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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個火伴(五)

  花木蘭和若干人回到了軍營,卻幾乎沒有引起別人的什麼注意。沒有多少人會關心兩人離開軍營後的行蹤,徹夜巡邏回來的戰士有時候會睡上一天,貿然打擾反倒是一種錯誤。

  花木蘭的同火還有可能好奇花木蘭身上為何有那麼重的血腥味,若干人回到的是空蕩蕩的帳篷,他靜靜的在帳篷門口站了一會兒,沒理會四個家奴擔憂的神情,將自己埋進被褥中,準備睡個地老天荒。

  「你身上怎麼那麼臭?遇見蠕蠕了?」

  花木蘭的火長狀似無意地問了她一聲。他甚至發現她出門帶的刀槍都換了,只是花木蘭大概刻意找了和她之前用的類似的,所以不熟悉的人看不真切。

  花木蘭也被自己身上鐵銹一般的血腥味道噁心的不行,但她不想和自己討厭的人囉嗦什麼,一邊隨口丟下句「打點狼填飽肚子」,一邊拿起自己的布巾就往外走。

  只有這個時候,她分外的覺得身在軍營裡是非常糟糕透了。軍營裡洗澡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情,大部分人常年只是草草擦上一回,頭髮則是解開來用布巾隨便擦兩下就繼續束起來,有時候離得近了,那味道幾近讓人作嘔。

  在軍營裡,要想知道一個人地位高不高,其實聞一聞就知道了。新兵營幾乎是沒什麼條件沐浴的,也不給休沐的時間。到了正營,雖然有休沐的時間了,但是那時候你只想休息,根本不想從好遠的地方提冷水回來,或者跑去更遠的黑水河裡沐浴。

  能夠經常洗澡的,大部分都是有親兵的將軍或者帶著家奴、軍奴之類的高門子弟。像花木蘭這樣即使洗不了澡也要擦一擦的,簡直就是異類。

  到了冬天,隨處可見散著頭髮在陽光下互相抓虱子的兵卒們。花木蘭剛剛到新兵營的時候,不得不一個人睡在最角落裡,用布巾纏著頭才敢入睡。

  「花木蘭,你又來喝冷水?」火灶營的灶兵見花木蘭來,忍不住也有些唏噓「你這樣可不行,一直喝冷水填肚子,會生病的。就算以後吃的飽了,老了肚子也會落下毛病……」

  他只是一個灶兵,管著水火之事,糧食卻不歸他管。同情歸同情,他也不會因為同情就把自己的食物分給花木蘭去吃。

  灶兵本來食物就少。

  「勞煩問一下,有沒有熱水?」花木蘭露出一個「抱歉」的表情。「若沒有熱水,冷水也行。我要擦個身子。」

  「灶上在燒,我分你一盆吧。還在後面?」灶兵說的是牲畜間。「今天沒殺什麼東西,你擦完了記得把水倒到地上衝下雞糞,我有好幾天沒打理了。」

  「嗯。我拿個桶。」花木蘭從灶間的雜物房裡搬出自己放在這裡的木桶,將灶兵分給她的熱水倒進桶裡,又兌上冷水。

  她單手提桶,另一隻手拿著乾淨衣服和布巾,往火灶間後面的牲畜間而去。

  灶間的火兵都露出歎為觀止的表情看著花木蘭的背影,無論看多少回,都覺得這個人只做個飯都吃不飽的小兵實在是委屈。

  他們要有這樣的力氣,也就不會只做個火頭兵了.

  牲畜間。

  這裡是她找到最合適沐浴的地方。火灶營經常屠宰動物,熱水是常年都有的,牲畜間因為經常拔毛扒皮,沒有什麼人會進去。花木蘭穿著髒鞋進屋子,再走到最裡面屠夫們換衣的地方,把門一關,就可以隱蔽的清理自己。

  當然,灶上的熱水冷水、這小房間隨意使用不是無償的。花木蘭閒著無事的時候,會來灶上幫著砍柴。這樣的活計對她來說不算什麼力氣活,這麼長時間以來,還可以說得上是皆大歡喜。

  她不知道這樣憋屈的日子要過多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發現自己女人的身份。今日裡她是頗受排擠,所以才不引人注意,可是下次大比之後,她勢必就要顯露出自己的本事。到那個時候,同僚要一起邀請去洗澡、尿尿、更衣,她該怎麼辦呢?

