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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火伴(一)

  賀穆蘭知道自己在做夢,或者說,她在快速體會當年的花木蘭。

  所以,即使很痛苦,她也緊緊閉著眼,一絲不落的想法子承受這一切。

  ***

  和大部分人想像的不同,花木蘭從軍的經歷並不是一開始就光鮮亮麗的。

  花木蘭從小就表現出一種異於常人的力氣,這種對鮮卑人可以說是「天賜」的奇異天賦,卻令人惋惜的出現在了身為女人的花木蘭的身上。

  她尚在三四歲時,就能輕鬆抱起比自己大上四歲的姐姐,而這種力氣隨著她的成長表現的越來越明顯,以至於花家上下都對花木蘭的態度非常不同。

  她的姐姐有些害怕她,從小和她爭執什麼,都不敢做的太過火。她的父親是典型的鮮卑軍人,認為這是上天對他最好的恩賜,所以從花木蘭能夠騎馬開始,他就開始鍛煉她的騎射能力,教她軍中戰鬥的技巧,只為了把一身技能傳授給她。

  而花木蘭的母親袁氏,則是默默的托人買回了一台織機。

  「從明天起我要學這個?」花木蘭吃驚的看著這台織機,「這怎麼可能!這線多細啊!我一不小心就會弄斷的!」

  她說的一點都不誇張,讓她砍柴劈樹都行,可拿起梭子埋首於織機之間?

  她家有那麼多錢給她買線嗎?

  「就是為了讓你不弄斷線,才買的織機。」花母難得露出了非常嚴肅的表情。

  「你現在力氣越來越大,自己手上也沒有個准數。前天洗碗,又把家裡的碗弄壞了幾隻。漢家女織布的功夫就是控制眼力、手力和指力的技巧,以後你天天給我織兩個時辰的布,什麼時候能織出一匹布來,什麼時候去騎馬!」

  就這樣,力大無匹的花木蘭,為了不因力氣大而惹出麻煩,一邊學習著將自己力氣最大化發揮的武藝,一邊學習著控制自己力氣放到最小的織布,在這樣日復一日的日子裡,漸漸長成了一個大姑娘。

  一個即會騎馬射箭,又會織布喂雞的姑娘。

  她的日子一直過的平常又不平常,直到「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

  花木蘭的弟弟才十歲,她的父親正符合軍貼上要求的「上至四十五,下至十六」的徵召年齡。但他的腿上有傷,一到冬天就疼的連路都走不了,拖著這樣的身體去打仗,無疑是自尋死路。

  在鮮卑人世代為軍的軍戶家庭裡,沒有個兒子是件很羞恥的事情。那代表著你家族的光榮傳承很快就要斷絕,你的軍戶位置將被剝奪,你的田地會被收回,你要開始交稅、開始和漢人一樣整日裡在田地裡勞作,以換回一點點吃食。

  花弧很幸運,他家早有了個兒子;

  他又很不幸,因為他還沒有等到兒子長大成才,就又要重新從軍了。

  看著父親去赴死,這對於年輕的花木蘭來說,是件極為痛苦的事情。

  她從小就知道自己與眾不同,卻不知道為什麼老天要給她這麼大的力氣。

  那一刻,她知道了。

  因為「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啊。所以,她要做阿爺的「大兒」,小弟的「長兄」。

  否則,老天爺為何要早早的賜予她這種能力呢?

  花木蘭終是帶著父親傳下的皮鎧和武器,去懷朔的集市上買好了駿馬和騎具,在可汗要求必須到達軍營時間的前一年,趕到了黑山下的軍營。

  最可怕的不是打仗,而是你還沒準備好,戰爭就開始了。

  經歷過無數次戰爭的花父深諳其中的道理,情願女兒多吃一點苦早點去軍營,也不願意臨時讓她去送死。

  「你要時刻記得,你是個女人。所以,你不能出格,不能太過勇猛,你不能暴露出你力氣極大的本事。你只要能活下來就行了。」花父的聲音似乎還縈繞在她的耳邊。「一旦有機會,你就受點小傷,或者找一切機會轉到後方。等可汗贏了,你就想法子卸甲歸田。你要回來……」

  「要給我活著回來!」.

