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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史奇瀾不在房間裡。阿專說他出去買盒煙的工夫人就不見了。兩點鐘了,他還能去哪裡?曉鷗讓阿專到賭場去找人。沒有賭資老史怎麼會去賭場?什麼都能成老史的賭資,不信走著瞧。

  她和阿專果然在賭場找到史奇瀾。他手邊一堆籌碼,那種公子哥式的慵懶怠惰全不見了,此刻的他綠著兩隻眼,神氣活現,讓曉鷗懷疑他的瀕臨破產是個大騙局,為賴曉鷗的賬而設的。老史那張檯子圍得裡三層外三層,不然曉鷗和阿專不會那麼容易找到他。曉鷗一眼就看出老史贏了十來萬。周圍的人不時出來幾個加磅的,在老史押的注上跟上幾千籌碼。老史好運當頭,大家跟著被普照。老史押了十萬,人們跟著押七八萬,眨眼間贏了,人群一聲暴喊,狂喜得失去了人類語言。

  曉鷗已經打聽出來今天老史怎樣白手起家。十二點多鐘他在各個賭桌邊遛彎,來到這張桌前,看出電子顯示屏上的名堂來。顯示器紅紅藍藍的符號讓他看出一座暗藏的金礦。他在兩位賭客之間坐下,先給左邊鄰居出主意,那位賭客自以為是,不聽他出謀劃策;他轉向右邊的一個女賭客,女賭客跟老史搭上了訕。老史跟她賭起來:信不信?往這裡押准贏!要是輸了呢?輸了他老史賠,不過贏了她必須讓老史抽一成。女人聽從了老史,果真贏了三萬,也果真守信用,給了老史三千,高高興興走了。老史的賭本就是那三千元。

  曉鷗知道現在的史奇瀾拉不得,也勸不動。把他拉下賭台他會要你的命。也不過是十幾萬的籌碼,玩光了他還能怎麼樣?假如老史一夜 輸贏的流水上百萬,她曉鷗也有幾萬碼傭可得。讓老史沒出息地樂一會吧。讓她自己從他的沒出息中撈一票吧。她早該知道史奇瀾偷渡過來不是為了賣木雕還水電公司欠賬。

  人群又是一聲喝彩:老史又贏了。剛才才輸了兩小注,這一注贏得很大,五十萬贏進來。老史扭過頭,朝著蠟像一般沒表情的梅曉鷗咧嘴笑笑,還伸出兩隻手,讓中式褂子的袖口自己往下落一落,似乎他要雕刻一件小葉紫檀的精品,或者他要為一件完工的精品揭幕了。

  "沒辦法,運氣來了!"他指著桌面上的籌碼對曉鷗說。那是他兩個多小時的經營。

  曉鷗給他的難看臉色他一點都看不見。等他轉過身,荷倌換班了。曉鷗跟他說荷倌都換了還不走?他還是那樣,支著倆手把袖子往下抖落,手指微微叉開,沾著滿手蜜糖捨不得讓它滴落似的。

  曉鷗不忍再看下去,帶著阿專離開了凌晨三點仍然燈火通明的大廳,走出由上火的牙床 、阻塞的胃腸、欠缺清洗的頭髮等等氣味合成的空氣,走進十月初的媽閣城。大風吹斜了路邊的樹,氣流的巨浪沖在曉鷗身上,讓她一陣舒坦。把她浸泡透了的人欲氣味,被風浴洗一淨。阿專開車把她送到家時,正好三點半。

  兒子睡得好熟,她把他手裡的遊戲機拿開時,他紋絲不動。用人帶的孩子,跟遊戲機做伴的時間比父母雙全的孩子要多很多。她對兒子和用人凶過,但不生效,漸漸她責備得累了,麻木了,放棄了她在家裡管理和教育的權威。做她的兒子多苦,她連母乳都沒給過他。生下兒子不久,盧晉桐又回到賭台邊,她心裡跟著輸跟著贏,跟著上上下下,跟著出生入死、絕處逢生,奶水全乾涸了。

