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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九卿會議開了好幾日,明珠自是論死,又開列了五十多人的明珠黨羽名單。陳廷敬明白皇上的意思,反覆說不宜涉人太多。可九卿會議現在是索額圖為頭,別人的話他半句話也聽不進去,只說天塌下來有他撐著。陳廷敬苦勸不住,也就不再多說。

  皇上看了折子,立馬把索額圖、陳廷敬、徐乾學等召了去,大罵道:「朕看出來了,你們都想趁著參明珠,黨同伐異,攬權自重!這折子上提到的尚書、侍郎及督、撫、道,共五十多人。朕把這些人都撤了,國朝天下不就完了嗎?」皇上把折子重重摔在龍案上。

  陳廷敬說:「臣反覆說過,不要涉人太多。」

  皇上打斷陳廷敬的話,問索額圖:「九卿會議是你主持的,你說說吧。」

  索額圖道:「臣以為明珠朋黨遍天下,只有除惡務盡,方能確保乾坤朗朗!」

  皇上瞪著索額圖,道:「你別說得冠冕堂皇。你同明珠有宿怨,天下誰人不知?朕仍讓你出來當差,你卻是如此胸襟,怎麼服人?」

  索額圖趕緊叩頭請罪:「臣知罪!」

  皇上斥罵索額圖半日,道:「只把張鵬翮折子上提到的幾個人查辦,其他人都不追究!」

  徐乾學拱手道:「皇上仁德寬厚,天下百官必然自知警醒!」

  索額圖仍不甘心,還想說話。皇上不等他吭聲,便道:「索額圖休得再說!傳明珠覲見吧!你們都別走。」

  一會兒,明珠面如土色,進殿就跪哭在地,叩頭道:「罪臣明珠叩見皇上。」

  皇上道:「你就跪著吧,朕今兒不叫你起來說話了。」

  明珠又是連連叩頭,道:「臣罪該萬死。」

  皇上瞟著明珠,道:「你這該不是說客氣話吧?你的確罪大惡極!但朕不是個喜歡開罪大臣的人,總念著你們的好。平三藩,你是有功的;收台灣,你也是有功的。朕念你過去功績,不忍從重治你。革去你武英殿大學士、吏部尚書之職,任內大臣,交領侍衛內大臣酌用!」

  明珠把頭叩得砰砰響:「臣謝皇上不殺之恩!」

  索額圖聽說把明珠交領侍衛內大臣酌用,臉上禁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皇上又道:「陳廷敬轉吏部尚書,吏部滿尚書另行任用。」

  陳廷敬忙跪下謝恩。他雖已早知聖意,卻仍是惶恐。他不想叫人把自己做吏部尚書與明珠下台放在一處去說,畢竟現在明珠黨羽還是遍佈天下。

  皇上道:「你們都退下吧,明珠留下。」

  索額圖、陳廷敬等都退下了,明珠趴在地上又哭了起來。

  皇上問道:「怎麼那麼多的眼淚?怕,還是委屈?」

  明珠道:「啟奏皇上,明珠冒死說句話,臣內心真的不服!」

  皇上道:「朕知道你心裡不服,才把你留下來。你要朕把你的斑斑劣跡都指出來,你才服氣是嗎?」

  明珠但知哭泣,沒有答話。皇上說:「單憑你指使王繼文隱瞞吳三桂留下的錢糧,你就該殺!」

  明珠猛然抬起頭來,驚恐道:「啊?皇上……臣知罪……可這……這……都是陳廷敬他栽贓!」

  皇上罵道:「真是不識好歹!你得感謝陳廷敬!陳廷敬識大體,不讓朕把你同王繼文做的壞事公之於眾,不然你同王繼文都是死路一條!更不用說你賣掉了多少督、撫、道、縣!」

  明珠再不敢多說,只是使勁兒叩頭。

  明珠回家路上,天色已黑了。安圖隨轎跟在後面,半句話不敢多說。明珠福晉知道今日凶多吉少,早早就候在了門口。她見轎子來了,忙迎了上去,攙著老爺進了屋。

  家裡早預備了一桌好菜,明珠卻是粒米都不想進。福晉說:「老爺,我專門吩咐下面準備了這桌菜,給您壓驚。」

  明珠卻強撐道:「壓什麼驚?老夫有什麼可怕的?」

  明珠說罷,恨恨地哼著鼻子。福晉笑道:「這就好,這就好。老爺知道我平日不沾酒的,今日卻要陪老爺喝杯酒。來,祝老爺早日平平安安,否極泰來!」

  明珠見福晉用心良苦,不覺落淚,道:「老夫謝福晉如此賢惠!」

  夫妻倆碰杯乾了,相視而笑。

  安圖接過婢女的酒壺,倒上酒,也道:「小的以為,老爺很快就沒事的。別說皇上先前不殺鰲拜,就說皇上對索額圖,不也格外開恩嗎?您在皇上眼裡的份量,可比索額圖重多了!索額圖被晾了幾年,不又出山了嗎?」

