰。有時荒地上熱鬧一陣,一幫北方人在上面爭爭吵吵,推推搡搡,不久就鳥獸散,荒地還是荒地。

  曉鷗聽見空氣中的嗡嗡聲響。荒地中的蚊群嗅到新鮮的血腥朝曉鷗潮湧而來。曉鷗在逃離之前瞥見一塊倒在荒草中的木牌:"買地請電13"。她一面讓司機關嚴所有車門車窗,一面用筆把手機號記在手心上。回過頭一看,她剛才站過的地方浮動著一團 黑霧。這麼多蚊蚋要靠多少人的血來餵養?它們等著未來的業主們。

  見到段太太的第一秒鐘,就是曉鷗改變決定的剎那。她決定和段凱文私下清算,不驚動段的家人。為夫為父的段凱文是他家的太陽和空氣,這點曉鷗馬上感覺到了。段家因為段凱文而享福,享的福就在段太太和段雯迪言談舉止中。她們都是有男人在前線為她們激戰而她們在大後方不知前方戰事的那種女人,盡享大後方無憂無慮的福,豐衣足食的福。梅曉鷗這種前線衝殺的女人不忍把戰火燒到她們的後方。反正她已摸清了段總的後方,總是能晚一點攻擊後方的。

  荒地上倒塌的木牌給了曉鷗線索,在車上她就撥通了木牌上的手機號。對方一口普通話,字正腔圓。曉鷗接下去的重大發現是她正聆聽著一段錄音。錄音請有意買地的來電者留下電話號碼,以便盡快得到回電。

  曉鷗難住了。段凱文早就熟記了她的手機號,萬一他正坐在那個售地錄音旁邊,曉鷗的突襲就敗露了。她跟司機做了個小買賣,給司機一百塊錢,借用他的手機打幾通電話。闖海南的各地人都多一點詭詐缺一點道德,對此司機早就習慣,只要付錢,他可以為任何人的詭詐缺德幫忙。曉鷗把司機的手機號留在錄音機上。兩分鐘後,司機的手機響起來。

  "喂,你好!"曉鷗接起手機,"聽說你們公司在賣地皮?什麼價?"她的廣東普通話很流利。

  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告訴她什麼什麼價。反正她對海南地價無知,反正她不打算買,她只是為了把一個廣州買家扮得更好而打聽此價錢有沒有商量,能否見面商量。普通話告訴她商量餘地不大,因為買主已經有七八個了。至於見面商量,他請曉鷗等通知。

  普通話一定跟段凱文商量去了。兩分鐘的商討結束,曉鷗獲准面洽。

  "你有決策權嗎?"

  "……嗯?"

  "因為我自己是公司決策人,談判成功了,當場可以簽合同付定金的。我不想這麼遠跑來,跟沒有決策權的人談判。"

  "哦,那請你再等一等。"

  這回曉鷗只等了不到一分鐘,對方回答她,公司老總將親自跟她談判。請問老總貴姓?見面不能只稱"老總"吧?老總姓段。

  這就回到戲劇高潮的爆發點,段凱文看見突然出場的梅曉鷗的剎那間。在此之前是那個司機鋪墊的。司機先步入談判現場,抱歉通告,他的女老總會稍晚五分鐘,他作為法務部員工可以代表她先把合同看一看。段凱文打量著這個黑瘦男人,怎麼看都像個年輕漁民。他抬起手腕,看一眼表,年輕漁民的目光在合同上移都沒移過一毫米。他正要問要不要他手下來為漁民朗讀和解釋合同,曉鷗走進來。她走到離段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住。段所坐的沙發是三座的,前面一張長形玻璃茶几,右邊是捧著合同識字的司機。段凱文的臉和身體扭向右邊,活脫一個不耐煩的掃盲教師。曉鷗的亮相非常輕微,輕到段凱文頭一眼不去看她人,而看的是她的腳。她穿的是一雙臨時買的乳膠涼鞋,輕便廉價。暮色沉暗後過街天橋和馬路邊上都是這類貨品的市場。段凱文心目中,穿這種涼鞋比赤腳還貧賤。他想看看這雙腳的主人怎麼膽敢踏入這家四星級酒店,踏入他借用的小會議室。全過程大概只有一秒鐘,從段扭頭到由下而上的打量。

  這一秒鐘曉鷗能來得及做的就是倉皇一笑。

  "曉鷗你太讓人驚喜了吧?"段總從三座沙發上一躍而起。

  要不是那個大眾化到極點的玻璃茶几擋路,曉鷗覺得段會躍上來擁抱她。他用的是擁抱的幅度和力量握住她的手,把她拽回自己左邊的沙發,拽倒在沙發上。"你這丫頭,跟我淘氣是吧?"

  曉鷗發現被突襲的恰恰是她自己。什麼是變被動為主動?段凱文永遠讓你被動。他四下裡掃一眼,仍然是這裡的王者,那一眼他手下人看懂了,頓時溜出門。只有扮演法務部員工的司機還迷戀角色,坐在那裡吱吱作響地喝茶,把茶葉咂進嘴裡,再吐回杯中。

  曉鷗對司機"不好意思"了一聲,把他請到外面喝茶去了。

  "你不用開口。我知道。"段對曉鷗還那麼寬諒大度。他賴了她三千多萬的債,你把他想成什麼騙子無賴流氓 他都知道,他原諒和理解你在腦子裡糟踐他。

  "段總……"曉鷗眼圈又紅了。

  段看見她充血的眼圈和鼻頭,馬上伸出一隻"暫停"的手。"你別。我都知道。我來海南急著處理那塊地皮,不就是為了你嗎?"