  因為要守住「活著回來」的承諾,花木蘭從軍的道路,一開始並不是從一鳴驚人開始的。

  她像是所有鮮卑軍戶家的孩子那樣,傻乎乎的捧著衣甲,牽著自己的馬,被分到一個叫「黑四」的營中,成為了一名新兵。

  軍中的生活無疑是很辛苦的,但對於天賦異稟的花木蘭來說,卻是出乎意料的輕鬆。

  沒日沒夜的操練,不時會來騷擾的柔然人,都沒有對她帶來大的困擾。

  最艱難的,是既要維護著自己是女人的可怕秘密,又有強大的能力不能被表現出來的那種痛苦。

  你能理解訓練結束了,你的隊友們脫光甲冑,露出胸膛橫七豎八躺成一片,你卻不得不強忍著身上黏糊糊的感覺,假裝自己嫌棄地上的髒污,得回營帳裡躺躺而遭受到的笑話嗎?

  你能理解一個可以考一百分的人必須要強忍著只能保持及格分,再看見別的孩子得了一百接受誇獎後,默默看著自己六十分試卷的那種心情嗎?

  在此之前,連花木蘭都不知道自己是個這麼堅忍的人。

  她竟一點點的適應過來了.

  漸漸的,花木蘭目睹的戰鬥越來越多,也慢慢理解了為什麼阿爺讓她不要露頭。

  她見到了太多天生勇猛、或者渴望著戰功的年輕人死在柔然人的刀箭之下。能力越大的人被派上用處的地方越多,無論是探查軍情、還是夜襲敵營,亦或者抵禦柔然人的進攻,這些在軍中一直被人仰望的存在,被柔然人像是篩子一般篩了一遍又一遍,只留存下真正的精英。

  至於篩子上剩下的那些。

  ……又有誰能夠記得呢。

  她還要回家,不要被留在篩子上。

  柔然人是把大魏當做自家後花園一樣侵犯的。處於黑山這樣經常被騷擾的要塞,花木蘭在黑山只待了半年,就已經經歷過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戰鬥。

  由於刻意隱瞞實力,花木蘭在武藝上沒有表現出過人的才能,但她的騎術確實是很好的,這是很難隱瞞的身體本能。

  所以她被分到了她所在的「黑四」,那是還沒分配具體營地的新兵營,大魏對軍中寄予希望的軍戶之後進行訓練和栽培的地方。

  他們期待著這些新兵能在未來的戰鬥中得到很好的發揮。

  很長一段時間,花木蘭的「火伴」都活的好好地,甚至會在半夜邊摳著腳丫子邊抱怨今日又去守糧草了,沒有被派去追擊那些身上散發著惡臭的「蠕蠕」人。

  她還沒有來得及感受到女人和男人同處一室的嬌羞,就已經被火伴們打呼嚕、磨牙、摳腳丫、半夜躲在被子裡哼哼唧唧給打擊的沒有了一絲遐想。

  軍營真是個討厭的地方。

  火伴也很討厭。

  ***

  阿單志奇是花木蘭這一火的「火長」。北魏的軍制是十人為一「火」,同灶炊食,但凡出戰,同進同退。

  因為在家中學過做飯,又是這一「火」裡年紀最大的騎兵,阿單志奇被認命為管炊事和雜務的火長,每天當著帶頭大哥,叮囑著火伴們的衣食住行。

  他也是鮮卑軍戶之後,來自阿單氏族,那是一個在北方武川鎮十分普遍的姓氏。

  阿單氏祖祖輩輩都在當兵,一旦鮮卑貴族或者首領徵召,就要入伍打仗。阿單家的孩子除了打仗什麼都不會,從一生下來就開始學著拿刀拿槍,一旦家中最適合打仗的男人戰死,往往就代表著一戶人家的沒落。

  阿單志奇收到軍貼來黑山大營報道的時候,已經二十五歲了。他的家裡有一個才四歲大的兒子,已經有了後。他的大哥好幾年前就戰死了,所以現在輪到他成為這一房繼續當兵的男人。

  鮮卑男多女少,尤其是在北方的六鎮,鮮卑男人到了二十歲還在打光棍是常有的事。阿單志奇有妻有子的「光輝履歷」刺激了同火不少的火伴,這比他當上了火長還讓人羨慕。

  在這位「年長」、「又有閱歷」的火長看來,花木蘭是個很奇怪、很不合群的火伴。

  他對每日裡的騎射訓練和隊列訓練表現的並不熱衷,即使知道這些對他日後在戰場上存活下來有很大的幫助,他也經常表現出一種神遊天際的樣子。

  他主動要求睡在帳中最角落的地方。那地方有縫,常年鑽風,同火裡沒有人願意到那邊席地而睡,他卻似乎不以為然的一睡就是兩三個月。

  他的騎術很好,卻不願意和軍中的同伴一起賽馬;他的武藝看似不佳,可是卻不像其他鮮卑兵那樣一操練完畢回到營帳裡就累的渾似死豬,鼾聲打的震天響。

  他甚至很少和他們說話,也很少對其他人開口。除了每天必須的訓練,花木蘭表現出的一直是一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樣子。