  明珠搖頭苦笑,心想自己的份量是比索額圖重多了,可自己犯的事也比索額圖重多了。

  安圖又道:「不就是隱瞞吳三桂錢糧的事嗎?皇上不追究,不就沒事了?」

  明珠仍不說話,他知道這事情擱在那裡,他就永遠別想翻身。皇上什麼時候想開罪他,什麼時候都可以舊事重提。這樁事上陳廷敬確實對他有恩,可是大恩如仇啊!

  明珠想到這裡,十分忿恨,心生一計,道:「安圖,待老夫修書一封,你送到索額圖府上去。」

  安圖拿了明珠的信,連夜送到索額圖府上。聽說明珠府上的管家送了信來,索額圖只說人也不見,信也不接。家人卻說明珠府上的人您可以不見,信還是看看。索額圖聽了生氣,說:「看什麼信?無非是求我在皇上面前替他說話,老夫好不容易等到今日,巴不得他碎屍萬段哩!」

  家人又說:「主子好歹看看他的信,看他到底想玩什麼把戲。」

  索額圖好不耐煩,嚷著叫人把信送進來。信送了進來,家人把信打開,遞給索額圖。只見信上寫道:「索額圖大人台鑒,明珠與閣下共事凡三十六年矣!蒙教既多,獲益匪淺。今明珠雖罪人,仍心憂國事。向者明珠與閣下爭鋒,非為獨邀恩寵,實欲多效力於朝廷。然則爭鋒難免生意氣,往往事與願違。驀然回首,悔恨不已。所幸朝中有陳廷敬、徐乾學、高士奇諸公,學問優長,人品可貴,皆君相之才。明珠願閣下寬大胸襟,同諸公和睦相處,共事明主。」

  索額圖讀到這裡,哈哈大笑,道:「如何做臣子,如何效忠皇上,用得著他明珠來教導老夫!明珠要我同陳廷敬、徐乾學、高士奇等和睦共事!他可真是深明大義啊!這幫漢官,沒一日不等著看老夫笑話,他們?哼!」

  索額圖心念一動,心想陳廷敬暗中整倒明珠,無非是想取而代之,他別做這個美夢!陳廷敬今日整倒明珠,明日不就要整倒我索額圖?老夫從來就不想放過陳廷敬!還有那徐乾學,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且看老夫手段!

  正是這幾日,張汧又供出一些事來,索額圖大喜過望,立馬密見皇上。皇上沒好氣,問道:「你這麼性急地要見朕,什麼大事?」

  索額圖說:「啟奏皇上,張汧供稱,明珠、陳廷敬、徐乾學、高士奇都收過他的銀子!」

  皇上怒道:「張汧怎麼如此出爾反爾?色楞額、於成龍先後都查過,查的結果雖截然相反,可從未聽說這幾個人受賄。如今你接手案子,又生出事端!」

  索額圖說:「臣只想把案情弄清,免成冤獄!」

  皇上冷笑一聲道:「什麼冤獄!朕看出來了,如今明珠倒了,你想快快兒收拾陳廷敬他們幾個,你就老子天下第一了!」

  索額圖連連叩頭,誠惶誠恐,說:「啟奏皇上,張汧可是言之鑿鑿呀!他說自己年歲大了,做個布政使都已是老天保佑,是明珠、陳廷敬、徐乾學、高士奇幾個人要他做巡撫、做總督的。想做,就得送銀子。皇上,要不是張汧招供,臣豈敢如此大膽!」

  皇上冷冷道:「你的膽子,朕是知道的。好了,折子朕會看的。」

  索額圖又道:「臣不敢斷言他們幾個人是否清白,只是張汧說高士奇貪銀子,臣有些不相信。高士奇住在禁城之內,別人如何進得來?」

  皇上一聽更是火了,說:「你說話前言不搭後語,你不相信高士奇貪銀子,偏相信其他人就貪了?高士奇是你故人,朕知道!」

  索額圖確有袒護高士奇之意,可為了顯得他辦事公道,還得把高士奇的名字點出來,再去替他說話。索額圖其實還隱瞞了高士奇的欺君大罪。原來這回張汧紅了眼,把高士奇向皇上進呈假畫的事都供了出來。索額圖私下命人把張汧這段口供刪掉了,卻也並沒把這事告訴高士奇。高士奇在他眼裡,原本就是只小螞蚱,犯不著去他面前表功。而高士奇欺不欺君,索額圖也並不在意,他只需高士奇做自己的奴才。