  曉鷗又讓他給主動下去了。她只好安於被動,聽段講述他這塊地皮的一連串增值價位,某年增長多少,某年是幾倍的增長。哪怕是一片金礦,也掘不出那麼大堆的金子來。爭購這塊地皮的人太多,因此他決定拍賣。欠她梅曉鷗才幾個錢,不相信他段某的話,段某可以把梅曉鷗算成他地產的擁有者之一,擁有這塊地皮六分之一或七分之一。六分之一或七分之一的數目是如何得出的。這還不簡單?現在這塊地皮的最保守評估價數目之六分之一或七分之一就等值他段凱文欠梅曉鷗的三千萬啊!

  "段總,您忘了賭廳的規定了:十天內還款不收利息,超過十天,就要算利息。"曉鷗溫 馨提示。

  曉鷗把一道道算式寫在便簽上,一筆一畫,白紙黑字,不怕你拿到普天下對證去。抬起頭,她嚇一跳,段的目光從眼鏡後面穿透過來,穿透了她:你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娘們;你的錢就是靠這種不光彩的方式賺的;你吃了賭廳又吃賭客,貪得無厭……

  "利息夠高的,啊?"他笑了個不開心的笑。

  "這是在您跟賭廳借籌碼的時候就跟您明說了。您是同意的哦。"曉鷗的話有警告的意思,不過仍然溫 馨。

  "利息太高了!"段凱文從沙發上站起。他早想跟曉鷗生氣了,現在利息成了他生氣的由頭。

  "不是我規定的……"

  "我知道不是你規定的!也不是賭場規定的,對不對?"他是在吵架了。

  "對。是行規。媽閣賭業經營幾百年,行規健全,不靠行規早垮了。"曉鷗溫 馨不減,感到主動從自己二十多分鐘的被動中派生出來,一直的"弛",終於開始"張"了。

  "什麼狗屁行規!這叫敲詐!"他的咄咄逼人就是他的被動。

  "您在跟賭廳借籌碼的時候,就該這樣抗議,您當時可以不承認這條行規的。"

  段凱文背朝著女疊碼仔。他那山東大漢的背仍然方方正正,贅肉不多。健身房和他的年齡、飲食在他身上多年較量,爭奪著他。怎麼說段凱文都是個優秀男人,假如世界上沒有一座叫媽閣的城市的話。

  "難怪你這幾個月不找我呢!日子拖得越長,你得到利息越多。"他背對著她揭露。

  "這您是知道的呀,段總。"

  "知道什麼?"

  "日子拖得越長,利息越多啊。"

   

  "我可以說我不知道。我可以說你從來沒跟我解釋清楚。"段說。有點流氓 腔露出來。

  "阿專聽見我跟您解釋了。"

  "誰指望阿專向著我呢?當然向著你!狗還不咬餵它的手呢!"

  曉鷗的手機上來了一條短信。來自史奇瀾。"已到越南,很快可以把你的債還上!"老史不聽勸告,還是帶著他史家表親到越南賭場去了。那個陰曆十五或十六的月圓之夜,她心裡還對老史暗自濫情了一番。

  "難怪你幾個月不找我。"段轉過身,大徹大悟。

  曉鷗從沙發上站起來。老史是個沒救的爛仔。她不該對他另眼看待。她活該……

  "給了您幾個月的寬限,您把我一片好心當成什麼了?"曉鷗知道自己的控訴不實,幾個月的沉默是在跟段凱文打一場心理戰爭,"我以為給您幾個月,您可以安安靜靜地反思一下,您對我梅曉鷗編的那一幕幕的戲,好像真在安排匯款,真的有錢匯似的,您對我一個孤身帶孩子的女人那麼幹不臊得慌嗎?我給您幾個月,就是臊您的,讓您在我一個女人的寬限下害臊。"

  段的臉上確實有了薄薄的臊意。但馬上就煙消雲散。

  "我可以不要利息。"曉鷗說。

  "用不著!那點利息算什麼?我段某又不是在跟你斤斤計較!"

  曉鷗不推讓了。推讓會被當成小瞧他。那就連本帶利償還。曉鷗從手袋裡拿出預先準備好的紙,打開,放到段凱文面前。

  "請段總簽一下字。"

  是一份簡單的契約,欠債方段凱文承認五天之內還上債權人梅曉鷗的全部欠款。段眼睛盯著曉鷗,凶巴巴地將契約嘩啦一聲抓過去。他腰帶上的手機響起來。他一看手機號,立刻按接聽鍵。那個緊繃繃幹架的姿勢頓時鬆弛,成了個慈愛得稍許被子女欺負的老爸。

  "怎麼啦?"老爸笑著抗議,"明天回不去後天一定回,好不好?姐姐說我壞話呢?……誰?……採訪?……哪個電視台的專題節目?……什麼樣的女的?"

