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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翌日,劉景、馬明去鹽行街看看,店舖都關著門。劉景道:「日上三竿了,怎麼店舖還沒開門呢?」

  馬明說:「傳聞南方人懶惰,也許真是民風如此。」

  卻見有家叫和順鹽行的鋪面開著門,仔細瞧瞧,原來這家鋪子同昨日進去的那個園子連著,肯定就是闞家的了。

  馬明說:「進去看看?」

  劉景說:「不去吧,免得人家疑心。」

  兩人正在猶豫,裡面卻走出個黑臉漢子,凶著臉問話:「你們鬼鬼祟祟,什麼人?」

  劉景道:「這就怪了,我倆站在街上說話,關你什麼事了?」

  黑臉漢道:「站遠些說去,別站在店門口!」

  馬明道:「不許別人在你們門口停留,你們做什麼生意?你們這是鹽行,又不是皇上禁宮!」

  黑臉漢很是蠻橫,道:「關你屁事!」

  兩人離開和順鹽行,繼續往前走。劉景說:「昨夜我們見著闞望達,可是位儒雅書生呀。」

  馬明道:「未必我們又碰著假模假樣的讀書人了?」

  他倆正說著,忽聽得喧嘩之聲,原來一些衙役正在擂門捶戶。和順鹽行對面的大理茶行門開了,夥計打著哈欠問道:「幹啥呀?」

  衙役大聲喊道:「快快把店門打開!從今日起,各店必須卯時開門,不得遲誤!」

  夥計說:「沒有生意做,開門幹什麼?」

  衙役喝道:「不許胡說,當心吃官司!」

  只見衙役們一路吆喝過去,店門一家一家開了。

  劉景說:「我還以為王繼文怕店家亂說話,不許他們開門哩,原來是沒有生意。」

  馬明說:「王繼文強令店家開門,原來是做給欽差看的!可怎麼會沒有生意呢?」

  兩人已走到了鹽行街盡頭,劉景道:「我倆上大理茶行去坐坐,那裡正好對著和順鹽行。」

  大理茶行裡頭空蕩蕩的,貨櫃上稀稀落落放著些普洱茶餅。夥計見了客人,忙遞上茶來,道:「兩位客官,請喝口茶吧,生意是沒法做。」

  劉景問:「我們想要普洱茶,為什麼你們有生意不做?」

  夥計道:「二位看看我們這店,像做生意的嗎?沒貨!」

  馬明問:「雲南普洱茶,天下絕無僅有,怎會沒貨呢?」

  夥計搖頭道:「整條街上,已經三四個月沒做生意了!」

  這就奇怪了,劉景趕緊問道:「為什麼呀?」

  夥計支吾道:「我們不敢多說,怕吃官司。」

  馬明道:「做生意,怎麼會吃官司?」

  夥計道:「不敢說,我們不敢說。」

  劉景道:「如此說,我們這回來雲南,空跑一趟囉?」

  夥計說:「你們要是做鹽生意,可去和順鹽行看看。整條鹽行街,只有闞家還能撐著。」

  馬明問:「為何單單闞家還能做生意?」

  夥計悄聲兒道:「闞家闞禎兆老爺是巡撫衙門裡的人,他家當然不一樣!」

  劉景、馬明二人聽了,甚是吃驚。夥計掀起竹簾,說:「你們看,整條街冷火秋煙,只有和順鹽行門前車來車往。」

  劉景、馬明透過竹簾望去,果然見幾輛馬車停在闞家鋪子門口。

  夥計又道:「二位上他家去可得小心啊。」

  劉景問:「小心什麼?」

  夥計說:「闞家少當家闞望達,一個白面書生,我們誰也看他不懂。前不久,他家突然新雇了百十號家丁,個個都是好身手。」

  這裡正說著,突然聽得闞家門前哄鬧起來。夥計望望外頭,說:「準是福源鹽行大少爺向雲鶴又來鬧事了。向雲鶴本是闞望達的同窗好友,近日隔三岔五到和順行門前叫罵。」