  她每天早上的時間都是兒子的。四點睡覺,七點鐘準時起床 ,偽裝成一個正常的母親,母子面對面吃早餐,互換體己話。隨著兒子年齡增長,他的體己話越來越少。問他什麼都回答OK。

  一向都是等用人帶兒子上學之後,她才真正開始休眠。從早晨七點四十到中午,她的客戶一般都不會進入行動。她送走兒子,拿起門口的報紙,打著哈欠回到床 上。這一會讀報和睡眠都鮮美無比。

  手機響起來。她看一眼來電顯示:阿專。史老闆輸光了。她以為是什麼新聞。輸光了好,他就老實了,可以回房間睡覺了。阿專的聲音很急,說老史非要押他的表。一塊什麼表?伯爵。曉鷗叫阿專別拉著他,讓他押。熱病上來,病入膏肓了,別說一塊伯爵手錶,就是押上他的手指頭,也不在話下,只要典當行收手指頭。可憐老史和盧晉桐輸到赤條條一身無牽掛時,真說不準會拿父母給的五臟四肢七竅去押,只要押得出錢來。

  等到曉鷗中午上班,史奇瀾已經輸掉了手錶,老老實實地回房間睡覺去了。

  曉鷗在下午三點敲開他的門。他居然一點都不老實,摩拳擦掌,對自己很客觀地來了一番分析:他最高成績是九十八萬,想想吧,從一個子沒有到小一百萬,他要收手離開就好了!可是當時那條"長莊路"不打下去不死心,就那一手,他押錯了。怎麼就沒想到呢?"莊"已經贏了十五盤了,還不改押"閒"?一念之差,一差成千古恨!當時的老史押"莊"押"閒"心裡是很矛盾的,矛盾半天,還是把五十萬推到"莊"上,可是馬上就預感命運的轉折來了,果然急轉直下,每押每輸……簡直鬼使神差,他的手就那麼一抖,押錯了。要是揣著小一百萬就走,把籌碼全部兌現,匯回北京,至少水電公司不繼續停廠子的水電了。

  曉鷗看著意猶未盡的老史,他不是沮喪,而是自豪;從零起點到零終點,但你別忘了他可是從一百萬贏局裡兜個大圈子回來的,一百萬幾乎到手了,不,已經到手了,如果沒發生那瞬間的誤差,那麼誰又不發生瞬間的誤差呢?再英明的人也戰勝不了瞬間的誤差,那本來是可以不發生的誤差,因為他在誤差發生前痛苦地猶豫過,在誤差剛發生就預感到誤差,因此他險些就避過了誤差,遺憾那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誤差,他失去一百萬失去得很險,他的敗局是贏者的敗局。

  你看,事物可以被理解成這樣。曉鷗只能指望陳小小成為另一個梅吳娘,被丈夫置之死地而後生。

  曉鷗知道他手裡還有賭資,就是他帶來的黃花梨。把那兩件雕刻沒收他才安全。趁老史進洗手間的空當,她給阿專一個眼色。阿專自己沒腦筋,但她的腦筋怎麼動他都跟得上,立刻走向那個大旅行箱。好,拎起來不輕,她和阿專會意一笑。阿專和大箱子消失在門外,史奇瀾從浴室出來,香噴噴的跟曉鷗說,走吧,咱吃飯去。香水味道不俗,很高檔,一窮二白也是個高檔窮光蛋。他的意思是要曉鷗請他吃飯。他連唯一的箱子眨眼間失竊都沒注意。不過曉鷗給他開了張收條:今收到旅行箱及裡面的雕品若干。作為債主,曉鷗有權這麼做。所有債主在北京都進駐了史府,客廳書房臥室自行出入,看上哪件好傢俱、好木雕就照相,作價,上保險,從債務裡平賬。

  但史奇瀾一看那張收條就哈哈笑了,滿臉難為情。牙縫裡一片龍井茶葉,使他的難為情尤為生動。那箱子裡沒有黃花梨雕刻呀,我的梅小姐!裡頭裝的是一包皮大米幾卷掛面呀!可他昨天明明說箱子裡藏了三件黃花梨雕品,難道花幾千塊偷渡費就為了把一包皮大米幾卷掛面和一個不名一文的老史運過來?