  段不知為什麼看了曉鷗一眼。

  曉鷗雙臂在胸前緊抱,抵禦四星級空調的冷氣。用人工冷暖來造自然氣候的反,就是星級酒店的闊綽奢華。

  現在在跟段說話的一定是從倫敦大學回來的段雯迪,段凱文不時看看曉鷗。曉鷗此刻在給老史發信息:"莫、莫、莫。"繼父雖然讓她對中文倒了一生的胃口,但硬灌輸的詩詞由不得她地長在她心裡。

  老史馬上回了信息:"遠房表弟手氣不錯,贏了一百二十萬!他贏我能分成!"

  曉鷗又回復一條短信:"錯、錯、錯。"

  她看見段凱文從小會議室出去了。跟他女兒的對話當著她曉鷗不方便。她給阿專發了一條短信,問他賭客們玩得怎樣。有無可培養成長期客戶的人選。

  段凱文在她跟阿專通短信時回來。她手指熟練地操作短信,臉卻在對付段。

  "好你個梅曉鷗,太厲害了!"段沒等她寫完短信就恐懼地感歎。

  曉鷗在手機上捺了一下"發送",然後向段抬起臉。她當然知道他的"厲害"指什麼:她居然先潛入段家的敵後了。

  "看不出來呀,動不動就淚汪汪的,好一個弱女子……"段不斷地深呼吸,驚愕和懼怕以及憤懣似乎非常消耗氧氣。"你打算跟家英說什麼?啊?!"

  曉鷗不知道家英為何人。但她很快跟高頭大馬的段太太對上號。

  "我就那麼訂了房,不巧在你家對門。"曉鷗老實巴交 地說。

  段凱文看著她,如同看著漸漸顯形的女鬼。女鬼已經在作祟了,用中國人曾經的政治俗語是:要"整"他了。她整他的手段、步驟是怎樣的,他無法預知,不過從她剛使的幾招看,手段不會差。他建設起一個幸福家庭用了二十多年,比建立一個品牌實業公司還難,因為用不得一分假情假意,多少個小三兒被成功擺脫掉,被擊潰在他的幸福城堡之外。太不容易了。而這個女疊碼仔不知怎麼就打通了暗道,等你發現,她已在城堡中心了。

  "你到底想幹什麼?"段凱文用電視劇中的人物腔調問道。那種發現自己上了大當,已被挾持走上死路的人物。

  "我沒告訴你太太任何話,也不會告訴她。"

  "你扮演專題節目製作人圖什麼?就圖跟余家英交 個朋友?"

  "不行嗎?"曉鷗聳聳肩。

  "她把我的行蹤告訴了你,你就追到海口來了。"

  "我可以不追到海口來,因為你兩三天之後肯定會回三亞。我完全可以在麗絲卡爾頓等你。那對我省事又省錢。你設想一下我在你家套房和我家套房門口碰上你會說什麼?我完全可以把事做絕的。"

  段的眼神在鏡片後面凝固。他在想像中能看見那個場面:女疊碼仔在他和全家開心到不需要這個世界添一份關愛和麻煩的時候出現了,並當著他的家英和千金、公子闡明出現的緣由。他看見遐想中的這個畫面,眨眨眼,把畫面關閉,然後換了種眼神來看女疊碼仔。

  曉鷗的微笑似乎在說:我的確不是好東西,確實不好惹,惹急了不好對付。

  然後,段凱文低下頭,悲憤屈辱地閱讀那份契約。

  老史的短信說:"遠房表弟又贏了一百萬!我開始加磅!"

  曉鷗咬緊牙關,咬得眼珠都隱隱作痛。爛仔,人渣,不可救藥的史奇瀾。天生我才不中用……她心裡惡毒咒罵連成串,回復已經打出來:"你用什麼加磅,用陳小小和你兒子的買糧錢嗎?"

  "用我表弟給我的抽水啊!忘了?他贏了我能抽水一成!"老史回復道。

  曉鷗抓緊時間回復:"要不要我通知陳小小和你兒子趕過去陪你玩?"

  老史不回復了。大概賭台上吃緊,他顧不上理會曉鷗的尖酸。段凱文把契約往玻璃茶几上一拍。

  "好吧,我簽。"他從西裝口袋拿出筆。

  曉鷗看見他用的是普通簽字筆。段從來不用奢侈品或過大的品牌。他的優秀之處不少,不是個俗物濁物。他的心情像是在簽南京條約或天津或馬關條約。同一個簽名該到宏大浩遠的項目合約上去著落。同樣的簽名一旦著落該啟動多少入雲的吊車,如海的混凝漿,如潮的農民工……是的,這個簽名著落到紙上,多少年輕農夫們從苞谷地、從麥田稻田里走出來,爬上進城的火車。這個簽名和其他同類簽名一樣,要對中國農村每天消失的村莊負責。

  簽了名的段總是戰敗國,話也不說就低著頭急促地向門口走去。太屈辱了,沒給他剩一點尊嚴。沒尊嚴的人是沒有禮節、沒有風度可談的,因此他不必告辭。曉鷗聽見小會議室外段的某個隨從叫喊:"段總!段總您去哪兒啊?"