  劉景起身說:「馬兄,我們看看去!」

  夥計道:「二位,闞家門前的熱鬧可不是好看的,你們可要當心啊!」

  和順鹽行前面漸漸圍了許多人,劉景、馬明站在人後觀望。

  向雲鶴在和順鹽行鋪前高喊道:「闞望達,你給我滾出來!」

  那個黑臉漢子叉腰站在鋪門前,道:「向雲鶴,我們東家念你是同窗好友,不同你計較,你為何每日來此撒野?」

  向雲鶴喊道:「闞家坑害同行,獨霸鹽市,豢養惡奴,欺小凌弱,真是喪盡天良!」

  黑臉漢凶狠地說:「你滿口瘋話,小心你的狗頭!」

  這時,闞家管家出來,同黑漢耳語幾句。黑臉漢放緩語氣,對向雲鶴說:「向公子,我家少爺請你裡面說話。」

  向雲鶴道:「我才不願踏進闞家門檻,闞望達有種的就給我滾出來!」

  黑臉漢再沒說話,只做了個手勢,便有幾個漢子擁上來,架走了向雲鶴。向雲鶴拚命掙扎著,喊道:「你們休得放肆!」

  馬明道:「劉景兄,我們又碰上惡霸了。進去救人!」

  劉景說:「不忙,先看看動靜。」

  兩人回到大理茶行,喝了幾盅茶,忽聽外頭又哄鬧起來。掀簾看時,卻見向雲鶴滿身是血,叫人從闞家裡頭抬了出來。

  馬明急了,責怪劉景,說:「我說要出事的,你還不信!」

  劉景也慌了,道:「看來闞家不善,我們快去報告老爺!」

  陳廷敬來到滇池,但見一位老者正在水邊釣魚。此人正是闞禎兆。他身著白色粗布褂子,一頂竹笠,鬚髮飄逸,宛如仙君。

  陳廷敬上前拱手道:「和風麗日,垂釣林下,讓人好生羨慕呀!老先生,打攪了!」

  闞禎兆頭也不回,應道:「村野匹夫,釣魚只為餬口,哪裡顧得上這滿池波影,半池山色!」

  陳廷敬哈哈大笑道:「聽先生說話,就不是靠釣魚為生的人。在下剛打北邊來,對雲南甚是生疏,可否請教一二?」

  闞禎兆眉宇稍稍皺了一下,似有警覺,道:「老朽孤陋寡聞,只知垂釣,別的事充耳不聞,沒什麼可以奉告呀!」

  陳廷敬說:「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說不定心裡恰恰裝著天下事。」

  闞禎兆這才回頭望望陳廷敬,問道:「不知先生有何事相問?」

  陳廷敬道:「雲南風物、官場風紀,我都想知道。」

  闞禎兆暗自吃驚,問道:「官場風紀?難道您是官差?敢問大人尊姓大名,老朽該如何稱呼?」

  陳廷敬笑道:「本人姓陳名敬,是個生意人。生意人嘛,怎可不問官場上的事?請教先生尊姓大名。」

  闞禎兆便猜著這人就是陳廷敬了。陳廷敬原名陳敬,當年被順治皇帝賜名,早已是士林美談。

  闞禎兆答道:「老兒免貴姓闞,您叫我闞老頭子便是!」

  大順在旁說道:「真是巧了,昨兒一進昆明就遇著位姓闞的,今兒又遇著一位。」

  陳廷敬也猜著此人就是闞禎兆,便說:「我倒是知道貴地有位闞禎兆先生,學問書法十分了得,我是傾慕已久啊。」

  闞禎兆卻說:「老兒還真沒有聽說過這位本家。」

  陳廷敬並不把話挑破,只說:「闞禎兆先生的大名可是遠播京師,您這位本家反倒不知道啊!」

  闞禎兆說:「慚愧慚愧!」

  這邊珍兒同大順悄悄說話:「大順,敢情姓闞的人說話都這麼彆扭?」

  陳廷敬也不管闞禎兆樂不樂意,就在他近處的石頭上坐了下來。攀談半日,闞禎兆方才講到雲南官場人事,道:「王繼文任巡撫這幾年,雲南還算太平,百姓負擔也不重。只看這太平日子能過多久。」