  越想越煩躁,花木蘭胡亂擦了幾下,又解開頭髮清洗了一番,莫名的委屈突如其來的就這麼襲上了心頭。

  滿地血污、又臭又噁心,屋子到處掛著殺豬宰羊時穿的髒衣,時刻還要擔心那道門會被打開。

  她就在這樣的地方清理自己。

  若是以後她能混到有自己的親兵……

  她把污水潑到地上。

  『一定要找個乖巧聽話又能幹的。』

  一定。

  ***

  花木蘭清理完自己,帶著一堆髒衣服去清洗時,聽到了那些竊竊私語。

  很多人都說要知道右營的各種秘聞異事,只要往各種軍戶、軍奴和親兵們清洗東西的地方扎堆就行了。花木蘭是到了這裡以後才發現,不但是女人喜歡在背後說人是非,原來男人也喜歡。

  小到哪個人尿頻尿急,大到某個人可能不舉。今天是他家將軍心情不好,明天是他的隊長回帳傻笑,總而言之,花木蘭只是參加了幾次這種討論,就被男人們各種葷素不忌的段子嚇跑了。

  但今天他們討論的問題,讓她不由得止住了腳步,沒有離他們很遠。

  「苟將軍那一隊的人馬,死的實在太慘了。」一個親兵一邊嘮叨一邊刷著靴子。「五百人幾乎全軍覆沒,能活下來的這輩子也都毀了,只有一個人,聽說臨陣脫逃,活了下來。」

  「這等懦夫!竟然拋下火伴逃跑?」

  一個軍戶往地上啐了一口。

  「叫什麼名字?下次見一頓揍一頓!

  「你可揍不到人家,人家自己有『老子』。他家大人大概是知道他有多弱,出門還給他帶了四個家奴,各個膀大腰圓,身材魁梧。你這樣的,一個人上去,別說揍他一頓,就是連頭髮絲兒都摸不到。」

  那親兵笑話了他兩句,「不過,那若干人好日子也到頭了。那軍裡活下來的兵卒去告他臨陣脫逃了。這罪要坐實了,重則斬立決,輕則從重捆打。聽說這人在家中沒吃過苦,從重捆打,和斬立決也沒什麼區別了。」

  「這樣的人,該!就算打不贏,死也要死在一起。否則人人一看敵眾我寡就跑,這仗還怎麼打?」

  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了起來。

  「你們覺得他是會被斬還是被打?」

  「被打吧?不是說他是哪家貴人的少爺麼?」

  「得了吧,若干家你聽過嗎?我都沒聽過,三十六部裡還有這姓?」

  「這麼年輕斬立決怪可惜的,應該給他戴罪立功的機會才是。」

  「再給他機會也是跑。這樣的軟蛋,真給我們鮮卑男兒丟臉。與其留著他生一窩軟蛋崽子,不如了結來才……哎呀!」

  一陣大力襲來,說話這人直接掉到了水槽裡。

  「嘴巴這麼髒,我給你洗一洗。」

  一隻手伸了過來,將他的頭直接按倒在水槽裡。

  這男人同火之人舉拳就揍說話那人,卻發現那人又提起掉到水槽的火伴,像是拎著布袋木偶一般用它來擋他的拳頭。

  這人怕誤傷自己人,硬咬著牙換了個方向揮出拳頭,重心不穩,也一下子掉進了水槽裡。

  出手的不是別人,真是花木蘭。

  她的洗衣盆和髒衣服就在腳邊,頭髮還滴滴答答的滴著水。這樣披頭散髮的樣子實在太嚇人,臉色也是鐵青鐵青的。

  掉到水槽裡的兩個小兵在水槽裡瑟瑟發抖,無奈軍中是強者當道,這兩人一交手就吃了虧,知道對方不好惹,只能放棄了報仇,哆哆嗦嗦地問:「兄弟哪個營的?何苦要為難我們。」

  「正營十八隊的。」花木蘭無所謂的給自己現在隊伍拉了仇恨,冷冷問他;「你說若干人怎麼了?誰去告的狀?」

  「我怎麼知道誰告的狀,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若干人惹了禍,一回營就被抓了起來,剛才滿軍的人都看到了,你怎麼好像沒見到似的?」