  下面一個舉動是曉鷗做出之後才意識到的。她的巴掌打在史奇瀾瘦削細膩的面頰上,麻到五個指尖。老史開始吃了一驚,但馬上讓這事過去了。吃曉鷗一個耳光比吃其他債主的要好過得多。曉鷗頭一次見他時眼睛裡泛出的兩朵漣漪他看見了,他眼不瞎,心更不瞎。之後他在工作間雕刻的時候,曉鷗看過他幾次,本來是去催債,看著他那雙秀美的手握著雕刻刀化腐朽為神奇,她把飛去北京的目的都忘了。那時他又在她眼裡看到了有關他的胡 思亂想。儘管此刻她對他的夢全都碎了,她還是好憐惜他。她這一巴掌打出來,他什麼都明白了。假如他一直以來懷疑她對他的憐愛,這一巴掌把懷疑全打出去了,他明明白白看到她對他那份另眼看待,那份淡淡的癡情。

  她打得自己眼淚汪汪。她用沙啞的嗓音問他為什麼欺騙她,有鼻子有眼地告訴她如何把兩件黃花梨從陳小小眼皮下偷出來。他看著她再次舉起的巴掌,叫她不要急,聽他解釋。這麼不要臉的事,還有什麼好解釋?兩人在酒店房間追打,打成了兩口子。在此之前曉鷗打過誰,盧晉桐那麼該揍她都沒碰過他。在此之前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會打人,會追著一個男人不依不饒地揮巴掌。

  史奇瀾跳上了床 。這下子曉鷗不能追上去打了,真要打成兩口子了。

  "我真沒撒謊!"他穿著拖鞋站在兩個枕頭之間。

  "那你昨天說,箱子裡裝的是雕刻!"

  "昨天是裝著雕刻!"

  曉鷗不動了。還用他再往下說嗎?他上午和下午根本沒在房間裡睡覺,把兩件雕刻三文不值二文出了手,換的錢又輸出去了。

  "你剛才沒看到我怎麼贏的!"

  他還是只提贏,只記得贏,贏給他的好心情、豪邁感是輸不掉的。他說他剛才一把就贏了四十幾萬。贏來的錢呢?匯回北京了。水電公司缺德透了,差兩天都不行,非給你斷水斷電。沒有水電,工人肯收工資白條,他們也沒法工作呀!曉鷗一動不動,看他還有臉胡 扯。他贏了四十多萬肯回到房間裡來?已經沒什麼可供他敗的家,他還在敗。

  曉鷗恢復動作是氣勢洶洶地拿出手機,一個鍵子就按到陳小小的辦公室。

  "你別打給她!"

  你看,他知道曉鷗要給誰打電話。淪為最無救的賭徒之前,他們先失去的是說實話的能力。

  陳小小不在辦公室。史奇瀾馬上坦白求饒,說自己贏的四十多萬又被他很驚險地輸掉了,同樣是鬼使神差,手那麼一抖,押錯了,本該押"閒",押成了"莊"。當時他心裡就一格登,預感來了,但來不及糾錯了。只要再多一萬,不,五千,他都能扳過局面。說到此處他停住了,看著曉鷗。不見得還想從曉鷗口袋再搜刮出五千、一萬吧?

  現在老史徹底安全了。欠他自己兩夜一天的覺,現在可以安安全全地去睡回來。不過曉鷗還是好奇,想到他何不到海邊撿兩塊石頭放進箱子,還麻煩他自己去超市買糧往裡裝,反正是做個調包皮的道具,石頭和大米一樣好使,效果有什麼不同嗎?