  段總急急如風地從會議室出去,誰都不認識似的。曉鷗拿起那張著落了兩個人簽名的契約。契約上說,如果欠款方在五個工作日之內不還清欠款,債權人可向當地法院起訴。這次的當地,是北京朝陽區,宏凱實業公司所在地。起訴將引起首都大大小小的媒體熱議,四通八達天網恢恢的信息網絡可以讓段董事長一夜 間降低多少誠信度?人格會打幾折?為他開發項目貸款的銀行會重新評估他,即將和正在僱傭他公司的大項目客戶會重新審視他。不是沒人對他好言相勸,勸他別玩"拖",有的呀,比如她梅曉鷗。

  曉鷗坐在回三亞的車上給史奇瀾寫短信。連夜回三亞的決定是談判結束後做的。她請司機喝了兩杯咖啡,晚上八點鐘啟程,直趨三亞。寫給老史的短信大致是強調她的提議,老史徹底戒賭,她梅曉鷗完全銷債。假如老史和小小於心不忍,硬要抵償幾件紫檀或者黃花梨物事,她曉鷗會留做永遠珍藏。

  老史在越南玩興正酣,半小時之後才回復她。他跟隨表弟的加磅贏了,他手裡現在有三十萬了。曉鷗馬上回復他,這都是新賭場的伎倆,以贏錢誘惑遠房表弟這樣的新客上鉤,但離慘輸已距離不遠。老史在接下去的短信裡告訴曉鷗,借她小姐的吉言,表弟又贏了,贏數已經高達三百四十萬。

  贏了錢的遠房表弟就不"遠房"了,老史親熱得一口一個"表弟"。老史是徹底廢了。曉鷗的頭靠在車座靠背上,看著高速路外浮動的海面。月光忽明忽暗,暗時的海便是一片不安起伏的黑色。夜裡的大自然有些可怖,讓人突然想到人跟它作對太久可不是什麼好事。征服、利用、奴化的自然鋪天蓋地,就在他們小小的車外。她的懼怕類似種族間的:一個自認為強勢的、更具攻擊力的種族對一個原始而逆來順受的種族干了太多壞事,而此刻曉鷗作為強勢種族的個體被放在無垠無限的弱勢種族中,她有太多理由懼怕……儘管高速路上走著不少車,曉鷗還是莫名地怕。大海在醞釀海嘯時,也是這樣不動聲色?

  她把臉轉向車內的黑暗。這略帶司機頭油味和汗酸味的黑暗人性多了,人情味十足,安撫著受了驚嚇的她。

  回到麗絲卡爾頓的套房,頭一眼看見的是兒子的鞋,一隻側著身一隻底朝天。不知母親底細的兒子一進入這樣豪華的套房就被震懾了,然後是爆發的狂喜。這是兩隻狂喜欲癲的鞋。她站在不開燈的門廳,房裡很冷也很靜。麗絲卡爾頓級別的靜和冷。靜得能聽見保姆和兒子的熟睡。處身安全時人聽海,海是友善的,親柔的,催眠的。

  在早餐廳碰見段家一家人時,叫余家英的段夫人老遠就大著嗓門招呼。曉鷗和兒子以及保姆在餐廳門口等著領位員分派餐桌,她笑著揮了揮手。段凱文也是連夜趕回三亞的,簽完契約後直接趕回的。必須趕在她梅曉鷗前面。她梅曉鷗的口頭保密協議能信賴嗎?當然不能。段凱文要親自保衛他的幸福家庭城堡。段太太招呼了曉鷗之後,又跟丈夫解說什麼,目光不斷指向曉鷗,喏,她就是專題製作人。

  段家旁邊一桌客人吃完了,三三兩兩離桌。段太太又開始向曉鷗一家呼喊,讓他們坐過去。她的兩隻粗膀子上的脂肪老厚老厚,在T恤袖筒裡晃蕩抖動。曉鷗指指兒子,又指指靠海的門口,表示她只能遵照兒子的意願坐到那裡去。兒子是她多好的掩體和假托。她不坐到段家鄰桌去也是為段凱文好,為了他不緊張以致胃口收縮。坐下之後,她扭頭看了一眼段家那一桌。段凱文也正向她看來。他和她成了兩個敵對的狙擊手,一個露頭就有被另一個擊中的危險。她那一眼雖然短促,還是看見了段家的幸福:段雯迪在跟十五六歲的弟弟玩笑,妻子正將剝了殼的大蝦放到丈夫小盤裡。段家的兒子長得酷似母親,一副撒歡的眉眼,一張自然紅潤的臉蛋。把他父親嗜賭如癖、慘輸賴賬的劣跡告訴他,曉鷗也感到天理不容。不過去打招呼說不過去,反而容易穿幫。而過去打招呼戲又太難演。

  "段太太您好!"曉鷗理著剛做過的長髮卷,歡聲問候並穿梭過一個個餐桌。

  "好好好!老段,這就是莫女士,我剛才跟你說的!"