  花木蘭沒問到想要的答案,放下一個小兵的肩膀,默默地撿起盆,朝著另外一個方向走了。

  和這些人在一起,她覺得窒息的都快死了。

  ***

  若干人是被一群人強拽起來的。好在他回來的時候太困,是和衣睡的,否則被人這麼從被子裡拉出來,要是再沒穿衣服,恐怕一陣風寒就凍死了。

  雖然是秋末,但是黑山大營的夜晚比別處深冬還要冷些。

  「你們帶我去哪裡?你們是不是弄錯了?我可是若干氏族的少爺!你們居然敢捆我?我!人一人二,你們捆我的家奴幹什麼?」

  若干人剛剛清醒時還有些懵,待見到自己的家奴被捆成粽子一下子完全清醒了,瘋狂的扭動自己。

  「你們這是同軍相殘!我要去刑轄官那裡告你們!」

  「省省力氣吧。」一個面容冷峻的魏兵將一團東西塞到他的嘴裡。「你才是被人告到刑轄官那裡的人。我們是刑轄官的兵。」

  什,什麼……

  他被人告了?

  若干人一下子呆滯住,也顧不得嘴中被堵了什麼,就這麼被一群人拖了出去.

  鮮卑人的軍法簡單又粗暴,若要簡單說一下,那就是一大堆斬。

  聞鼓不進,聞金不止,旗舉不起,旗按不伏,此謂悖軍,犯者斬之!

  呼名不應,點時不到,違期不至,動改師律,此謂慢軍,犯者斬之!

  多出怨言,怒其主將,不聽約束,更教難制,此謂構軍,犯者斬之!

  好舌利齒,妄為是非,調撥軍士,令其不和,此謂謗軍,犯者斬之!

  托傷作病,以避征伐,捏傷假死,因而逃避,此謂詐軍,犯者斬之!

  ……

  以下省略無數條。

  若干人被人告的,正是「詐軍」一罪,逃避作戰,是為逃兵,按律當斬。

  「標下沒逃!標下是看對面塵頭滾滾,料想人數一定不少,敵眾我寡,所以才調轉方向,回去去搬救兵!」

  若干人的臉色跟見了鬼沒什麼兩樣。「等標下搬了救兵過來,黑山口已經沒剩多少活口……」

  黑山口一戰,雖然全軍覆沒,卻也不是都戰死了。也有被主將派回去求援的和出去打探的斥候沒有死掉。

  但這些回去後互相一問,都確定主將沒有派出若干人回去請援軍。

  這一問,他們頓時怒不可遏,無論是不聽約束造成的「構軍」,還是捏造原因逃避作戰的「詐軍」,若干人都要被殺頭。

  沒有人能夠理解一夜之間突然同火全死,整只隊伍沒有了旗號的悲涼,這些倖存者們一邊摩拳擦掌等待著為同袍報仇,一邊覺得自己的存活是某種「羞恥」。這種憤怒夾雜著羞恥的心情讓他們敵視一切非正常理由活下來的人。

  此時的若干人,便是他們發洩的對象。

  「苟將軍根本就沒派你去搬救兵!」一個少了半邊耳朵的將士像是發瘋一般地大吼大叫著:「你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居然自作主張,拋棄同火!」

  「我沒有!」若干人面容僵硬:「五百人守不住那裡的,我看煙塵就知道對面有多少人馬。苟將軍根本不會聽我的,我只是想少浪費些時間……」

  「說到底你就是怕了!我們這些當兵的,就算對面有千軍萬馬又如何?將軍有令,我們就聽命令打仗。你根本就是個懦夫!」

  「你太激動了。」刑轄官讓人拉住了就差沒有上去打若干人的那個將士,又問若干人:

  「你說你去找救兵了,為何沒人說見過你?只有王將軍在靠近大營的地方碰到了你,既然你說你回去求救,自然應該有人去黑山口才是啊。」

  「我有遇見過兀立將軍、乙弗將軍、大野將軍還有一位姓叔孫的將軍。」若干人剛才的臉只是僵硬而已,現在的臉孔卻已經變得蒼白了。

  「我有遇見他們,還和他們跪地相求過。」

  刑轄官歎了口氣,心中已經知道了此人怕是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果不其然,當刑轄官點召來這幾個主將或者副將時,他們都認定自己沒有見過若干人。

  「老子什麼時候見過你,還拒絕了你的求援?都是一個軍的兄弟,老子為什麼見死不救!」

  兀立一馬鞭揮了過去,啪地拍在若干人面前的地上。「你再給老子亂說,在將軍斬你之前我就把你剮了你信不信!」

  「這小子太狡猾了,也不知道在哪裡打聽到我們從那裡走過,就血口噴人。」乙弗嗤笑了一聲,露出了不屑的表情。

  「像你這樣沒有手令、又身份低微的小兵,根本都湊不到我的身邊來。更別說向我求救了。」

  「沒見過。」大野言簡意賅的回答了幾位刑轄官,「沒事我就走了。」

  「為什麼不肯承認!」年輕且理想主義的若干人快要發瘋了。因為他發現他明明親身經歷過的事情,只要別人不承認,就和沒發生過一樣。

  「我雖然離開了,可是我離開的時候苟將軍還沒有下令出擊,只是叫我們守著黑山頭!我做的也是為了守住黑山頭,我不是逃兵!」

  「你這小子!還在花言巧語!」那缺耳朵的捏緊了拳頭就往前衝,被幾個同僚一把抱住。

  「不要再說了。」

  刑轄官怕他說的越多錯的越多,打斷了他繼續質問的語句。

  「為什麼!為什麼!」若干人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著那幾個讓自己跪下膝蓋的將軍,在他們有些閃避的眼神中,若干人投以想要殺人的眼光。

  「你們才是劊子手!你們是幫兇!黑山頭的人原本不必死的!你們根本沒有回去看過那個戰場,你們就只管拎著那些蠕蠕人丟下來的破兵器爛盔甲,自我滿足的撤回營裡去而已!詐軍的是你們……」

  「是你們啊!!!」

  嗚啊啊啊啊!

  他剛剛才證明了自己的才能,就要這麼死去了嗎?

  為什麼刑轄官不要他繼續再說?!

  是了,刑轄官不會為了他一個小兵去四處找人打聽,更不會為了他得罪幾位有官職的將軍。

  這幾位主將或副將的異口同聲,已經將他打入了萬劫不復之地。

  什麼若干家的少爺,根本就一文不值!

  從一開始到現在,他說的話,根本就沒有人在聽。

  這樣的事實讓若干人一下洩了氣。

  他突然覺得不想再說什麼話了。

  那幾個刑轄官送走了幾位將軍,並沒有想法繼續盤問他們。

  正如若干人所想的,對於右軍的整軍來說,什麼若干家少爺的話,真的不值一提,也不值得為他問遍全軍。

  黑山口失利的結果必須有個口子來發洩出去,否則那股低迷就會一直盤旋在所有右軍的頭頂無法自拔。他們身為刑轄官,目的就是懲奸除惡,振奮士氣,若是軍中繼續這樣下去,他們就要面對越來越多的懷疑。

  為什麼出現了危險,沒有多少人來救?

  為什麼沒有派出斥候,而是直接讓五支百人隊直接守隘口?

  為什麼……

  大魏已經勝利了太久,經不了這些疑問。和蠕蠕的大戰就在眼前,這般動搖士氣,只會亂了軍心。

  所以,若干人從調頭去搬救兵的時候,是生是死都是一樣了。

  不,若他真死在黑山口,好歹還有個「犧牲將士」的名聲,至少忠烈殉國,能得一個名聲。

  可是他要現在這般不名譽的死去,就算他是誰家的少爺,祖地裡也都不會再有他的排位和墳地了。

  刑轄官們不是第一次做出這種讓良心不安的事情,但即使如此,每次遇見這樣的事,他們還是會不敢去看被冤屈者的眼睛。

  他們只能催眠自己「這人確實先走了」來說服自己的決定是對的,然後其中一個刑轄官指著若干人,對幾個手下說道:

  「把他關到刑營的木籠裡。這幾天給他吃好喝好,要是有人探視,不必攔他們。」為首的刑轄官盡自己所能的給他最後的優待,而若干人閉著眼睛,彷彿當自己已經死了。

  「等三天後,校場……」

  他頓了頓,望著上方說道:

  「斬首示眾,以儆傚尤!」

  ***

  花木蘭得知若干人被抓到了刑營裡去的第一反應,就是想到了自己曾經呆過的那個木籠。

  鮮卑人處罰犯了軍法的人,喜歡當眾羞辱。有的在三九天被扒光衣服,赤條條的塞在木籠裡,便溺都在身上;有的被吊在旗桿上,謂之曰「人旗」;還有當著新兵的面被鞭刑,直到滿地翻滾,痛不欲生……

  花木蘭十分慶幸自己當年得了王副將說情,即使用箭嚇唬的突貴將軍魂不守舍,蔑視上官到那種地步,也沒有被剝了衣服示眾什麼的,只是蜷縮在木籠裡伸展不開,餓著肚子被風吹日曬了幾天而已。

  還有沒事就來陪著她說話的同火們,以及偷偷做了豬油胡餅給她吃的火長阿單志奇。

  犯過錯就要接受懲罰,這並不可怕,每個人都有接受懲罰的時候,有誰能不犯錯呢?

  可是……

  被這樣對待,就有些過分了。

  「住手!」花木蘭衝上前去,一腳踹開正在做出侮辱動作的某人,而那個正在對著若干人澆尿的小兵一時無法防備花木蘭的襲擊,直接坐在了地上,露出那噁心人的東西。

  花木蘭在軍中已經見過不少次這個,最初的羞恥已經變成了一種麻木的無力,但即使如此,她也很少在光天化日之下見到人有就這麼把它拿出來,作為一種侮辱人的工具。

  這讓她出奇的憤怒。

  「你搞什麼!有病嗎?」那人撐著地面爬了起來,也不急先收回「工具」,反倒瞪著眼睛看著花木蘭嗤笑了起來:

  「喲,逃兵配懦夫,還真是合適的很。怎麼?火長不給你飯吃,你想讓他沒死之前把那些家當給你?」

  這人也聽說過若干人曾經拿糧食「引誘」花木蘭跟著他們混的事情,所以一說起話來夾槍帶棒,他身後的眾人都笑了出聲。

  「哈哈哈,那不可能,罪人的東西都是要充公的,你是癡心妄想!」

  「不會這若干人細皮嫩肉,花木蘭看上他了吧?我們鮮卑人可不好這一……」

  崩!

  花木蘭緊閉著嘴巴,以驚人的氣勢揮舞出拳頭!

  刑營裡一根木柱應聲而倒,上面掛著的繩索和各種捆綁的繩子一下子掉了下來,有的套住了他們的脖子,有的纏住了他們的手腳。

  木柱倒下發出了巨大的聲響,刑營外負責守衛的魏軍嚇得聞聲而入,當發現是行鞭刑的木柱倒了下去,各個都瞪大了眼睛。

  「什麼情況?」

  一個魏軍走上前去踢了踢釘在地上的木柱,木柱紋絲不動。

  木籠裡蜷縮成一團的若干人似乎剛剛恢復了聽覺似的,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然後避開了花木蘭的視線。

  花木蘭整個人已經氣得發抖,但她還牢記軍中嚴令禁止互相爭鬥的軍規,所以冷冷地說道:

  「怕是刑營的柱子都看不慣這些人,突然一下子倒了吧。」

  「明明是你打斷的!」

  倒在地上的人歇斯底里的叫了起來。

  「我還可以打斷別的東西,你信不信?」

  花木蘭威脅似的看了一眼那人還沒塞進去的某物。

  嘔……真醜!