  闞禎兆同陳廷敬說著話,眼睛卻只望著水裡的浮標。陳廷敬問:「闞先生是否看破什麼隱情?」

  闞禎兆笑道:「我一個鄉下糟老頭子,哪有那等見識?只是空長幾十歲,見過些事兒。當年平西王吳三桂鎮守雲南,頭幾年百姓的日子也很好過啊。」

  正說著話,忽聽後面又有人聲。回頭一看,原來是王繼文趕到了。王繼文匆匆上前,朝陳廷敬拱手而拜:「雲貴總督、雲南巡撫王繼文拜見欽差陳大人!恭請皇上聖安!」

  陳廷敬忙站起來還禮:「見過制台王大人。皇上龍體康健,皇上想著你們哪!」

  闞禎兆也站了起來,微微向陳廷敬低了頭,道:「原來是欽差大人,老兒失禮了。」

  王繼文心下大驚,卻只當才看見的樣子,說:「哦,闞公也在這裡!」

  陳廷敬故意問道:「哦,你們認識?」

  王繼文剛要開口,闞禎兆搶先說話了:「滇池雖水闊萬頃,來此垂釣者並不太多。巡撫大人有時也來垂釣,因此認得老兒。」

  王繼文聽闞禎兆這麼一說,忙借話搪塞:「正是正是,下官偶爾也來滇池垂釣,故而認識闞公。」

  這時,劉景、馬明飛馬而至。劉景道:「老爺,我們有要事相報!」

  陳廷敬問:「什麼事如此緊急?」

  馬明望望四周,道:「老爺,此處不便說話。」

  王繼文忙說:「欽差大人,下官後退幾十步靜候!」

  陳廷敬便道:「好,你們暫且避避吧。」

  王繼文邊往後退,邊同闞禎兆輕聲說話:「闞公,您可是答應我不再過問衙門裡的事啊!」

  闞禎兆說:「老朽並沒有過問。」

  王繼文說:「陳大人昨夜上和順鹽行同貴公子見面,今日又在此同您會晤,難道都是巧合?」

  闞禎兆道:「老夫也不明白,容老夫告辭!」

  闞禎兆扛著釣竿,轉身而去。望著闞禎兆的背影,王繼文心裡將信將疑,又驚又怕。回頭一看,又不知劉景、馬明正向陳廷敬報告什麼大事,心中更是驚慌。

  陳廷敬聽了劉景、馬明之言,心裡頗為疑惑。難道闞家真是昆明一霸?闞禎兆名播京師,世人都說他是位高人雅士啊。

  劉景見陳廷敬半日不語,便道:「我倆眼見耳聞,果真如此。」

  馬明說:「我還真擔心向雲鶴的死活!」

  陳廷敬略作沉吟,說:「你們倆仍回鹽行街去看看,我這會兒先應付了王繼文再說。」

  陳廷敬打發兩人走去了,便過去同王繼文說話。王繼文忙迎了上來,說:「欽差大人,雲南六品以上官員都在大觀樓候著,正在等您訓示。」

  陳廷敬笑道:「我哪有什麼訓示!我今日是來游滇池的。聽說大觀樓氣象非凡,倒是很想去看看。」

  一時來到大觀樓,見樓前整齊地站著雲南六品以上官員。王繼文喊了聲見過欽差陳大人,官員們齊聲涮袖而拜。陳廷敬還了禮,無非說了些場面上的話,便請大家隨意。

  陳廷敬這才仰看樓閣,但見「大觀樓」三字筆墨蒼古,凌雲欲飛。陳廷敬朝王繼文拱手道:「制台大人,您這筆字可真叫人羨慕啊!」

  王繼文連連搖頭:「塗鴉而已,見笑了。」

  陳廷敬復又念了楹聯,直誇好字佳聯。王繼文便道:「獻醜了!欽差大人的書法、詩文在當朝可算首屈一指。早知道欽差大人會來雲南,這匾額、對聯就該留著您來寫。」

  陳廷敬搖頭道:「豈敢豈敢!這千古留名的事,可是皇上賜予您的,別人哪敢掠美?」

  王繼文便拱手朝北,道:「繼文受皇上厚恩,自當效忠朝廷,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上了樓,陳廷敬極目遠眺,讚歎不已,道:「您看這煙樹婆娑,農舍掩映,良田在望,正是制台大人對聯裡寫到的景象!」

  王繼文說:「滇池之美,天造地設,下官縱有生花夢筆,也不能盡其萬一。」

  陳廷敬想著自己家鄉山多林密,可惜少水。這滇池勝景人間罕見,又是四季如春,真趕得上仙境了。陳廷敬回身,見廊柱上也有王繼文題寫的對聯,便道:「制台大人,您的字頗得闞禎兆先生神韻啊!」

  王繼文有些尷尬,便道:「欽差大人目光如炬啊!闞禎兆先生是雲南名流,他的書法譽滿天下。闞公曾為下官慕賓,同他終日相處,耳濡目染,下官這筆字就越來越像他的了。欽差大人的字取法高古,下官慚愧,學的是今人。」