   

  老史羞澀地笑笑。其實他是想找間房住下來,有大米可煮、掛面可下,就活得下去。媽閣的民間純樸善良,可容他享受清淨。大米掛面總會吃完的呀!那就給書畫社打打工,偽造點假字畫,或者鑒別假字畫,大米掛面總吃得起。他還這麼甘心清貧呢?在這裡做個賣手藝的楊白勞,在賭台上反攻倒算,把失去的天下贏回來。曉鷗能想得出他不遠的未來,單純明朗的未來,掙一筆錢賭一筆錢,從書畫社直奔賭場,大米掛面果腹,胸懷一份壯麗理想,赤手空拳贏回他曾經的繁華,印尼和菲律賓的工廠和木場,中國內地的幾家工廠和商店、展示廳。那理想是,他史奇瀾有一筆巨大的財富注定藏在千萬張賭桌的幾億張紙牌裡。那可是他史奇瀾的財,可不能讓別人贏去。

  梅曉鷗這時才明白,史奇瀾真的能幹出那種事,潛伏下來,長期抗戰;他抗戰的對象是一切不讓他贏的人,自然包皮括他老婆,也包皮括他的女債主梅曉鷗。這樣一個輸不服的賭棍。這樣一個樂觀的輸者。曉鷗覺得自己很長了一番見識。什麼賭徒的嘴臉她沒見過?而眼前這位輸光輸淨輸得比窮光蛋還要窮一億多元都還沒輸急眼,還這樣兩袖清風地接著去賭,不能不說他有個罕見的人格,不得不讓梅曉鷗心生畏懼。

  她目前要幹的是拖住他,同時以最快的速度通知阿專。阿專是在社團 的人,社團 裡有他的幫手,到緊急情況下會來幫阿專的忙。比如阿專忙不過來的逮人、捆人、押人,他們就會義不容辭地出現,幫著逮、捆、押。他們忙不過來,阿專也會做他們的幫手。阿專的幫手們還幫著監視賭台。比如段凱文玩得那麼大,萬一出了老千,虧就吃大了。她在手機短信中告訴阿專:立刻趕到史總房間,需羈押史。

  所謂羈押並不是讓史奇瀾吃多大苦頭。兩居一室是曉鷗十年前買的中檔公寓,當時用來給母親幫她帶孩子的。當時的曉鷗男女約會還多,兒子在身邊礙事。現在她的約會少了,一旦發生就在那兩居室裡發生,不會礙兒子的事。

  她在吃午飯期間告訴老史,他不必去別處找房子,自己有現成的地方免費提供。老史推辭,那怎麼好意思,成了嬌屋藏金了!其實他已經把住地找好了,在賭場認識的人給他介紹的住地,老街舊樓,半間房,跟室友合用廚房和廁所。

  菜還沒上,阿專到達。曉鷗看見阿專帶的一個幫手站在餐廳門口。曉鷗說史總何必客氣,有免費的好房住,硬去那種蟑螂臭蟲成窩的破屋,讓她以後怎麼跟陳小小交代。史奇瀾要躲,頭一個是躲她曉鷗,結果躲進她曉鷗的屋裡,不是笑話?他嘴上推讓,心裡打好了主意,瞅冷子就跑。只要他得空上趟廁所,她曉鷗就別想再看見他。老史說他要去廁所的時候,曉鷗對阿專說:陪史總去一趟吧。不用不用,廁所還不認識?這個餐廳他閉著眼走都撞不上牆。

  阿專不理史總的俏皮話。他轉過來跟曉鷗繼續耍嘴皮,餓了一定找得著館子,憋了一定找得著茅房,曉鷗你還怕我走丟嗎?怕你存心走丟。什麼意思這是?