  段凱文臉色發暗,為眼下這一瞬間焦慮了一夜 。手掌握在曉鷗的手上,一股冷濕沁透她。曉鷗隨口胡 謅追星的語言,但一句都進不到段的知覺中。他的笑容像個頭次坐在相館的照相機前面的鄉巴佬,被攝影師吼出來的傻笑。他迷濛的眼睛中只看著一個長袖善舞的女子,女子可是為了他把最難演的一場戲演下來的。

  段雯迪目光在父親臉上一閃,又在曉鷗臉上一閃,然後再回到父親臉上。女兒是父親所有情人 的情敵。來到父親身邊的任何女人(不管什麼身份)都可能藏著一個情人 或未來情人 。成功和財富像不好的氣味一樣,招來蒼蠅般的年輕女子。這個藏在製片人身份裡的女子在父親眼裡還算年輕貌美,作為父親所有情人 的情敵,段雯迪覺出這"初次見面"當中多出點什麼。曉鷗從段家那桌往兒子身邊走去,深感自己在段千金眼中缺乏說服力。她剛才當著段家所有成員跟段約採訪,同時邀請段太太做嘉賓,補充細節,增加女人的感性敘事。段凱文泛泛地答應下來,說下面幾天抽空吧。

  段的手機短信在曉鷗吃下第一口燕麥粥時到達。

  "請你自愛,不要再出現在我家人面前。"

  剛吃下去的燕麥粥突然不順著正常管道下行了,結成坨停在食道底端。這絕對是個傲慢之極的輸家。兒子提醒曉鷗,母親瞪了他半天了,他做錯了什麼嗎?曉鷗是在等那一坨燕麥粥化解,別像一團 垃圾一樣堵在下水道口。

  "段總,請你明白,給我發這種信息本身就欠缺自愛。"

  "不管怎樣,你不許再出現在我家人面前。"

  "別操心我,操心匯款的事吧。中國銀行已經開門辦業務了。五天限期並不長,別忘了契約的限定。"

  春節長假臨近結尾。不少銀行的營業部開門了。曉鷗專門把這些銀行的地址搜尋到,一一發送到段凱文手機上。在她寫短信的同時,幾條短信又發至她的手機。其中兩條是史奇瀾發的。一條來自段凱文。

  "你在恫嚇威脅我。"段的短信說。

  "我認為我在溫 馨提示。"曉鷗回復。

  她撇下段凱文,打開老史的信息。第一條告訴她太好了,他一夜 睡醒,表弟把贏來的錢全輸回去了。第二條要她立刻去越南。表弟輸的錢,就是他史奇瀾償還曉鷗的錢。表弟輸一千萬才好,他老史就得逞了,把他欠曉鷗的債務轉嫁給越南賭場的老闆了。

  曉鷗一身無力。老史是拉不動的。不如就順著他,讓他把她曉鷗當西牆來補,拆越南賭場那堵東牆的磚石。她梅曉鷗對他仁義、慈悲,婉謝他來補她這堵牆,說不定他拿拆下的磚石到別處補去。老史欠補的牆太多。說不定拆了越南賭場的牆補他自己呢!怎麼不可能?當總領班的中國人不是答應借老史一千萬籌碼嗎?老史轉借給表弟的這一千萬一旦輸光,表弟會償還老史一千萬,而老史難道不會用這一千萬重回媽閣豪賭嗎?太可能了!……段凱文的一條新短信來到。

  "能不能請你單獨談話?"段的短信說。

  "我要陪兒子到海灘上玩。"

  "那好,半小時後海灘上見。"

  "你們家的人不去海灘嗎?"

  "他們上午約了朋友打麻將。"

  原來段太太也是有賭興的。

  半小時後,曉鷗和兒子都換上了泳裝,保姆換了背心短褲,一塊向海灘走去。曉鷗沒想到兒子會這麼熱情地來度這個假期。假期一共兩天,兒子在享受它的每一秒鐘,把這短短的海灘假期變成一塊美味糖果,吮吸它的甜美又擔心它融化得太快;他的每個表情都是滿足和不捨,每過去的一秒一分,他已經開始不捨,那必將來臨的終結,他已經在提前緬懷。曉鷗心裡酸酸的。她沒有很好地愛過兒子,至少沒有把愛放在行動和形式中。沒有形式和行動的愛,就是沒有容器盛裝的水,哪怕它是甘霖瓊漿,也涓涓流散,兒子對這甘霖的乾渴,永遠不得緩解。

  之所以把全家帶到此地,大概段凱文出於類似的歉疚的愛。他如此憎恨曉鷗,她深深理解。

  段凱文已經等在陽光超飽和的海灘上。他沒穿海灘的時尚服飾,只是戴一副墨鏡一頂草帽,意思一下海灘風尚。他比這些度假客少見陽光,膚色發陰,是一種陰黑;她呢,是一種陰白,如同不見天日的所在培植出的白蘆韭黃筍或者金針菇之類。在這個陽光人群中,他和曉鷗是兩小塊陰天。保姆帶著兒子撲進海水,海面紅紅綠綠的浮遊玩具中又添了兩塊鮮艷色彩。

  段凱文點著一根煙,眼睛看向海,海裡熱火朝天地翻騰著他的心事。

  "對不起,我知道我不該在這個時候來打攪你。不過……"

  段的手猛一抬,在曉鷗的"不過"上打了個頓號。動作很小,但氣勢足以靜止一個交 響樂團 。他不用她"不過";他完全知道她的"不過"後面的句子。

  "我確實在資金上有困難。"他說。

  曉鷗聽出這句話百分之百的誠懇。她也誠懇地點點頭。

  "同時做那麼多大項目,在全國各地鋪開做,資金鏈難免給繃得很緊。"他把抽了兩三口的煙扔在沙子上,用腳仔細埋葬了煙蒂。

  曉鷗發覺自己給他拖進了說情交 談。他為自己在說情。中國做事,許多情形下理管不住,要靠情。理是死的,情是活的,理把事辦死了,情往往可以把事救活。段凱文在欠債的事上已經被理打死,他現在要靠激發曉鷗的情來救活自己。

  "我可以再寬限一點。"曉鷗說。

  "多少天?"

