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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很快就到陽春三月,皇上駕臨豐澤園演耕。御田旁設了黃色幃帳,皇上端坐在龍椅上,三公九卿侍立在側。四位老農牽著牛,恭敬地站在御田里。明珠領著四個侍衛抬來御犁架好,然後上田跪奏:「啟奏皇上,御犁架好了。」

  皇上點點頭,放下手中茶盅。索額圖拿盤子托著御用牛鞭,恭敬地走到皇上面前,跪奏:「恭請皇上演耕!」

  皇上站起來,拿起牛鞭,下到田里。四位老農低頭牽著牛,四個侍衛扶著犁,皇上只把手往犁上輕輕搭著,揮鞭策牛,駕地高喊一聲。高士奇提著種箱緊隨在皇上後頭,徐乾學撒播種子。皇上來回耕了四趟,上田歇息。公公早端過水盆,替皇上洗乾淨腳上的泥巴,穿上龍靴。明珠、索額圖、陳廷敬等三公九卿輪流著耕田。

  皇上望著臣工們耕田,又同明珠、陳廷敬等說話,道:「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各安其業,要獎勵耕種,豐衣足食。去年受災的地方,朝廷下撥的種子、銀兩,要盡快發放到百姓手裡。速將朝廷勸農之意詔告天下。」

  明珠低頭領旨。皇上又道:「治理天下,最要緊的是督撫用對了人。朕看雲南巡撫王繼文就很不錯,雲南百姓都喊他王青天。」

  明珠道:「皇上知人善任,蒼生有福。」

  皇上突然想起王繼文的折子,問:「王繼文奏請修造大觀樓,折子都上來幾個月了,怎麼還沒有著落?」

  陳廷敬奏道:「啟奏皇上,臣等議過了,以為應叫王繼文計算明白,修造大觀樓得花多少銀兩,銀子如何籌得。還應上奏樓閣詳圖,先請皇上御覽。」

  皇上說:「即便如此,也應早早地把折子發還雲南。」

  陳廷敬回道:「啟奏皇上,折子早已發還雲南,臣會留意雲南來的折子。」

  皇上不再多問,陳廷敬心裡卻疑惑起來。他見朝廷同各省往來文牒越來越慢,往日發給雲南的文牒,一個月左右就有回音,最多不超過兩個月,如今總得三個月。王繼文上回的折子,開年就發了回去,差不多三個月了,還沒有消息。

  原來,各省往朝廷上折子、奏折的,都必須事先送到明珠家裡,由他過目改定,再發回省裡,重新抄錄,加蓋官印,再經通政使司送往南書房。明珠只道這是體會聖意,省裡官員也巴不得走走明珠的門子。這套過場,南書房其他人通通不知道。

  這日夜裡,明珠府上客堂裡坐了十來個人,都是尋常百姓穿著,正襟危坐,只管喝茶,一言不發。他們的目光偶爾碰在一起,要麼趕緊避開,要麼尷尬地笑笑。他們都是各省進京奏事的官差,只是互不透露身份。明珠的家人安圖專管裡外招呼,他喊了誰,誰就跟他進去。他也不喊客人的名字,出來指著誰,誰就站起來跟著他走。

