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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6章 可憐可恨

  虎賁駐地。

  賀穆蘭不見了,第一個面臨的麻煩就是怎麼應付李順的事情。

  雖然陳節胡亂的用「將軍去巡查周邊的地形」搪塞過去了,但只要時間一久,傻子也會察覺到不對。

  李順似乎在沮渠牧犍不見後就對賀穆蘭有一種莫名的敵意,而盧水胡人的到來加劇了兩人之間的矛盾。很難想像若是李順發現賀穆蘭不在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至少參上一本是肯定有的。

  他們不擔心李順參自家的將軍,因為將軍的聖眷無人能比。他們擔心的是李順唯恐天下不亂,導致最後軍心不穩。

  軍中一旦嘩變十分可怕,那羅渾是經歷過營嘯之人,自然是不想希望生出什麼事端。

  李順的問題還沒有解決,麻煩的事情又來了。

  「怎麼辦?這文書必須要寫,否則沿路的縣城怎麼提前知道我們來了?」那羅渾拿著公函開始發愁。

  「別看我!我不識字!」

  那羅渾最大的痛腳就是他不識字。之前在黑山打仗還好,一旦成了親衛許多來往的公務就變得多了起來,而他連是誰送來的都不知道。

  那羅渾用期待的眼神看向袁放和陳節。陳節連連擺手,「將軍的印鑒倒是在我這裡,可是我不敢偽造公函啊!」

  袁放也是搖頭。

  「先不說我是戴罪之身,不能這麼做。而且我慣用左手,雙手寫字差別太大,根本無法模仿將軍的字跡。」

  「不過是一封普通的函件罷了,又不是聖旨!」被排擠到最旁邊的鄭宗膽大包天的拿起原本的幾封公函草草看過,立刻挽起袖子。

  「就按整個格式寫就行了吧?將軍的字沒什麼風骨,臨摹倒是容易。」

  「你……」

  「你行不行啊!」

  袁放等人用複雜的表情看向鄭宗,尤其是陳節,滿臉都是不相信。

  「我可是舍人!舍人便是給陛下草擬詔書、批寫不重要的公函的。」鄭宗做這個似乎是駕輕就熟,看了一下賀穆蘭的字跡,在白紙上運了運筆勢,立刻開始寫了起來。

  約莫一刻鐘後,鄭宗吹了吹墨跡,用鎮紙壓好那封書信,所有人把頭伸過來一看,各個都是嘖嘖稱奇。

  「真像!不對,幾乎就是一樣!」

  「寫的東西也是像模像樣啊!」

  鄭宗得意洋洋的對著陳節斜視了過去,「不過是模仿個筆跡而已,將軍又不是什麼大家書豪,之前又有現成的來往公函做依照,不會被看穿的。陳節,上印鑒!」

  「算你還有點用!」

  陳節瞪了鄭宗一眼,嘀嘀咕咕地從大帳的函箱裡取出一大一小兩方印鑒,加蓋在公函的末端。

  「還說又不是偽造聖旨,搞得像讓你偽造聖旨都行似的。真是聖旨,你再會仿你敢寫嗎?」

  鄭宗可不管他說什麼,只顧趴在案幾前吹著未干的墨跡和印泥,袁放則是把火漆烤化,等待墨干之後放在虎賁軍的函匣裡直接封漆,這才長長舒出一口氣。

  「這個沒問題了,等會兒李順派人來的時候直接給令官就好。」

  袁放將函匣遞給那羅渾。

  「接下來的事是,今日誰來帶著全軍操練……」

  王將軍沒來,練兵的校尉一直空缺,虎賁軍一直是源破羌和賀穆蘭輪流操練的,今日正輪到賀穆蘭。

  因為之前慈心大師說過賀穆蘭最好多消耗體力,所以賀穆蘭訓練的日子就成了虎賁軍的噩夢,行軍的時候還好,一旦像這樣因為各種原因休息的時候,一個個簡直是鬼哭狼嚎。

  一個兩個長途跋涉誰不想有個好日子休沐一下放鬆放鬆,還不知道多少士卒在半路上天天求雨呢。

  好不容易下了雨恐怕駐紮幾天,今日天卻陰了,例行的操練躲是躲不過去的。

  說到這個,所有人看向旁邊坐著的蠻古。

  蠻古在因罪貶為親兵之前曾是主將,賀穆蘭等人都是在他手中受過折磨的,陳節面淺不能服眾,那羅渾要居中策應不敢離開大帳太遠,袁放純粹是個弱雞,一圈看下來就只有蠻古能行。