  陳廷敬笑道:「制台大人這麼說就過謙了。古人亦曾為今人,何必厚古薄今呢?」

  王繼文直道慚愧,搖頭不止。

  下了樓,王繼文說:「欽差大人,轎子已在樓下恭候,請您住到城裡去,不要再住驛館了。」

  陳廷敬道:「驛館本來就是官差住的,有什麼不好?」

  王繼文說:「那裡太過簡陋,下官過意不去啊!」

  陳廷敬笑道:「制台大人不必客氣,三餐不過米面一斤,一宿不過薄被七尺,住在哪裡都一樣。」

  王繼文見陳廷敬執意要住在驛館,便不再多說了。回城的路上,卻見劉景、馬明策馬過來。劉景下馬走到陳廷敬轎邊,悄聲兒說:「回陳大人,闞望達已被巡撫衙門抓走了!」

  陳廷敬問:「向雲鶴呢?」

  馬明說:「向雲鶴被抬回家去了,死活不知。」

  王繼文隱約聽得陳廷敬他們在說闞望達,知道瞞不過去,便道:「看來欽差大人剛到雲南,就對闞望達有所耳聞了。闞望達豢養惡奴,欺行霸市,同行憤恨,屢次到巡撫衙門聯名告狀。今日他又縱容家丁行兇,打傷同行商人向雲鶴。剛才在滇池邊,下官接到報信,立即著人將闞望達捉拿,不曾想驚動了欽差大人。」

  陳廷敬問:「聽說和順鹽行的東家,就是您原來的幕僚闞禎兆?」

  王繼文歎道:「下官不敢再讓闞禎兆做巡撫衙門的幕僚,正為此事。不過,這都是闞禎兆的兒子闞望達做的事,玷污了他父親的清譽,真是讓人痛心!請欽差大人放心,此案我自會查個水落石出,秉公辦理!」

  陳廷敬道:「好吧,這事我不過問。制台大人,皇上命我來雲南查看庫銀,純屬例行公事,並沒有其他意思。朝廷已把查看各省庫銀定為常例,有關省份都要查看的。」

  王繼文道:「下官知道,欽差大人只管清查,需下官做什麼的,但請吩咐!」

  陳廷敬卻是說得輕描淡寫,道:「此事簡單。請制台大人先把庫銀賬目給我看看,我們再一道去銀庫盤存,賬實相對,事情就結了。」

  王繼文說:「我馬上吩咐人把賬本送到官驛!」

  夜裡,陳廷敬看著賬簿,珍兒同大順在旁伺候。

  大順說:「我總覺得鹽行街不對勁兒。店舖林立,卻沒人做生意。原來還有闞家的和順鹽行做生意,這會兒和順鹽行也關門大吉了。」

  陳廷敬想那闞家的事委實蹊蹺,只是不知癥結所在。

  又聽珍兒在旁邊說:「老爺,我覺著制台大人也有些怪怪的。」

  陳廷敬問:「怎麼怪怪的?」

  珍兒說:「我在您背後一直看著制台大人,他的臉陰一陣陽一陣。您在大觀樓看他寫的字,我瞧他大氣都不敢出。等您誇他字寫得好,他才鬆了口氣。後來您說他的字很像闞禎兆的字,他又緊張了。」

  陳廷敬哈哈大笑,說:「那字本來就不是他寫的,是闞禎兆寫的。」

  珍兒吃驚道:「原來老爺一眼就看出來了?」

  陳廷敬說:「讀書人都能一眼看出來。」

  珍兒說:「王繼文也是讀書人,他怎麼可以請別人寫字,自己留名?」

  陳廷敬說:「讀書人跟讀書人,也不一樣。」

  大順樂了,笑道:「這麼說,我要是做了大官,我也是想寫字就寫字,想作畫就作畫了?」

  陳廷敬搖頭苦笑,仍埋頭看著賬本。忽聽得外頭有響動,大順出去看看,不曾見著什麼。

  陳廷敬道:「你們得留神那位驛丞。照說他應該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了,他卻假裝不知道,大可懷疑。」

  珍兒說:「我想昨日就是他動了老爺的箱子。」

  闞禎兆星夜造訪王繼文,一臉怒氣,問道:「我闞家犯了什麼王法?我兒子做了什麼惡事?」

  王繼文道:「闞公息怒!向雲鶴差點兒被您家打死啊!」

  闞禎兆憤然道:「向雲鶴的傷根本就不是我們家裡人打的,這是栽贓陷害!」

  王繼文說:「闞公呀,向雲鶴好好的,被您家家丁強拉進院裡去,又被打得半死從您家抬出來,街坊鄰居都可作證,難道還能有假?」

  闞禎兆說:「制台大人,向雲鶴是你們衙門裡去的人打的,我不願相信這是您的吩咐!」

  王繼文說:「闞公,這件事我會盤查清楚,但請您一定體諒我的苦心。我也是為您闞家著想。欽差在此,我不把望達弄進來,難道還要欽差親自過問此案不成?真把望達交到陳廷敬手裡,就禍福難測啊!」