  幸虧她是個女人。

  幾個看守刑營的甲兵順著花木蘭的視線看向地上的倒霉蛋們,然後同樣發現了那東西。一個年級較大的甲兵哼了一聲,用腳踢了踢地上被繩子套住,卻幸而又幸沒被柱子砸的頭破血流的那些人。

  空氣中瀰漫的騷味,已經那個木籠裡已經徹底喪失了活力的若干家少爺,已經讓他們推斷出了事實。

  至少是一部分的。

  那甲兵作勢要踩他的Kua間,那人馬上把身子縮成一團驚叫了一聲。

  對此,那早在刑營裡見慣各種場面的老甲兵呸了一聲。

  「差不多就適可而止,別像個女人沒完沒了的。長官讓人可以隨意探訪他,是想讓他最後一程走的體面點,你們這些人這麼缺德,以後在戰場上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他抬眼看了看花木蘭。

  「你覺得呢?」

  「啊……」花木蘭輕哼了一聲。「我只希望你們以後不要犯錯。否則,一定會有更多這樣的人這麼對待你們。」

  「他明明就是個不要臉的逃兵!」

  「那你就是個雜碎!」

  花木蘭疾言厲色地叫了起來。

  「我可以讓你隨時被木柱砸成『雜碎』,你信不信?」

  「年輕人不要那麼大火頭。這樣那個人只會更尷尬的。」老甲兵指了指木籠,「我覺得現在該讓他們走了,你來這裡不是來吵架的吧?你覺得呢?」

  花木蘭回身看了看那木籠,若干人已經把臉轉向另一邊了。她想了想,走到木柱旁邊,一吸氣……

  把木柱又抱了起來。

  脖子或者其他什麼地方被纏繞進去的倒霉蛋們哎喲哎喲的叫喚出聲,他們就像是被套上項圈的驢子或者騾子什麼的東西,不得不因為花木蘭將柱子豎的站立起來的動作而點起了腳尖,努力讓自己不會變成絞刑架下的冤魂。

  那些甲兵如同剛才他們笑話若干人那樣嘻嘻哈哈的笑了起來,但是為了防止出事,他們還是好心的走上前去,去替他們去掉身上的繩索。

  「嘖嘖,你這繞的不錯?教教我們這種能把自己越捆越緊的本事唄,也許我們就不用天天站門口守衛了。」

  「啊,你臉被繩子抽了一下吧?真好看,就跟你下面那啥抽了自己的臉一樣。我想想看,這該叫什麼臉?」

  這些甲兵讓花木蘭知道男人要損起來的時候,那真的能讓人有抱頭鼠竄的時候。至少那些剛才還侮辱過若干人的討厭鬼們已經被說的面紅耳赤,再看看輕鬆抱起柱子讓他們脫困的花木蘭,一邊往外走,一邊嘴裡還丟下威脅的話語:

  「你給我們等著,不過就是一把力氣……」

  彭!

  花木蘭瞪著眼睛將手中的柱子又丟了出去。

  這是從中折斷的立柱,她不可能一直抱著,現在正好是放下來的時候。

  又一次巨大的聲響讓那些人徹底連威脅的話都不敢說了,像是後面有妖怪在追趕一般的逃出刑營。

  「小伙子血氣方剛是好事,不過也不要隨便結仇,尤其是這些小人。」守衛刑營的甲兵出乎意料的都是好人,「我們去門口守著了,好好勸勸那個小伙子……哎,真是作孽,明明能多活下來一個也是好的……」

  幾個甲兵嘮嘮叨叨往外走。

  「和他們說了這柱子天天捆人遲早要折,你看吧,一碰就斷了。」

  「我看不是,我覺得是剛才出去那些人弄斷的。」

  「嗯,我覺得也差不多,要是有人問起,就這麼說吧……哈哈哈。他肯定會感謝我們給他『揚名』的。」

  花木拉被這些刑營自得其樂的甲兵逗的露出了笑容,但她再扭頭看到木籠裡的若干人,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