  而且蠻古看起來粗豪,也不會有人想到他是在說謊。

  見到所有人都看著自己,蠻古滿臉無奈地站了起來。

  「好好好,我去糊弄一下,就說將軍去看前面雨勢有沒有毀了路算了。反正這些小兔崽子們一聽到今天將軍不來肯定高興壞了,應該沒幾個傻子關心將軍為什麼不來。」

  蠻古伸了個懶腰,隨手拿起一桿□□就走了出去。

  「天台軍那邊……」袁放看向蓋吳,忍不住擔心地說道,「這幾日不可以再有人鬧事了,否則李順一定會來找將軍的。」

  「你放心,我已經和路那羅打過招呼了。」蓋吳不自在地回應,「前幾天是我不好,我已經找他們說了個清楚。他們自有分寸……」

  「那羅將軍,盧水胡人和北涼的使臣打起來了!」

  「搞什麼!」

  袁放愕然地瞪向蓋吳。

  「不是說有分寸嗎?」

  蓋吳的臉色也漆黑,頓時按住雙刀就衝出了營帳。

  「我去看看!」

  「怎麼辦,將軍這才走了一天……」

  陳節痛苦地摀住了臉。

  「根本撐不下去啊!」

  「撐不下去你也要撐!要連你也看不到了,那才叫壞事。誰都知道你一天到晚跟著主公,形影不離。」

  袁放惡狠狠地對著陳節叮囑:「不但要撐住,你還要和平時一樣快活。實在沒事做,去把將軍的鞋子和鎧甲都拿出去擦一擦,做出你很忙的樣子!」

  「這大下雨天……」

  「我去!我去!」

  鄭宗立刻躍躍欲試。

  「滾!」

  「滾!」

  鄭宗被罵的一哆嗦,又癟縮地矮了下去。

  「我現在倒希望天晴。天晴了主公不回來也要回來了。」袁放看了看帳外的天色,搖了搖頭。

  「還好主公出去時帶了金銀,否則我還要擔心他在外面如何過日子。」

  ***

  秀安縣。

  報官的,當然是屋子主人的左右鄰居。

  這家人雖然和左右不怎麼合群,但突然闖進來一個凶神惡煞的生人,踹了屋子的門又遲遲不見出來,是個人都會去報官。

  此處雖然算是貧民窟一般,但畢竟是在縣城裡,城中出現了殺人放火的凶神惡煞自然不是小事,所以整個縣衙的衙役傾巢而出,將這裡圍了個水洩不通,就是防止「犯人」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

  賀穆蘭和慈心被莫名其妙的當成了「犯人」和「妖僧」,自然不可能承認。尤其賀穆蘭進過一次牢獄,那一次的結果實在是不怎麼好,導致賀穆蘭對所有的牢獄都沒有了好印象,更不想進去。

  所幸的是賀穆蘭身上的將符是銅的,沒有當做金銀珠玉交給慈心大師,眼看著官吏要對賀穆蘭刁難,賀穆蘭便出示了身上的將符,不得已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出示身份並不能脫罪,除非賀穆蘭是皇帝。那幾個縣衙的差吏還算是有些責任心的人,並沒有因為賀穆蘭出示將符就完全相信她的話,只是態度沒有那麼惡劣了,也能強忍著不耐去給慈心大師向隔壁討要稀粥爛糊,給那個嬰兒果腹。