  冷場了兩秒鐘,老史看出自己逃跑的意圖完全被洞識,臉變了,廁所也不去了。他指著曉鷗就罵起來:你當你是我的什麼人?跟我犯賤!好在罵女人的名堂就那麼幾個,曉鷗在盧晉桐時期就聽慣了,免疫了。

  鄰桌的客人都向他們張望。把老史看成壞脾氣的丈夫或男朋友。

  阿專端著普洱茶,不斷抿一口。曉鷗不給指令,他只能抿茶吞氣。老史的風雅面目此刻不知去了哪裡。曉鷗對阿專說了一句,吃完飯再說。

  菜還是豐盛的。梅曉鷗不至於苦著老史的肚子。老史見好菜上來,馬上清出嘴裡的髒話狠話,填入一塊半透明的上等花膠。剛才翻騰出那麼多惡毒語言的也是這條舌頭。正如能雕出那麼多天人之作的也是這雙捻動紙牌的下作的手。

  曉鷗等老史吃飽,站起身,走在頭裡。她認識餐廳的老闆,到老闆那裡打個大折扣再結賬。老闆聽說了老史罵庭,問曉鷗是不是又碰到個下品客戶,曉鷗只笑笑。她認為自己笑得很酷。她不置可否的笑比她什麼回答都達意。

  老史被阿專和幫手押出了賭廳,押去曉鷗的公寓。曉鷗在賭廳門口跟老史正顏厲色:不要給臉不要臉。欠這麼多錢,分分鐘可以讓警察接手案子的。

  "你才不敢!"老史說。

  "你試試。"

  "我坐兩年牢,欠你的債就一筆勾銷了。"

  "你還有十年嗎?"

  曉鷗惡毒他一句。老史四十九歲,糖尿病患者,他自己害怕或許拿不出十年給監獄了。再說光曉鷗這一份債就一千三百萬,北京的債主還排著大隊呢,債務加起來,老史也許要坐一百多年牢,怎麼坐得起?

  老史跟阿專和幫手走了之後,曉鷗一面往段凱文的賭廳趕,一面給陳小小的手機撥電話。她簡單地說了一句,讓小小訂明天的機票來媽閣。陳小小說她要走明天也來不及,港澳通行證辦不了那麼快。為什麼突然催她去媽閣?不會是老史又去賭了吧?曉鷗知道這份懸疑在陳小小心裡一直懸著,越懸越重,從曉鷗昨天為老史報平安開始,小小就疑心老史在曉鷗這裡。曉鷗當然否認。陳小小確定了老史又上賭台是會發瘋的。瘋起來的女人什麼都幹得出;比如把庫存的好木料好傢俱馬上抵押,押的錢全捲了走,帶著他們的兒子消失。這兩年這麼幹的人很多,賠光了公司或工廠關了門就走,消失掉,到某個遙遠國度去安分守己,和老婆孩子細水長流地開銷他們用各種圈套套來的錢,包皮括欠發的員工工資,抵押廠房或住房貸到的款項,或者從親戚朋友那裡求來的、騙來的林林總總數額。玩消失最近兩年形成風尚,形成術語,叫"跑路",或者叫"人間蒸發"。曉鷗十年前蒸發過,陳小小也可能做當年的梅曉鷗。假如小小帶著兒子,帶著工廠存貨抵押款蒸發,把一個比窮光蛋還要窮一億多元的史奇瀾剩給曉鷗,她怎麼辦?她把老史交 給警方,自己跟那一千三百萬的虧空活下去?她當然要盡所有招數避免陳小小消失。陳小小在,就是老史心裡那一點疼痛,這點疼痛沒了,老史徹底成了打不爛磨不破的糙皮子,誰也別想再治他。

  曉鷗把老史關起來是為這對冤家著想,也為她自己著想。老史把自己長期做賭徒的未來都告訴曉鷗了,她必須把他關起來。真像他打的如意算盤那樣,在媽閣做個黑戶口窩藏下來,上哪家書畫社打一份工,自食其力地慢慢賭著,陳小小怎麼對付在他們家客廳野營的債主嘍,怎麼跟法院交 涉爭取恢復生產,分期償還債務?換了她曉鷗,也得"人間蒸發"。