  安圖這會兒叫的是湖南巡撫張汧的幕僚劉傳基。劉傳基忙應聲而起,跟著安圖往裡走。安圖領著他走到一間空屋子,說:「你先坐坐吧。」

  劉傳基問:「請問安爺,我幾時能見到明相國?」

  安圖說:「老爺那邊忙完了,我便叫你。」

  劉傳基忙道了謝,安心坐下。安圖又道:「我還得交代你幾句。你帶來的東西老爺都收下了,我家老爺領了你們巡撫的孝心。只是等會兒見了老爺,你千萬別提這事兒。」

  劉傳基點頭道:「庸書明白了。」

  安圖出去一會兒,回來說:「你跟我來吧。」

  劉傳基起身跟在安圖後面,左拐右拐幾個迴廊,進了一間屋子。明珠坐在炕上,見了劉傳基,笑瞇瞇地點頭。

  劉傳基施了大禮,道:「湖南巡撫幕賓劉傳基拜見明相國。」

  明珠笑道:「你們巡撫張汧大人,同我是老朋友。他在我面前誇過你的文才。快快請坐。到了幾日了?」

  劉傳基道:「到了三日了。」

  明珠回頭責怪安圖:「人家從湖南跑來一趟不容易,怎麼讓人家等三日呢?」

  安圖低頭道:「老爺要見的人太多了,排不過來。」

  明珠有些生氣,道:「這是處理國家大事,我就是不吃不睡,也是要見他們的。」

  劉傳基拱手道:「明相國日理萬機,甚是操勞啊!庸書新到張汧大人幕下,很多地方不懂禮,還望明相國指教。」

  明珠搖頭客氣幾句,很是感慨的樣子說:「替皇上效力,再辛苦也得撐著啊!皇上更辛苦。我這裡先把把關,皇上的擔子就沒那麼重了。」

  劉傳基連忙點頭稱是。明珠道:「閒話就不多說了。湖南連年災荒,百姓很苦,皇上心憂如焚哪!你們巡撫奏請蠲除賦稅七十萬兩,我覺得不夠啊!」

  劉傳基大喜道:「明相國,如果能夠多免掉些,湖南百姓都會記您的恩德啊!」

  明珠說:「免掉八十萬兩吧。」

  劉傳基跪了下來,說:「我替湖南百姓給明相國磕頭了!」

  明珠扶了劉傳基,道:「快快請起!折子你帶回去,重新起草。你們想免掉八十萬兩,折子上就得寫一百萬兩。」

  劉傳基面有難色,道:「明相國,救災如救命,我再來回跑一趟,又得兩個月。」

  明珠道:「這就沒有辦法了。你重新寫個折子容易,可還得有巡撫官印呀!」

  劉傳基想想,也沒有辦法,道:「好吧,我只好回去一趟。」

  明珠道:「折子重寫之後,直接送通政使司,不要再送我這裡了。要快,很多地方都在上折子奏請皇上減免賦稅。遲了,就難說了。」

  劉傳基內心甚是焦急,道:「我就怕再回去一趟趕不上啊。」

  明珠不再說什麼,和藹地笑著。劉傳基只好連連稱謝,告辭出來。

  安圖領著劉傳基,又在九曲迴廊裡兜著圈子。

  安圖問道:「下面怎麼辦,你都懂了嗎?」

  劉傳基說:「懂了,明相國都吩咐了。」

  安圖搖搖頭,道:「這麼說,你還是不懂。」

  劉傳基問:「還有什麼?安爺請吩咐!」

  安圖道:「皇上批你們免一百萬兩,但湖南也只能蠲免八十萬兩,多批的二十萬兩交作部費。」

  劉傳基大吃一驚,道:「您說什麼?我都弄糊塗了。」

  安圖沒好氣,說:「清清楚楚一筆賬,有什麼好糊塗的?你們原來那位師爺可比你明白多了。告訴你吧,假如皇上批准湖南免稅一百萬兩,你們就交二十萬兩作部費。」

  劉傳基問道:「也就是說,皇上越批得多,我們交作部費的銀子就越多?」

  安圖點頭道:「你懂了。」

  劉傳基性子急躁,顧不得這是在什麼地方,直道:「原來是這樣?我們不如只請皇上免七十萬兩。」

  安圖哼了一聲,說:「沒有我們家老爺替你們說話,一兩銀子都不能免的!」

  劉傳基搖頭歎道:「好吧,我回去稟報巡撫大人。」

  三日之後,明珠去南書房,進門就問:「陳大人,雲南王繼文的折子到了沒有?」

  陳廷敬說:「還沒見到哩,倒是收到湖南巡撫張汧的折子,請求蠲免賦稅一百萬兩。」

  明珠聽著暗自吃了一驚,不相信劉傳基這麼快就回了趟湖南,肯定是私刻官印了。他臉上卻沒事似的,只接過折子,說:「湖南連年受災,皇上都知道。只是蠲免賦稅多少,我們商量一下,再奏請皇上。」