  這個時代斷案是「有罪認定」,就是先確認那個人有罪,然後在搜集他沒有醉的證據和證明給犯人洗脫罪名,直到犯人無罪釋放。

  慈心此時的神智已經沒有那麼渙散,胳膊和下肢也恢復了知覺,開始陸陸續續的說出自己的遭遇。

  下午慈心在外面化緣的時候,確實被這個人家的男主人請去看看家中的孩子,因為這個時代僧人大部分都懂一些醫術,所以慈心只是略微猶豫了下就去了。

  這個孩子是因為長期沒有奶喝也吃不飽而得出的毛病,按照現代的說法,就是營養不良引發的肺炎,這病只有先讓他吃飽喝足才能治好,喝藥反倒會加速他的死亡。

  愛染被丟棄的時候也是一樣的營養不良,所以慈心動了惻隱之心,拿了今天化緣得的一些東西給他熬給孩子吃,也不知是不是男主人看到了他袈袋裡那些賀穆蘭放進去的金銀,臨時起了惡意,總而言之,就在慈心照顧那孩子的時候,腦後突然一痛,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所以慈心才說「人心似強盜」,他不過是一時的善舉,卻差點誤了自己的性命。好在這個人家的男主人還不算喪心病狂,沒有直接殺了慈心,否則就不僅僅是丟了財物這麼簡單了。

  就在這個時候,女主人也被慈心用苦艾熏醒,這女人膽子很小,又久病在身,被幾個態度兇惡的差吏一逼問,就什麼都說了。

  慈心說的一點也沒錯,那男主人將慈心打暈,搜刮了他身上所有的東西,包括那個銅缽在內,然後丟下一句「我實在是養不活你們了」,就這麼離開了家門。

  由於他是一個人走的,又沒帶什麼東西,左右街坊都沒注意到他什麼時候出去了,而女主人又擔心又害怕,加之得了產褥熱根本沒力氣走出房門,就這麼撈過孩子一直哭一直哭,直到賀穆蘭前來尋找慈心。

  在場的差吏一聽牽扯到「搶劫」,女主人就是人證,這案子基本不需要審就能破了,搶劫涉及到的數目不小,差吏們的眼睛一個個亮了起來,立刻就有腿腳快的衙役出去四處傳令,詳細記住了犯人的特徵去城門官那打探,想要搜捕這家的男主人。

  城門已經關了許久,如果那男人沒有出城還好,遲早就要落網,如果已經出了城,沿途找尋就比較困難,說不得那筆錢財就回不來了。

  整件事讓人忍不住歎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而面對著被拋棄的病妻弱兒,即使賀穆蘭是苦主,也沒辦法逼迫他們母子兩個什麼。

  想來那個噁心的男人也是篤定慈心大師是個好人,所以才做出這樣讓人發指的事情。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好人」竟成了可欺的代名詞。

  「花將軍,真是對不住,我原本想收了你的東西,然後故意讓你身無分文獨自過上幾天,瞭解了人間百態,方能做到出世再入世,誰料貧僧一時疏忽大意……」

  他苦笑著摸了摸自己空懸的腰際。

  誰能想到那個一臉菜色,神態諾諾唯唯的中年男人有這麼大的狠意?

  「這下……恐怕真要……」

  賀穆蘭覺得好堵,胸口堵的快要透不過氣來。

  無論是那個得了產褥熱的女人,還是面色蒼白全身瘦的皮包骨頭的小孩,甚至整個滿佈稻草的茅屋,都像是一張大網,罩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差吏們又有意無意的向她打聽著到底丟了多少錢,有多少金多少銀多少玉多少珠,來這裡幹什麼要去哪兒是不是路過云云……

  「慈心大師,我是出來散心的,現在卻覺得更難受了……」

  賀穆蘭看了看已經閉上眼睡覺的小孩,有氣無力地坐在了地上。

  「不是為了那些錢,而是為這扭曲的人性。」

  「阿彌陀佛……」

  慈心輕輕拍著懷中的孩子,讓賀穆蘭看到那孩子因為吃飽而酣睡的睡顏。

  「至少他還活著。」

  賀穆蘭抬了抬眼。

  「花將軍,你出來原本就是為了看看離開軍營後的世界,你現在看到的便是了。」慈心垂下了眼眸,「我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從未有一天能夠開懷大笑。你沒見過城外的亂葬崗,像是這樣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有些甚至都沒有死就已經被拋了出去。我第二個徒兒癡染,便是被我出門超度時撿回來的未死之人。」

  「花將軍,軍中也許殘酷,卻還算是片樂土……」

  慈心的眼神中露出悲憫。

  「外面,才真正是人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