  闞禎兆怒道:「笑話!我家望達並沒有犯法,怕他什麼欽差?」

  王繼文說:「這種大話闞公就不要說了。您家生意做得那麼大,就挑不出毛病?無事還會生非哩!文啟,你送送闞公!」

  楊文啟應聲進來,說:「闞公,您請回吧,我送送您!」

  闞禎兆甩袖起身道:「告辭,不必送了。」

  楊文啟仍跟著闞禎兆出了巡撫衙門,一路說著好話。到了門外,闞禎兆沒好氣,說:「不必送了,我找得著家門!」

  楊文啟道:「闞公不必這麼不給面子嘛,你我畢竟共事一場。請吧。」

  闞禎兆理也不理,走向自家馬車。楊文啟趕上去,扶著馬車道:「闞公,制台大人礙著情面,有些話不好同您直說。闞公,衙門裡的事,您就裝聾作啞吧。」

  闞禎兆說:「我是百姓一個,並不想過問衙門裡的事。」

  楊文啟道:「可陳廷敬一到昆明,就同你們父子接了頭呀。」

  闞禎兆這才明白過來,問道:「制台大人捉拿我家望達,就為此事?」

  楊文啟並不回答,只道:「您保管什麼都不說,您家望達就沒事兒。您要是說了什麼,您家望達我就不敢擔保了。何況,闞公您別忘了,昆明商家關門大吉,可都是您闞公的責任啊!」

  闞禎兆呸了聲,道:「楊文啟,你們怎敢把這事都栽在我身上?」

  楊文啟嘿嘿一笑,不再答話。闞禎兆大罵幾聲小人,叫家人趕車走了。一路上,闞禎兆憤懣難填,思來想去痛悔不已。半年前,他本已離開巡撫衙門,可王繼文又找上門來,求他最後一次幫忙。他礙著面子,只得答應。沒想到,終究鑄成大錯!

  當日夜裡,劉景、馬明摸黑來到向家福源鹽行,敲了半日門,才有人小聲在裡頭問道:「什麼人?我們夜裡不見客!」

  劉景道:「我們是衙門裡的人!」

  聽說衙門裡的人,裡頭不敢怠慢,只好開了門。向家老爺向玉鼎出來見過了,聽說兩位是欽差手下,便引他們去了向雲鶴臥房。向雲鶴躺在床上,閉目不語。

  劉景問道:「向公子,闞家為什麼要打你?」

  向雲鶴微微搖頭,並不說話。

  向玉鼎說:「兩位見諒,小兒沒力氣說話。」

  馬明道:「令公子身子有些虛,我們還是出去說話吧。」

  客堂裡,劉景問道:「向老闆,聽說闞望達打傷了令公子,就被巡撫衙門抓走了,原是同行告他惡行種種。闞望達都做過哪些壞事?」

  向玉鼎歎道:「我家雲鶴同闞望達本是同窗好友,但幾個月前闞望達同他父親闞禎兆設下毒計,坑害同行,弄得我們生意都做不成。眾商敢怒不敢言,只有我家雲鶴,性子剛直,寫了狀子,跑去各家簽名,聯名把闞家告到巡撫衙門。」

  馬明問:「闞家怎麼坑害你們?」

  向玉鼎只是搖頭,道:「不敢說,我不敢說啊!」

  劉景說:「你們既然已把闞家告到衙門裡去了,還有什麼不敢說的?」

  向玉鼎道:「誰都不敢出頭,只有我家雲鶴魯莽!」

  劉景道:「俗話說得好,有理走遍天下,你怕什麼?」

  向玉鼎說:「誰跟我們講理?人家闞家是什麼人?闞禎兆早在平西王手裡就是衙門裡的幕僚,官官相護啊!」

  劉景說:「我們欽差大人是皇上派來的,辦事公道,你但說無妨。」

  向玉鼎搖頭半日,說:「就是皇帝老子自己來了,下道聖旨也就拍屁股走人了,我們祖祖輩輩還得在雲南待下去,衙門還是這個衙門,惡人還是這些惡人!我是不敢說的,你去問問別人,看他們敢不敢說。」