  曉鷗騙小小,媽閣發現了幾塊好木材,要價特低,她看不準,要小小自己來看。小小焦頭爛額地答應她會盡快來。小小一到,曉鷗就放老史,讓小小把老史領走。

  颱風從媽閣上空虛晃一下,過去了。它的毛髮和動勢擦著媽閣的海面、樹梢、老樓,等它過去,海和樹以及老樓都有些微妙的走樣。每回大風走了,老媽閣就走一點樣,這是最老的媽閣人看出來的。而新來的媽閣人,或臨時來禍害自己和媽閣的人絲毫看不出來。他們從不去看。

  颱風過去,段凱文從賭台前站起。征戰兩天,輸的數目被控制在一千二百萬。他說站起就站起,能站起來的都是好賭徒。好漢。

  這位好漢輸得最慘烈的時候還去健身房。他做給氧運動是個必須。有了足夠的新鮮氧氣的大腦才是冷靜的,時候一到,管他輸贏,站起來就走。

  離開媽閣之前的兩個小時,段凱文是在海邊度過的。梅曉鷗給他做伴,兩人沿著短短的海岸溜躂。他們前邊低飛著一隻灰乎乎的海鷗。曉鷗心裡急煎煎地想趕它走。千萬不要談起我美麗的名字。海鷗在打他倆的主意;活著的人類總會產生垃圾,人類垃圾緊扣著海鷗的食物環鏈。這是一隻有前瞻意識的海鷗,守望著它食物環鏈的出產源。

  段凱文看見海邊有個水果檔。他上前買了一些進口櫻桃,顆顆完美,細瓷擺設似的。比細瓷器還要昂貴。他讓果販把櫻桃用礦泉水沖洗兩遍,裝在兩個紙杯裡。又拿了個空紙杯在手中。曉鷗直到吐出第一顆果核才明白,他拿的空紙杯是為了接她嘴裡的櫻桃核。曉鷗一手捧一個紙杯,用齒尖去吃櫻桃,又讓工藝品一般的果實直接碎裂在唇齒之間。凱文在付錢給小販時就聲明了,他不吃這種女孩子吃的東西,因此曉鷗也就毫不謙讓。他伸過空紙杯,一粒在她嘴裡焐熱的果核落進去。海鷗乾瞪著眼。

  再往前走幾步,出現了一個咖啡店,一半站在海水裡。段凱文買了兩杯咖啡。從這個咖啡店倒塌的遮陽棚能看出拐彎而去的颱風掀起的海浪還是很高的,浪尖上帶的海底小生物都被拍死在咖啡店的牆根上。跟他們同行一路的海鷗早已奔向那裡。

  下午一點多了,這裡還是清晨。段凱文似乎已把曉鷗忘了,像一個晨起的人那樣守著第一杯咖啡醒盹。

  "不知劉司長起來沒有。"曉鷗說。她怕段總搭飛機走了,把老劉剩在媽閣。

  "老劉今天一早走了。他老婆和女兒中午回北京。"段總似乎醒了盹,回答曉鷗,"你是怎麼認識老劉的?"

  這話該這麼聽:老劉這樣的人,你怎麼會認識的?

  "我都忘了!"曉鷗抿嘴笑笑。吃櫻桃之後,可不能露齒笑。

  段總懂曉鷗,他也笑了。為了相互的厚道。實在沒什麼優長的人,人們反而對他厚道,背後當面都不說損他的話。老劉是不能不存在的,老劉不存在誰給大家墊底:我再不濟還能差過老劉嗎?老劉無懈可擊之處,也就是他的甘心,甘心墊底:我比你們誰都不如,你們還能拿我怎樣?老劉把多少呼風喚雨的人領到曉鷗面前?包皮括這位段總。那些人驚濤駭浪地來了,在賭台上驚濤駭浪一場,又退下去,留下的是這個老劉。就像留在咖啡館牆上的小生物、碎紫菜、泡沫的浮頭。

  "你還沒跟我講你怎麼幹上這一行的。"

  "怎麼了,這一行不好啊?"