  夜裡,明珠讓安圖去湖南會館把劉傳基叫了來。原來劉傳基擔心再回湖南跑一趟蠲免賦稅就會落空,真的就私刻了巡撫官印。劉傳基自然知道這是大罪,卻想那明珠伸手要了二十萬兩銀子,他知道了也不敢說的。

  安圖領著劉傳基去見明珠,邊走邊數落道:「劉師爺,你也太不懂事了。咱家老爺忙得不行了,你還得讓他見你兩次!咱老爺可是從來不對人說半句重話的,這回他真有些生氣了。」

  劉傳基低頭不語,只顧跟著走。明珠見劉傳基進了書房,劈頭就罵了起來:「傳基呀,你叫我說你什麼好呢?你竟敢私刻巡撫官印,你哪來這麼大膽子?張汧會栽在你手裡!」

  劉傳基心裡並不害怕,卻故意苦著臉道:「庸書只想把差事快些辦好,怕遲了,皇上不批了。不得已而為之。」

  明珠搖頭不止,道:「你真是糊塗啊!你知道這是殺頭大罪嗎?事情要是讓皇上知道了,張汧也會被革職查辦!」

  劉傳基道:「這事反正只有明相國您知道!求您睜隻眼閉只眼,就沒事。」

  明珠長歎道:「張汧是我的老朋友,我是不會把這事稟報皇上的。皇上已經恩准,蠲免湖南賦稅一百萬兩,你速速回湖南去吧。」

  劉傳基跪下,深深叩了幾個頭,起身告辭。明珠又道:「傳基不著急,我這裡還有封信,煩你帶給張汧大人。」

  劉傳基接了信,恭敬地施過禮,退了出來。安圖照明珠吩咐送客,劉傳基猶豫再三,吞吞吐吐地說:「安爺,請轉告明相國,二十萬兩部費,我們有難處。」

  安圖生氣道:「你不敢當著咱老爺的面說,同我說什麼廢話?我正要告訴你哩,部費如今是三十萬兩了!」

  劉傳基驚得合不攏嘴,原來明珠抓住他私刻官印的把柄,又多要了十萬兩銀子。劉傳基瞪著安圖道:「皇上要是只免七十萬兩,湖南這兩年一兩銀子也不要向百姓要。如今皇上免我們一百萬兩,我們就得向百姓收三十萬兩。哪有這個道理?」

  安圖道:「張汧怎麼用上你這麼個不懂事的幕僚!別忘了,你私刻官印,要殺頭的!」

  劉傳基本來就是個有脾氣的人,他這會兒再也忍不住心頭之火,拂袖而出。

  第二日,劉傳基並不急著動身,約了張鵬翮喝酒。原來劉傳基同張鵬翮是同年中的舉人,當年在京城會試認識的,很是知己,又一直通著音信。張鵬翮後來中了進士,劉傳基卻是科場不順,覓館為生逍遙了幾年,新近被張汧請去做了幕賓。劉傳基心裡有事,只顧自個兒灌酒,很快就醉了,高聲說道:「明珠,他是當朝第一貪官。」

  張鵬翮忙道:「劉兄,你說話輕聲些,明珠耳目滿京城呀!」

  劉傳基哪管那麼多,大聲說道:「我劉某無能,屢試不第,只好做個幕賓。可這幕賓不好做,得昧著良心做事!」

  劉傳基說著,抱著酒壺灌了起來,又嚷道:「為著巡撫大人,我在明珠面前得裝孫子,可是我打心眼裡瞧不起他!我回去就同巡撫大人說,三十萬兩部費,我們不出!」

  張鵬翮陪著劉傳基喝酒直到天黑,送他回了湖南會館。從會館出來,張鵬翮去了陳廷敬府上,把劉傳基的那些話細細說了。

  陳廷敬這才恍然大悟,道:「難怪朝廷同各省的文牒往來越來越慢了!」

  張鵬翮道:「現如今我們言官如有奏章,也得先經明珠過目,皇上的耳朵都叫明珠給封住了!陳大人,不如我們密參明珠。」

  陳廷敬道:「魯莽行事是不成的,得先摸摸皇上的意思。平時密參明珠的不是沒有,可皇上都自有主張。」

  張鵬翮搖頭長歎,直道明珠遮天蔽日,論罪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