  向玉鼎半字不吐,劉景、馬明只得告辭。兩人從福源鹽行出來,忽見前面有個黑影閃了一下不見了。

  劉景悄聲道:「馬兄,有人盯著我倆。」

  馬明不動聲色,也不回頭。兩人忽快忽慢,施計甩掉那個影子,躲進暗處。那人躊躇片刻,返身往回走了。

  劉景輕聲道:「跟上,看看他是什麼人。」

  兩人悄悄兒跟著那個黑影,原來那人進了城,去了巡撫衙門。衙門前燈籠通亮,照見那人原是驛丞向保。

  陳廷敬聽說了向保跟蹤的事,心想等到明兒他如仍假裝不知道驛站裡住著欽差,就真不尋常了。又想這向保只是個無品無級的驛丞,竟然直接聽命於巡撫大人,太不可思議了。

  大順還在說王繼文要人家替自己寫字的事,道:「老爺您可真沉得住氣,知道大觀樓上的字不是王大人寫的,還直誇他的字寫得好。」

  劉景、馬明莫名其妙,聽珍兒說了,才知道大觀樓上的字其實是闞禎兆寫的。劉景便說:「如此說,王繼文真是個小人。」

  陳廷敬搖頭道:「僅憑這一點,便可想見王繼文是個沽名釣譽的人。但我此行目的,不是查他字寫得怎麼樣,而是看他倉庫裡的銀子是否短少。」

  第二日,陳廷敬身著官服,出了驛站門口。向保慌張追了出來,跪在陳廷敬面前道:「小的不知道大人是官差,冒犯之處,萬望恕罪!」

  陳廷敬說:「你不知道我是官差,哪來的罪過?起來吧。」

  向保仍是跪著,不敢起來。

  珍兒說:「這位是欽差陳大人。從今日起,誰也不准進入欽差大人房間。裡面片紙點墨,都是要緊的東西,你可要小心囉!」

  向保叩頭道:「小的派人成日守著,蚊子也不讓飛進去!」

  珍兒說:「丟了東西,只管問你!」

  向保叩頭如搗蒜,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陳廷敬徑直去了藩庫,王繼文早已領著官員們候著了。王繼文上前拜道:「下官未到驛館迎接,望欽差大人恕罪!」

  陳廷敬笑道:「繁文縟節,不必拘泥。」

  王繼文說:「藩庫裡的銀子,下官只有看守之責,收支全由朝廷掌握。陳大人,您請!」

  王繼文領著陳廷敬進了藩庫,但見裡面裝銀錠的箱子堆積如山。王繼文說:「賬上一百三十萬兩庫銀全在這裡。下官已安排好庫兵,可一一過秤,請陳大人派人監督就是。」

  陳廷敬笑道:「我管過錢法,一萬兩銀子堆起來該有多少,心中大致有譜,也不一定一一過秤。」

  王繼文一聽,千斤石頭落地,忙道:「聽憑欽差大人安排。」

  陳廷敬忽然停下腳步,說:「把這堆銀子打開看看吧。」

  王繼文命人抬來箱子,道:「請欽差大人過目。」

  陳廷敬拿起一塊銀錠,看看底部,一個「雲」字。陳廷敬放下銀錠,並不說話。王繼文望望陳廷敬眼色,吩咐庫兵繼續開箱。陳廷敬又拿起一個銀錠,仍見底部有個「雲」字。打開十來箱後,陳廷敬見銀錠底部竟是一個「福」字;再打開一箱,銀錠底部是個「和」字。

  王繼文臉上開始冒汗,不敢多話,只低頭站著。陳廷敬道:「制台大人,這可不是官銀呀?」

  王繼文馬上跪了下來,道:「下官有事相瞞,請欽差大人恕罪!」

  陳廷敬見王繼文這般模樣,實在想給他在下屬面前留點面子,便道:「你們都下去吧,我同制台大人有話說。」

  藩庫裡只有他倆了,陳廷敬請王繼文起來說話。王繼文爬起來,拱手謝過,說:「下官有罪,事出有因。雲南被吳三桂蹂躪幾十年,早已滿目瘡痍,民生凋敝。繼文見百姓實在困苦,冒著背逆朝廷之大罪,私自把庫銀借給商家做生意,利息分文不取,只待他們賺了錢,便還上本錢。還算老天有眼,三年過去了,商家們都賺了錢,剛把本錢如數還上。銀子尚未來得及重新翻鑄,打上官銀字號。不曾想,欽差突然來到,下官未能把事做周全。」