  "第一次見到女人幹這行。"

  "那就是段總覺得這一行女人不該干。"

  段凱文看著灰暗的海水。海是天的鏡子,天上一塊晴空都沒有,淺灰的底板,深灰的雲。天空看上去是老媽閣四百多年前的古老模樣。

  "是不該干。"段總說。

  曉鷗覺得一臊,這職業的短給段總揭了一樣。一個女人有更好的事幹會來幹這行嗎?雖然賺錢多,賺得快,可賺錢有許多方式,方式分高下,尤其女人要講究這高下。男人不貪色,一些女人就賺不到錢;曉鷗你賺錢是因為男人們貪財貪賭,比賺貪色的男人的錢又高多少?

  "我不幹這行,誰賺錢養我兒子啊?"曉鷗笑著,心裡有點惱羞成怒。

  "賺錢總是賺不完的。你就沒有賺夠的時候?"

  曉鷗的收入有多高,這位段總瞭解得很清楚。這兩天她在段總和賭廳之間扯皮條,至少賺了一兩百萬。也許還要多點。只要段果真兌現還錢的話,十月是曉鷗的金秋,一年中第三個金秋。第一個在春節,第二個在五月,然後是十月的國慶長假。這一行賺得是不錯,如果能少碰到幾個史奇瀾,會更好。因此曉鷗剛才那點羞惱平息了。

  "你有賺夠錢的時候?"曉鷗反擊道,給他一種厲害角色的笑容。你的拖三把我和兩個同行拖富了一截。我們的賬戶都被你喂肥了。只要你兌現承諾:三天之後把欠賭廳的款還上。你不還我就必須代你還三份,桌面上賭廳一份,桌面下兩個同行兩份。

  "我看你找點投資項目投點資,改行。"段總說,"你這行太……風險太大。"太血腥。曉鷗在心裡替他說。

  "我不會幹別的行,怎麼改?"

  "那就再幹兩年,收手。幹一年吧。幹一年能掙不少啦。"

  "光說我,段總能停下不幹?"

  "男人跟女人不一樣。"他認真地看著曉鷗。

  能自己掙大把鈔票的女人,男人要給她減分的。曉鷗又替他說了這句潛語。曉鷗沉默下去,讓他靜靜地專心地給她減分。

  "來北京找我。"

  作為誰去找你?他和她的角色關係是媽閣確定的,沒有老媽閣提供的戲台,他倆壓根沒有台本,更別提唱念做打。更沒有現在這段過門。海邊的過門是他倆跳出角色即興發揮的一段。雖然他的唱詞不是她想聽的,也是她被迫接下的對白,但還是有種無望的美好。美好而沒有希望,是最乾淨的美好。曉鷗孤單到什麼程度,只有她自己知道。媽閣可以有為你殺人的哥兒們,卻沒有朋友。朋友在曉鷗生命中缺席太久了。一滴友情落入她生活裡,她都能聽見心裡龜裂的旱土嗤地冒起絲一般的青煙。

  "嗯。我會的。"

  "十月底之前北京都挺好,還不太冷。就十月底來。我知道你十一之後生意不太忙。我好跟你談談你怎麼改行。"

  段總的武斷在這時表現成了酷。生活中沒有個人稱王稱霸絕大部分事務推行不下去。他的武斷在曉鷗知覺中是巨大的雨點,暴砸下來,帶著那樣的力量,旱土都感到微痛。要的就是這微痛。從躲避盧晉桐那時就失去朋友的曉鷗享受著段凱文疾雨般的友情。

  友情來了,她才知道友情原來一直是缺失的。她有點不知所措,不好意思,自己怎麼配一下子得到友情?

  "好的,謝謝段總。"

  他和她都沒有把目光馬上移開。男人和女人的友情一點點曖昧 都不要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