  這根本已經和死人沒什麼兩樣了。

  她面帶沉痛的表情,茫然的走到若干人身邊,幾乎覺得被關在木籠裡的這個人,根本就不是會厚著臉皮說「我看上你了」的那個傢伙。

  在他的頭上、身上,散發出各種異味。以前無論什麼時候見他,他的頭髮都是梳的冒油,辮子也整整齊齊的,而現在,這一切都變成像是完全無法接受的怪異造型。

  「到底來看你的人都是什麼人?不是你昔日的同袍嗎?」花木蘭像是以前阿單志奇來探望她那樣,隨便在木籠旁找了個地方坐下來。

  然後,她發現自己的衣服似乎是濕了。

  意識到自己可能坐到了什麼東西,花木蘭的臉色有些難看。

  「我的同火都死絕了。」若干人將頭埋在膝蓋中,悶悶地傳出來一句。

  花木蘭呼了一口氣。

  至少還願意說話,願意說話就好。

  「我聽說了你的事。王將軍不願意作證嗎?我以前被關在刑營,就是王將軍求情我才沒有受刑。後來突貴將軍又要走了我,我就這麼出去了……」

  花木蘭想起自己以前的魯莽,一點都不後悔。

  有時候同袍固然讓人覺得可愛,可也有那種恨不得把他們殺了的人。

  「我和你不一樣。我身上背著五百條人命。」若干人自暴自棄地說道:「我這是『詐軍』,就算一萬個突貴將軍來求情也救不了我。」

  「咦?」花木蘭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誇張點,「我還以為背著五百條人命的是蠕蠕人,怎麼變成你了?」

  「說到詐軍……你確實詐了那些蠕蠕人……」

  若干人用濕潤的眼睛抬頭看著花木蘭。花木蘭抑制住難過的心情,咧出了一個笑容:

  「你不是已經把那些蠕蠕人詐的人仰馬翻,永遠也沒法子告你了嗎?昨晚死了那麼多蠕蠕人,你已經替他們報了仇了。」

  他一下子愣住了。

  被關的這一天多,已經讓他沮喪的都快忘了自己做出過這麼件「大事」。

  在他的腦海裡,一直盤旋著那些空蕩蕩的帳篷、赤身露體的屍體、火長教訓他的聲音,已經那些將軍們「我沒見過你」的控訴。

  他被困在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中無法自拔,一下子想著若是現在就一頭撞死明志,也許還能變成個厲鬼;一下子又想著那些人想逼死自己,可自己就是不死氣死他們……

  他那或狂暴、或壓抑的心情把他變得猶如一具行屍走肉,完全忘記了自己到底為什麼要跑回去搬救兵。

  他想救他們。

  他只是想要救他們……

  「我只是想救他們。」

  若干人的頭髮垂到了前面,遮住了他的臉孔。但是他的肩膀卻微微顫抖著,這是花木蘭能看的一清二楚的事情。

  這是她第三次看到他肩膀的顫抖。

  「我並不厲害。我沒有你以一敵十的本事,我的騎射功夫也並不高明。我引以自豪的本事在那種情況下完全沒有發揮的餘地……」

  花木蘭用手摸了摸他抵在木籠上的拳頭。

  「我也想和他們戰死在一起。戰死有什麼難的!站在那裡不動就行了!可是那樣戰死有價值嗎?萬一我能搬到救兵呢?哪怕有一絲的機會……」

  若干人那張佈滿陰影的臉實在是非常低沉。

  「沒有人問我這些事情。他們只想我認罪。四個將軍都說沒見過我,王將軍是在營地附近才見到我的,他也無法證明我到底是要逃回營去還是要去搬救兵……」

  「我……我本來就觸犯了軍規。」

  他怎麼會被那突然而至的憤怒弄昏了頭腦呢?

  他本來就是想著,哪怕跪下去求人,哪怕被人誤解,哪怕回來觸犯了軍規,只要能救他們……

  只要能救……

  若干人的脖子暴出青筋地喊道:

  「為什麼就沒人聽我說話啊!」

  前方真的有敵人!

  五百人真的守不住的!

  急行軍去救能救下來的!

  可以的!

  一切可以不必這樣的!

  「很多人,只能聽到自己想聽的東西。」

  花木蘭的身上背負著「懦夫」、「膽小鬼」、「怕死之人」的各種名聲,論起背負罵名,她比若干人承受的還要更多些。

  她從不還嘴,也不為自己辯解,因為這些都是無用的東西。

  別人不會因為你的話而理解你,也不會因為你的辯解而理解你的人生。

  你最終能做的只是過好你自己的生活,按照你自己理解的方式。

  這些話,如今已經陷入了自我否定和自我矛盾的若干人不一定聽得進去。

  所以……

  「你等我。」

  花木蘭拍了拍木籠。

  「等我去找聽得見你聲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