  索額圖退去了,皇上拿起折子看了半日,重重摔在案上。索額圖的用心,皇上看得明白。可張汧所供是否屬實,皇上也拿不準。數月來,張汧、祖澤深、王繼文、明珠,連連案發,皇上甚是煩惱。這些讀書人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原本清清白白的,做官久了就難以自守。皇上歎息良久,喚了張善德,讓他分頭傳旨,叫這幾個人自己具折說清楚。

  陳廷敬正在吏部衙門處理文牘,忽聽乾清宮來人了,忙出門迎著。已見張善德進來了,道:「陳廷敬接旨!」

  陳廷敬跪下。張善德傳旨道:「皇上口諭,張汧供稱,說他為了做巡撫、總督,先後都送了銀子給陳廷敬;而今犯了案,他又送銀子給陳廷敬要他打點。著陳廷敬速速上個折子,看他自己如何說。欽此!」

  張善德宣完上諭,忙請陳廷敬起來。陳廷敬起了身,望著張善德半日才知說話:「張公公,這是怎麼回事呀?您聽皇上說了什麼沒有?」

  張善德搖頭道:「張汧把您跟明珠、徐乾學、高士奇都供出來了,皇上很煩哪!」

  陳廷敬聽了,心裡早明白了八九分。回家說起這事,陳廷敬十分煩惱。家瑤自覺臉上無光,道:「我公公怎麼會這樣?」

  月媛說:「你公公肯定是怪你爹不肯出力相救,就反咬他一口!」

  祖彥更覺臉沒地方放,說:「岳父大人,真是對不住啊!沒想到我爹爹會出此下策!」

  陳廷敬道:「明珠他們只怕是真收了銀子的,如此一來我就更說不清楚了!真假難辨呀!」

  珍兒安慰道:「老爺,真金不怕火煉,沒什麼可怕的。」

  陳廷敬歎道:「祖彥啊,我自己都不打緊,事情總說得清的。我擔心的是你爹爹啊!他交代得越多,死得越快!皇上原本只想革他的職,讓他回家養老。他現在亂咬一氣,別人就會置他於死地!」

  家瑤、祖彥立即哭了起來,求陳廷敬萬萬設法救人。陳廷敬說:「你爹有罪,這是肯定的。我一直在暗中救他,只是不能同你們明說。沒想到我這個親家這樣沉不住氣,以為我見死不救,反過來誣陷我!」

  月媛說:「老爺,再怎麼說,都是親戚,如今怨他也沒用了,總得想辦法救人才是。」

  陳廷敬說:「他做官也有幾十年了,怎麼就沒明白道理呢?要緊的是自己救自己!王繼文關到現在什麼都不說,事情都是自己獨自扛著,就連皇上已經知道的事他都不說。其實皇上也不想讓他全說出來啊。」

  陳廷敬這話家裡人就聽不懂了,莫名其妙。

  祖彥問:「岳父,朝廷怎能這樣執法?」

  陳廷敬只是搖頭,沒有答話。

  好些日子,皇上對張汧的招供不聞不問,陳廷敬、徐乾學、高士奇幾人可是度日如年。他們的折子也都上去了,遲遲不見聖裁。明珠倒是省心,他猜準了皇上心思,知道自己身上再加幾重罪,也不會叫他掉了腦袋。他反而頗為得意,想那索額圖果然鑽了他的套兒,開始參人了。明珠又專門為此具折請罪,招認自己受了張汧銀子,如數入官。

  直到兩個月後,皇上駕臨南書房,才道:「朕本來不想理睬索額圖的折子,可他既然接手明珠審理張汧案子,朕又豈能意氣用事。陳廷敬、徐乾學、高士奇,你們上的折子,朕都看了,你們還有說的嗎?」