  "合同上規定五天。我再給您五天。"

  "五天不行。"

  "那您需要幾天?"

  "幾天夠幹嗎的?無濟於事。"

  曉鷗蒙了。這個人還不懂得他現在的位置嗎?昨晚的簽約不是已經把他放到他該待的位置上了嗎?五天內還清債務,否則法庭上見。很可能跟媒體一塊見。這可是個不容置疑的位置,他得穩穩當當待在那裡。他看出曉鷗的懵懂,又開口了。

  "現在我在預售樓盤,估計三四個月之後資金能回籠一部分。那時候我肯定有足夠的現金還給你。"

  "段總,您可是有好幾個'三四個月'了呀。"

  "我知道。可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的現金流出了點問題。"

  曉鷗接下去是冷冰冰的一大段沉默。她的沉默他也是懂的:你來賭廳借籌碼玩"拖三拖四"的時候,沒想到現金流會出問題嗎?現金流問題不就像所有開發商的傷風感冒一樣時不時發生嗎?那時怎麼都勸不住攔不住,非要玩大,非要"拖四",(要不硬攔著就玩上"拖五"了!)現在把你一家子都快拖進去了吧?

  "段總,合同都簽了。我在外面工作了十多年,合同對於我是神聖的。"曉鷗平心靜氣地說。

  "就算你曉鷗幫我一個忙!"

  這是段凱文能說出的最軟的一句話了。

  "我是幫你了啊!段總,"曉鷗苦苦地說道,"我勸你不要玩拖三拖四,本來你還要拖五呢!我不幫你你現在欠的債更了不得了。"

  段不言語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敢連這個事實都賴掉。昨天晚上他在四星級酒店小會議室有過流氓 一閃念,並把一閃念說出來了:他可以誣賴曉鷗沒有告誡他到期不還款的利息。曉鷗知道賭徒們很可能把流氓 一閃念變成流氓 作為,達到流氓 目的。

  "那你說吧,你幫我這個忙到底能幫多大?"

  "我只能再寬限五天。不然我們昨晚費那麼大勁兒簽的契約有什麼意思?"

  "好吧。"

  他的"動之以情"的打法顯然在曉鷗這個鐵血疊碼囡面前不奏效。他都那麼沒出息地求她幫忙了,她還不動情。曉鷗不多說什麼了。不跟他說:"我碰到段總您這樣賴賬的太多了。我個個忙都幫,最後餓死的就是我梅曉鷗和兒子。我堅信那時不會有任何人幫我的忙。"也不跟他說:"你一個大男人,擁有那麼大的公司和實業,開發著那麼多大項目,倒要我這個小女人幫忙,也沒看你讓你的家人受半點委屈,擔半點驚嚇;你的資金鏈出問題,沒見你勒索他們啊!照樣住大套房,該怎麼豪華就怎麼豪華,倒要非親非故的我來幫你松活資金鏈?"

  曉鷗感覺到他掉頭走了。又是個連"拜拜"也沒有的離別。人的風度各異,成了賭徒就只是統一的賭徒風度。

  晚上和兒子、保姆吃了晚飯之後,曉鷗囑咐保姆回房裡點兩個少年兒童的電影 看。她自己拿著手機看史奇瀾那邊的戰報。老史的表弟在輸和贏之間拉鋸,贏得越來越吃力,輸得越來越爽快。現在輸到五百五十萬了。老史跟著表弟,勢如破竹地輸,傷筋動骨地贏,把之前加磅贏的幾十萬又都輸光了。表弟想休戰一夜 ,好好修訂一下戰略戰術,檢討一下急於求贏的心態,爭取再上台時更智慧更冷靜。曉鷗冷笑,上了賭台的人難道還有智慧?

  她猶豫著要不要去一趟越南。越南賭場的中國總領班承諾借給老史的一千萬籌碼,老史說不定自己會用去賭,這對老史和曉鷗都是最糟的前景。總領班是被老史的個人魅力征服了,才用一千萬的籌碼拉老史去他的賭廳。他不知道老史的公司已經是個空殼子,空殼子的價值是一億幾千萬的赤字。沒人能像老史那樣漫不經意地魅惑一個人,那種自我貶低、愛信不信的態度能征服女人的心,同樣能征服男人的心。曉鷗曾經親眼看見他把商店門口等候主人的狗都魅惑得醉了一樣,跟他跑了好幾條馬路。但越南賭場的總領班只會被老史魅惑一次,因為他很快就會知道,他借給老史的一千萬籌碼不過在老史公司的赤字上增添了個小零頭。假如史奇瀾這老爛仔再把那一千萬魅惑到手的籌碼玩光,何不讓他把一千萬歸還她曉鷗?在她家廚房便飯時他被假茅台醉出了真心話:他此生痛感虧欠的就是陳小小和梅曉鷗,曉鷗何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稱心一下,把他對曉鷗的虧欠感緩釋一點,做點補償?