  陳廷敬不太相信事情真有如此湊巧,便問道:「所有商家都把銀子還上了嗎?」

  王繼文說:「回欽差大人,都還上了。」

  陳廷敬越發疑心了。生意場上有發財的,有虧本的,哪有家家都賺錢的?他一時又抓不住把柄,便說:「繼文一心愛民,朝廷的銀子也沒什麼損失,我還有什麼話說呢?」

  王繼文又跪下來說:「雖然如此,也是朝廷不允許的,下官仍是有罪!」

  陳廷敬說:「你寫道折子,把事情原委說清楚,我自會在皇上面前替您說話的。」

  王繼文支吾著,不知如何答話。

  陳廷敬問:「繼文有難處嗎?」

  王繼文道:「既然朝廷銀子絲毫無損,可否請欽差大人替我遮掩!繼文當萬分感謝!」

  陳廷敬搖頭道:「兄弟縱有成全之意,卻也不敢欺君呀!」

  王繼文長跪不起,言辭淒切:「下官實在是愛民有心,救民無方,不然哪會出此下策!欽差大人可去問問雲南百姓,我王繼文是否是個壞官!」

  陳廷敬不能讓王繼文就這麼跪著,便說:「繼文請起,這件事容我再想想,今日不說了。」

  出了藩庫,陳廷敬同王繼文別過,仍回驛館去。一路走著,劉景說:「難道王繼文真是王青天?」

  馬明道:「我們辛苦地跑到雲南一趟,居然查出個清官!」

  陳廷敬掀開車簾,道:「話不能這麼說。我們查案的目的,不是要查出貪官。真能查出清官,這才真是百姓之福,朝廷之幸。」

  珍兒道:「可我看王繼文不像清官。」

  陳廷敬說:「如果真像王繼文自己所說,他所作所為雖然有違朝廷制度,卻也實在是為雲南百姓做了件好事。」

  說話間已到鹽行街。大順道:「可你們瞧瞧,店舖門是開著,卻冷冷清清,哪像做生意發大財的樣子?」

  陳廷敬吩咐下車,道:「劉景、馬明,你們二位走訪幾戶商家,問問巡撫衙門向他們借銀子的事兒。」

  劉景說:「好吧,老爺您先回去歇息吧。」

  馬明道:「大順,昆明也許暗藏殺機,你得寸步不離老爺!」

  大順笑道:「您二位放心,我跟著老爺幾十年了,從來還沒有過閃失哩!」

  珍兒啥也不說,只拍拍腰間的劍。

  陳廷敬笑道:「我沒事的。大順你也不能跟我閒著,你去趟闞禎兆鄉下莊上,請他來驛館敘話。」

  楊文啟卻趕在大順之前就到了闞家莊上,找到闞禎兆說:「藩庫之事差點兒被陳廷敬看破,幸好制台大人急中生智,敷衍過去了。」

  闞禎兆不冷不熱,道:「陳大人是那麼好敷衍的人?」

  楊文啟說:「撫台大人就怕陳廷敬來找您,吩咐我專此登門,同闞公商討對策。」

  闞禎兆道:「紙是包不住火的!」

  楊文啟笑笑,喝了半日茶,說:「闞公,您家望達性子剛烈,在獄中多次都要尋死,我吩咐獄卒日夜看守,不得出任何差池。」

  闞禎兆拍了桌子,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在要挾我!」

  楊文啟說:「闞公,話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您看著辦吧。」楊文啟說罷,放下茶盅,甩手而去。