  徐乾學搶先說話,道:「啟奏皇上,臣先不為自己辯解,先替陳廷敬說幾句公道話。陳廷敬同張汧是姻親,臣並未見他替張汧說過半句話,怎有受賄一說?」

  索額圖道:「啟奏皇上,徐乾學是想說陳廷敬沒有受賄,他也就清白了。但明珠受賄已是事實,這又說明什麼呢?按徐乾學的道理,豈不正好說明他們四個人都受賄了嗎?」

  皇上道:「你簡直胡攪蠻纏!陳廷敬半句話沒說,我反而相信他是清白無辜的。」

  陳廷敬馬上叩頭謝恩,又道:「啟奏皇上,張汧案已經查清,不應再行糾纏。雖說張汧又供臣等如何,實為意氣用事,屬人之常情,也不應因此定他的新罪。」

  皇上聽罷點頭道:「索額圖,明珠之事已經定案,不要再節外生枝。張汧、王繼文、祖澤深的案子,事實也都清楚了,你也不要再問下去。朕不想牽涉人員太多。」

  索額圖見皇上主意已定,心裡縱有千萬個不樂意,也只得遵旨。

  皇上講了半日為臣為人的道理,然後說:「張汧欺君損友,為臣為人都實在可恨,殺了都不足惜。朕念他早年清廉自守,治理地方也有所作為,可免於死罪。革了他的職,回家養老去吧!王繼文才幹可嘉,可惜權欲太重,做出糊塗事來。革去他雲貴總督之職,改任廣西巡撫!祖澤深朕早有所聞,鼓唇搖舌,看相算命,妖言惑眾,為官既貪且酷,簡直十惡不赦,殺了吧。」

  陳廷敬見張汧終於保住了性命,心裡暗自念佛。又聽得王繼文仍用作巡撫,實為不解。祖澤深雖死不冤,卻是三人中間罪最輕的。

  皇上又道:「張鵬翮參劾明珠有功,官升三級,下去做個知府!陳廷敬、徐乾學、高士奇,分明是張汧誣陷,不必再問下去。」

  陳廷敬同徐乾學、高士奇都跪了下去,叩頭謝恩。陳廷敬卻又說:「啟奏皇上,臣謝皇上不罪之恩,但臣畢竟同張汧是姻親,臣的清白,皇上相信,別人未必願意相信。懇請皇上恩准臣回家去吧。」

  皇上聽了甚是不滿,道:「陳廷敬,你們讀書人怎麼都是這個毛病?好好的心裡一有火,就嚷著回家?」

  索額圖藉機火上澆油,說:「啟奏皇上,陳廷敬不感念皇上恩典,反而吵著要回家,皇上就由他去吧。天下讀書人多著呢,多一個少一個都無所謂。」

  陳廷敬道:「皇上,臣想回家,絕非一時之意氣。自被張汧誣陷,臣無一日不惶恐,無一日不小心,神志沮喪,事多健忘,每有奏對,腦笨口拙。長此以往,恐誤大事。再則,為了不讓別人說皇上對臣偏袒,臣也應自願回家避嫌。況臣的老父八十有一,每日倚門懸望,盼兒回家。臣想早日回到父親身邊,好好兒盡幾年孝心。」陳廷敬說到此處,熱淚縱橫。

  聽了陳廷敬說了這番話,皇上竟也低頭落淚,唏噓半日,道:「可憐陳廷敬情辭懇切,朕又豈是薄情寡義之人?准你原官解任,仍任修書總裁!」

  陳廷敬感謝皇上憐憫之意,叩頭再三。徐乾學、高士奇見皇上准予陳廷敬歸田,心中竊喜。

  徐乾學忙道:「啟奏皇上,陳廷敬為人做官,都是臣的楷模。他回家之後,皇上身邊少了人手,臣等自當更加發奮,更加勤勉!」

  高士奇也說:「徐乾學說的,正是臣的心裡話,臣自此以後……」

  皇上卻打斷高士奇的話,說:「好了,朕明白你們的忠心。陳廷敬說到避嫌,朕想也是有道理的。既然陳廷敬回家,徐乾學、高士奇也都回家吧,免得別人說朕厚此薄彼。」

  徐乾學、高士奇聽了如聞驚雷,一時不知所以,卻把索額圖高興壞了。他已瞧著徐乾學不是個好東西,巴不得他也回家去。索額圖沒能保住高士奇,也不太覺著可惜。他看出高士奇這狗奴才在他前面似乎也有離心離德之意。

  一日,張鵬翮到了陳廷敬家,進門就拱手請罪,陳廷敬大惑不然。原來張鵬翮知道自己被放欽州知府,雖說是升了官,其實等同流放。想那欽州同京城山隔千重,水過百渡,他也許只能老死他鄉了。這正好應了明珠的話,他這回再發配出去,只怕就回不來了。張鵬翮先前還怪陳廷敬沒有替他說話,自己被人當槍使了。他後來知道陳廷敬也受著委屈,方覺自己錯怪人了。

  陳廷敬卻笑道:「鵬翮,欽州你也不要去了!」

  張鵬翮聽得不明不白,問道:「這是為何?」

  陳廷敬道:「有人替你說了話,改放蘇州。蘇州可是個好地方。」

  張鵬翮不敢相信這話是真,直了眼睛望著陳廷敬。陳廷敬只是笑道:「你只回家等消息吧。」果然不出三日,張鵬翮改放蘇州知府。

  陳廷敬在京盤桓二十來日,應酬各位故舊門生,便領著家小回山西老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