  好吧,讓她來成全他史奇瀾的厚愛吧。可以讓保姆繼續帶兒子在這裡度假,她隻身出發去越南。她知道兒子愛的不是三亞;兒子是愛有母親同在的三亞。他會愛任何一個母親和他同在的地方,遠也好,近也好。曉鷗想到即將要被母親辜負的十二歲兒子,眼睛一熱。

  有一條手臂從她身後伸過來,狠狠拉了她一把。這樣粗魯的一拉是為了把她身體調轉過去,使曉鷗面對她:面對被甜美地稱為家英的段太太。余家英的寬眉大眼此刻被擠窄了。

  "你想怎麼著?!"段太太說,"我家老段都跟我說了,不就貪玩輸了幾個錢嗎?多大個事兒?!好嘛,還化裝成什麼節目製作人盯梢咱家了!我可以馬上報警,讓警察把你抓起來!就憑你隱姓埋名,在我家套房對面開房間搞特務監視,憑你跟蹤老段,敲詐勒索他,就能把你關起來!你以為我們這兒跟你們那種烏七八糟的地方一樣?……"

  曉鷗從來不是口訥之人,但段太太的驚人語速讓她一個字也插不進。余家英的臉湊近看是微微生了一圈胡 須的,紅潤的嘴唇被淡黑的唇須襯得越發紅潤。她的相貌和生命都那麼濃墨重彩,跟她相比小了十多歲的曉鷗無論形象還是健康,都比段夫人顯得久經風雨褪色顯舊了。

  "你以為共產黨 的天下容許你這種賭場來的女人搞恐怖?"余家英說話時把自己豐厚的胸都甩動起來。膠東口音並不妨礙她表達都市人的政治自覺性。"你以為我們的地盤上讓你搞媽閣黑社會?"

  段凱文之類到媽閣就是專門干他們地盤上不讓幹的事。曉鷗從受驚失語到存心失語,看余家英還怎麼往下罵。

  "告訴你,老段別說才玩掉那點兒錢,就是玩掉一個樓盤,兩個樓盤,咱都玩得起!你至於嗎?背著老段到我這兒來打聽他,打算跟我告他刁狀,順帶挑撥我們夫妻關係是不是?卑鄙玩意兒!"

  曉鷗明白自己對付段凱文的手段沒什麼檔次。她對此坦蕩得很。賭場不是個培養高貴品質的地方。等余家英紅潤的嘴角漸漸出白沫,白沫漸漸濃釅好比牛奶發酵成奶酪,她冷靜地承認賭場確無好人,只有稍好的人,賭徒和賭場老闆都包皮括在內。等余家英的第一輪膠東腔指控掃射過去,曉鷗向她解釋了賭場的法規和行規。

  "我家老段到底欠賭場多少錢?"余家英似乎要打開錢包皮,拿出錢拍到曉鷗臉上。

  曉鷗幾乎脫口說出數目,但忍了回去。她還想做人做得稍微漂亮點,讓段凱文更無地自容。段總欠的不是賭場的錢,是私人的錢,曉鷗這樣不著痕跡地把段太太的提問轉移了方向。段凱文除了錢數,其他都向老婆主動交代了。段本來就幾倍地強勢於余家英,這點誰都看得出來,因此強勢者主動向弱勢者袒露一次劣跡,給弱勢者一次仲裁自己的權力,弱勢者只有感動得心碎。段凱文明白他所有弱點都能得到妻子的原諒(幾乎所有弱點),因為妻子一直自知不太夠格做段太太,因為她一直在隱隱心虛地做著段太太,她不可能改變自己過低的起點,不可能吃學文化的苦頭--這種苦頭比老家扛重活的粗重苦頭難吃多了。所以段凱文每暴露一項弱點就使她感到做段太太更夠格一點,他們在婚姻裡的地位也更平等一點。這兩年,段凱文被網絡、報紙、電視變得越來越公眾化,在余家英這樣實誠的女人眼裡越來越虛幻;因此他每犯一次錯誤,每重複一次舊弱點或生發一個新弱點,余家英感到的卻是他人性回歸,感到他終歸跳不出血肉之軀的局限,是有懈可擊的。段凱文似乎也懂得自己的弱點在妻子眼裡是弱,這弱刺激了她的強,她強悍地對丈夫護短,就是她在對丈夫示愛。段凱文在她梅曉鷗把余家英拉入她的戰壕之前,就把妻子拉成自己的壯丁,替他擋子彈,替他衝鋒。何況她梅曉鷗根本拉不動余家英。何況她梅曉鷗連拉的妄想都沒有。

  "告訴你,你再糾纏我家老段,我饒不了你!"

  余家英在酒店大堂裡拉出個場子來。本來是私下的對質和洩憤漸漸往公眾批鬥轉化。

  "跟我說行規!什麼行當啊我問你?背著人家老婆勾引 人家男人去賭博 ,你是幹這行的吧?騙了多少人到那個叫什麼媽閣的鬼地方,教他們賭,讓他們輸錢,他們不輸錢你掙什麼錢啊?!是不是?!"余家英此刻很少面對曉鷗,大部分時間是面對四周看客,因此她在人群中的空地上遊走。演街頭活報劇的演員一般也很少面對跟她演對手戲的角色,而是像余家英這樣打轉,確保自己的演出能送達每個觀眾。

  "你還來跟我們要債?我們沒跟你算賬就是我們仁義!你教壞了多少男人?!我孩子爹苦出身吶,哪兒知道世上有個叫什麼媽閣的地方?哪兒知道有你們這種行當的女人專教人不學好,學賭,學瞞著老婆孩子扔錢!要不是我男人自己跟我坦白,你還不定怎麼坑他呢!說不定你蒙得他傾家蕩產!"