  同火的火伴其實都很羨慕花木蘭。

  他們都是鮮卑人,只會說鮮卑話,只有幾個能稍稍說些諸如「我叫什麼什麼名字」這類的漢話。但這位花木蘭的母親是漢人,他是既通曉鮮卑話,又精通漢話的。

  在大魏的軍中,軍師、參贊、文書、軍醫和後方的後勤官吏都是漢人,衝鋒陷陣的則大部分是鮮卑世兵和各族軍戶之後。所以軍中也有大量的通譯,負責給雙方翻譯語言。

  北魏初期,軍中最大的弊端不是少了敢於赴死的勇士,而是因為語言的阻礙,有時候會出現指揮不明,管理混亂的情況。

  在這裡,一個既通曉鮮卑話又通曉漢話的控弦騎兵,但凡本領不差,攀升的都很快,更別說花木蘭還會寫一些簡單的漢字了。

  鮮卑人是沒有文字的。對於會寫字的人,他們有一種天生的敬畏。

  阿單志奇知道花木蘭一定是隱藏了自己的一些本事,但他並沒有多問。

  來軍中當兵的軍戶之後,誰家裡沒有一兩段故事呢?就連他自己,也有一肚子的往事。

  花木蘭不願意說,一定是有他的原因。

  阿單志奇一直體貼的不問,直到那一天……

  某一天,黑山大營的遠方突然出現了一道風柱,它奔過草原,一路裹著枯草、灰塵、各種奇怪的東西,像一根旋轉的黑柱子,騰上天空,遮暗了太陽。

  大漠中突然刮起的風暴是很可怕的,無盡的狂風吹來,彷彿全世界都能被捲了進去。黑山大營建立在黑山的山腳,即使是這樣,在大風來臨的日子裡,所有的士兵也都要收起帳篷,被伍長們呼喝著搬動著所有能搬動的東西到更安全的地方去躲避。

  在這樣的天氣裡,狂風捲起的塵土、沙礫把天空都染成了灰黃色,太陽也變得昏暗無光。即使是再驍勇的戰士,也都只能低著頭,掩著臉困難的行走。

  這個時候的世界,已經不是凡人的世界,一切都得聽狂風發號施令。

  阿單志奇這一火人被命令協助搬運「黑四」的營帳。這群倒霉的傢伙們幹著其他營都避之不及的賣力活計,就連花木蘭這種瘦弱的像是一陣風都能吹跑的體型,都不得不在這種大風天和他們一起扛著東西往指定的地方搬。

  阿單志奇的其他幾個火伴已經喊著「嘿喲嘿喲」的號子扛走了一大堆東西,而他和花木蘭則留下來繼續拆卸帳篷。

  嘎啦啦啦啦……

  狂風跑過空虛的營地,無理地開始搖晃阿單志奇面前的木柱。

  比人頭還粗的木柱突然一下子傾倒了下來,聽到聲響遲鈍地回頭的阿單志奇,只看到了越來越靠近、已經以極快的速度向他砸了下來的巨大木柱。

  『我完了。』

  阿單志奇劇烈的顫抖起來。

  此時他正蹲在地上解著繩子,現在站起來調頭跑肯定已經是來不及了。

  恐懼使他的雙腿麻木到無法動彈,臉色白的像是白紙,只能無力的閉上眼睛。

  意料之中的痛苦並沒有到來。

  他戰戰兢兢地睜開了眼。

  映入他眼簾的,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一幕啊!

  身材瘦弱頎長的花木蘭,就這樣在似乎會扯裂身體的強風中,用雙手撐住了巨木。

  需要軍中諸多力士一起豎起的立柱,像是隨時會壓塌他的身子那般傾斜出一個讓人擔驚受怕的角度。

  花木蘭就這樣用雙手抬著巨木,張開了嘴。

  他盡全力大喊的聲音穿過狂風傳進了他的耳朵裡。

  「你傻愣著做什麼!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