  楊文啟走了沒多久,大順到了闞家莊上。家人先給大順上了茶,才去請了闞禎兆出來見客。

  大順深深施了禮,說:「闞公,我家老爺、欽差陳廷敬大人恭請您去驛館敘話。」

  闞禎兆冷冷道:「我同您家老爺並無交往,我也早不在衙門裡做事了,恕不從命。」

  大順抬頭一看,大吃一驚,問道:「您不是那位在滇池釣魚的闞先生嗎?」

  闞禎兆道:「是又如何?」

  大順說:「闞公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呀?那日您硬說不認識闞禎兆先生!」

  闞禎兆歎道:「我並沒有胡說,當年那位聲聞士林的闞禎兆已經死了,現如今只有一位垂釣滇池的落魄漁翁!」

  大順道:「闞公您這都是讀書人說的話,我是個粗人,不懂。我只是奉欽差之命,請闞公去驛館一敘。」

  闞禎兆笑道:「我若是官場中人,欽差寅時召,不敢卯時到。可我是鄉野村夫,就不用管那麼多了。您請回吧,恕我不送!」

  闞禎兆說罷,轉身進去了。大順被晾在客堂,只好怏怏而回。

  劉景、馬明頭一家就去了大理茶行,夥計知道二位原是欽差手下,畢恭畢敬。劉景問:「你們家向巡撫衙門借過多少銀子?」

  夥計說:「這得問我們東家。」

  馬明問:「你們東家呢?」

  夥計說:「東家走親戚去了,兩三日方能回來。」

  問了半日,夥計只是搪塞,又道:「您二位請走吧,不然東家怪罪下來,我這飯碗就砸了!」

  劉景說:「官府問案,怎麼就砸了你飯碗了?就是你東家在,也是要問的!」

  夥計作揖打拱的,說:「你們只是不要問我。我只想知道,欽差大人什麼時候離開昆明?」

  劉景道:「案子查清,我們就回京覆命!」

  夥計說:「拜託了,你們快快離開昆明吧!」

  馬明生氣起來,說:「你什麼都不肯說,案子就不知道何時查清,我們就走不了!」

  夥計說:「你們不走,我們就沒法過日子了。欽差早走一日,我們的倒霉日子就少一日。」

  劉景要發火了,道:「欽差大人奉皇上之命,清查雲南庫銀開支,這都是替百姓辦事,你們怎麼只希望欽差大人早些走呀?」

  夥計說:「這位官老爺的話小的答不上來,我只想知道欽差何日離開。」

  馬明圓睜怒眼,道:「荒唐,欽差大人倒成了你們的災星了!」

  夥計嚇得跪了下來,仍是什麼都不肯說。

  兩人出門,又走了幾家,大家都是半字不吐,只問欽差大人何時離開。

  聽大順一說,陳廷敬知道那位在滇池釣魚的老漢果然就是闞禎兆。闞禎兆在雲南算個人物,那日王繼文竟沒有引見,其中必有隱情。

  大順在旁說道:「我看這姓闞的鬼五神六,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陳廷敬又想巡撫給商家借銀一事,誰都守口如瓶,蹊蹺就更大了。

  劉景說:「我們原以為只有向雲鶴家不敢說,我們走了這麼多家,誰都不敢說。」

  大順道:「我說呀,別這麼瞻前顧後的,不如明兒到巡撫衙門去,找王繼文問個明白!」

  陳廷敬笑道:「我是去巡撫衙門審案,還是幹啥?審個巡撫,還得皇上御批哩!你們呀,得動腦子!」

  珍兒問道:「老爺,王繼文說他為商家們做了那麼大的好事,可商家們卻是閉口不提,這不太奇怪了嗎?」

  馬明道:「豈止是閉口不提!他們聽見巡撫衙門幾個字臉就變色!」

  珍兒說:「那許是王繼文並沒有給商家借過銀子!可商家的銀子怎麼到了藩庫裡呢?」

  陳廷敬眼睛頓時放亮,拍掌道:「珍兒,你問到點子上了!」

  珍兒恍然大悟,說:「我明白了!」

  陳廷敬點頭道:「珍兒猜對了。」

  劉景同馬明面面相覷,拍拍腦袋說原來是這麼回事。大順一時沒想清楚,問:「你們都說明白了,明白什麼了呀?」

  大夥兒哈哈大笑起來,直指著大順搖頭。

  陳廷敬道:「珍兒,你說說。」

  珍兒說:「王繼文並沒有借過銀子給商家,而是他虧空了庫銀,臨時借了商家的銀子放在藩庫裡湊數,想矇混過關!」

  陳廷敬點頭道:「這就是為什麼鹽行街關門的原因。商家那裡銀子盤不過來,要麼就進不了貨,要麼就欠著人家的款,哪有不關門的?王繼文知道朝廷有欽差要來,就早早地把商家的銀子借來了。誰家做生意的能熬得過幾個月沒銀子?」

  大順拍拍後腦勺,直道自己是木魚腦袋,又說:「知道是這樣,那不更好辦了?把商家們召到巡撫衙門裡去,同王繼文當面對質,真相大白!」

  馬明朝大順搖頭,道:「商家們在自己家裡都不敢說,到了巡撫衙門還敢說?」

  珍兒說:「老爺,我有個辦法,不用審案,就會真相大白!」

  陳廷敬忙問:「什麼辦法?快說說。」

  珍兒說:「放出消息,告訴商家,只說借給巡撫衙門的銀子,限明兒日落之前取回,不然充公!」

  陳廷敬連說這真是個好法子,便吩咐大順連夜出去放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