  在三四十個人的活報劇場子裡,人們看著這個公敵。誘發人劣根性的人就是所有人的公敵。曉鷗不記得在哪本外國小說裡讀到個情節:一個男人去買巧克力,在路上碰見個妓女,從這妓女身上染了梅毒,他恨的不是妓女和自己;他恨巧克力。

  不知從誰的口中飛出一口唾沫,吐在曉鷗赤裸的背上,溫 乎乎的一團 ,定在她兩個肩胛骨之間。大堂的空調足夠讓候鳥南飛,假如此地有候鳥的話。冰冷的空氣使唾沫尤其熱乎,並且濃厚,因為它定了好大一會才開始慢慢往下流,流到吊帶裙上;被裙子慢慢嚥下。不知從誰的身上伸出一隻手,又一隻手,推搡曉鷗。人之所以為人,當然而自然地有著劣根性,本來劣根安分守己,誰讓你誘發它們?用媽閣這座城市的千萬張賭台,用這個看上去文雅秀氣的女子……人本來是有犯罪潛能的,這不能怪人,怪只怪誘發他們犯罪的機會,余家英揭露的,就是提供給人犯罪犯錯誤機會的女人。

  曉鷗不想與余家英和眾人擺公共論壇,她只想馬上走開。兒子萬一此刻看厭了少兒電影 ,來到這裡當觀眾,以後她怎麼做媽?但人已經築成牆,拆不爛的牆,酒店保安都無法拆。

  大堂經理走進人牆,拉起曉鷗吆喝著往外走。走到電梯門口,人們的噓聲起哄聲還跟著。曉鷗被解圍的時候看見了段凱文。他站在人群外三四米的地方。對人群沉著臉。大堂經理把曉鷗送進電梯時告訴她,自己是受段先生之托來解她於重圍的。段先生一家是好人,是酒店的老主顧。他的言下之意曉鷗是這麼聽的:段家若不是好人你梅小姐早就被黑打了。或者可以這麼聽:儘管你是幹這行的,拉了段總下水,段家還是沒把你如何,段總還親自組織營救你。還可以這麼聽:段總多好啊,你把他製造成賭博 的犧牲品,並當楊白勞追蹤逼債,他還是以德報怨,他要是不管你,你說不定已經非死即傷在亂眾之中了。現在中國民眾的莫名仇恨和怒氣多大呀?隨時能找個人當靶子打一打,哪怕打兩拳佔佔便宜也好。民眾總覺得什麼人什麼地方總在讓他們上當吃虧,上的是悶當吃的是悶虧,奶粉假的肉裡注水蔬菜含毒物價房價飛漲貪腐官員輪不著他們清算出拳,一切誤差的事物只能越來越糾結地誤差下去,他們不明不白地總在被什麼佔著便宜,因此碰到可以罵幾句打幾拳的對象他們就或罵或打,以此不明不白把便宜占回來一點。網絡上罵這個罵那個也不過是跟此刻一樣,是小小地佔點便宜,因為一種或多種無形而巨大的存在始終在佔他們的便宜。

  從電梯裡出來,曉鷗突發奇想:也許剛才那出活報劇是段凱文一手編導的。她在電梯門外愣住了。賭博 真能把人變得這樣無恥嗎?真能把段凱文變成盧晉桐、史奇瀾嗎?段應該是意志堅強的人,少年吃苦、青年奮發的段凱文沒有盧晉桐和史奇瀾那樣優越的家境培養他們的脆弱,培養他們的自我縱容。

  夜深了,曉鷗敢於放肆地想一想自己對老史的感情。不純粹是感情,還有情慾。老史的放蕩、老史的消極、老史的才情,合成一種老史才有的風流 。曉鷗暗暗地相信,這是她一個人認識的老史。她甚至覺得,老史只在她面前做真正的老史。她憎惡老史的淪落,可她自己早已是個淪落的人,淪落到老史和她所獨有的境界,形成了她和他獨有的情調。

  盧晉桐在曉鷗決定離開三亞那天發了條短信,他已不久人世,他對人世間最後的索取是兒子的陪伴。從短信息的哪一個字曉鷗都能品嚐出情感敲詐的滋味。

  電話鈴響起,她認不出那個手機號。來電者頭一句話就問她是不是梅曉鷗。答曰是的。對方說晉桐動了大手術,很想見他的兒子。對方聽不見曉鷗的任何聲音,又加一句,她只是傳話的,主意該她梅曉鷗拿。傳話的還是聽不到任何聲音,餵了幾聲,判斷出電話沒被掛斷,聲音嘶啞地再添上幾句,人都快死了,還記那麼大仇幹嗎,況且晉桐待她梅曉鷗不薄。

  曉鷗掛了電話,推開兒子臥室的門。盧晉桐的老婆是個大度的女人,曉鷗有些妒忌她的大度。兒子從毯子裡跳出來,一股浴液香味。他沒有玩電子遊戲,也沒有上網。有母親同在的三亞讓他充實滿足。他跳出毯子是要母親看他腿上一道礁石擦出的傷。這傷不疼,只不過三亞的母子關係讓他想撒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