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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第二日,明珠趕往暢春園奏事。皇上聽明珠說完,神色不悅,道:「如此說來,陳廷敬所奏件件屬實?」

  明珠道:「件件屬實。寶泉局銅料倉庫歷年賬實不符,所任官員都有責任。科爾昆聽任爐頭向忠矇混,自己也從中漁利,也是事實。最可恨的是爐頭向忠,把持錢廠三十多年,作惡多端。奸商蘇如齋擾亂錢法,罪大惡極。」

  皇上搖頭歎道:「既然如此,銅料虧空案不論牽涉到誰,一查到底。該抄家的抄家,該奪官的奪官,該殺頭的殺頭!那些個奸商惡棍,不用多說,把案子問明白嚴辦就是了。」

  皇上其實並不想處置太多官員,但他嘴上得顧及大清例律。明珠摸透了皇上心思,便說:「皇上從嚴執法,這是國家大幸。寶泉局銅料虧空案,雖然事實確鑿,但牽涉人員太多,而且年月久遠,很難分清子丑寅卯。追查起來,弄不好就會冤枉好人,難免引起朝野震動。」明珠說到這裡,故意停下來,暗窺皇上神色。

  皇上問:「你說如何處置?」

  明珠道:「臣以為,這件事只追到科爾昆和許達為止。」

  皇上問:「只追他倆,虧空的銅料怎麼辦?」

  明珠道:「皇上,臣料想,虧空的銅料不僅已經補上了,而且大有盈餘。」

  皇上大為疑惑,問:「誰有這麼多銀子賠補?」

  明珠道:「陳廷敬已抄了爐頭向忠和奸商蘇如齋的家,查獲了大量贓物。只要皇上准了,科爾昆跟許達的家也可查抄。」

  皇上心想陳廷敬倒是揣透了自己的心思,最要緊的是把寶泉局虧空補上,不必處置太多的人。皇上點頭半日,問道:「科爾昆、許達兩人如何處置?」

  明珠說:「科爾昆罷官,許達殺頭。」

  皇上不說話,只微微點頭。過了好半日,皇上才說:「錢法倒是讓陳廷敬弄順了。自從改鑄輕錢,奸商毀銅無利可圖,百姓手裡就有制錢用了。」

  幾日以後,皇上在乾清門聽政,議到許達之罪,說是當斬。

  陳廷敬立馬跪下,奏道:「許達不能殺!」

  皇上沉著臉,不說話。明珠道:「啟奏皇上,許達辦差不力,聽任奸商胡作非為,寶泉局損失極大,應予嚴懲!」

  陳廷敬說:「該殺的是科爾昆!他勾結奸商倒賣銅料,從中漁利。更有甚者,爐頭向忠把新鑄制錢直接送到奸商蘇如齋那裡,熔銅之後又賣給寶泉局。蘇如齋還用毀錢之銅假造舊銅器,後來膽大包天乾脆鼓鑄假錢。向忠、蘇如齋這等奸人如此大膽,都因仗著科爾昆這個後台!」

  皇上怒道:「不要再說了!朕聽著這幫奸人幹的壞事,會氣死去!」

  殿內安靜下來,一時沒人再敢奏事。

  皇上只好望著陳廷敬說:「你還沒說完吧?」

  陳廷敬便道:「許達任寶泉局郎中監督不久,臣就去督理錢法了。如果只要在寶泉局任上就是有罪,臣也有罪,臣與許達同罪,該殺!」

  皇上愈發氣惱,拍了龍案道:「陳廷敬,你說這等氣話何意?罵朕昏君是嗎?別忘了大臣之體!」

  這時,薩穆哈上前跪道:「請皇上息怒!臣以為陳廷敬話說得衝撞了些,卻也在理。臣也以為許達可以寬大處置,科爾昆該斬!」

  原來薩穆哈巴不得科爾昆快死,以免引火燒身。薩穆哈又道:「原先新錢屢次增加重量,錢鑄出來卻見不到,都是科爾昆夥同爐頭向忠和奸商蘇如齋在中間搗鬼!」

  皇上閉上眼睛,甚是難過,說:「向忠、蘇如齋、張光那幫奸人,統統殺了!」

  明珠又道:「啟奏皇上,科爾昆案,臣以為可以再審。倘若罪證屬實,按律當斬!」

  薩穆哈卻道:「臣以為事實已經很清楚了,不必再審。」

  皇上說:「朕以為科爾昆案已經很清楚,不用再審了。殺掉吧。許達,改流伊犁!」皇上話說得很硬,沒誰敢多說了。

  皇上疲憊不堪,閉目靠在龍椅上,輕聲問道:「陳廷統怎麼處置?」

  畢竟礙著陳廷敬,半日沒人吭聲。高士奇乾咳一聲,小心道:「按律當斬!但此事頗為奇怪,應慎之又慎。」

  徐乾學奏道:「啟奏皇上,現已查明,科爾昆為了牽制陳廷敬辦案,同爐頭向忠合謀,指使蘇如齋給陳廷統借銀子。陳廷統原先並不認識蘇如齋。」

  皇上氣極,道:「這個科爾昆,沒有絲毫讀書人的操守,實在可惡。可陳廷統畢竟向人家借了錢!民間有句話,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陳廷敬道:「舍弟陳廷統辜負皇上恩典,聽憑發落!」

  皇上冷冷道:「陳廷敬,朕這裡說的不是你的什麼弟弟,而是朝廷命官。」

  陳廷敬不便再說話,心裡只是乾著急。徐乾學又道:「如果不赦免陳廷統,就真中了科爾昆的奸計。再說了,臣先前曾經奏明皇上,陳廷統向錢莊借錢,同向一般民人借錢應是兩碼事。」

  皇上沉吟思索片刻,道:「科爾昆斬立決,許達流放伊犁。向忠、蘇如齋、張光等統統殺了。上述人等家產抄沒,一概入官。陳廷統案事出有因,從輕發落。放他下去做個知縣吧。」

  臣工們便道了皇上英明,都放下心來。陳廷敬還想說話,見徐乾學使了眼色,只好不說了。

  皇上道:「科爾昆品行如此糟糕,竟然連年考核甚優,此次又破格擢升侍郎。明珠,我要問問你這吏部尚書,這是為何?」

  明珠忙上前跪下,道:「臣失察了,請皇上治罪。」

  皇上說:「明珠,你不要做老好人,什麼事都自己兜著。」

  一時沒人說話,皇上便說:「看樣子沒人敢承認了?」

  薩穆哈臉上冒汗,弓身上前跪下:「皇上恕罪!臣被科爾昆蒙蔽了!」

  皇上道:「算你還有自知之明。你在戶部尚書任上貪位已久,政績平平。錢法混亂,你也難辭其咎。念你年事已高,多次奏請告老,准你原品休致!罰俸一年!」

  薩穆哈其實從來沒有說過告老乞休的話,皇上這麼說了,他也只好認了,忙把頭磕得梆梆兒響,道:「臣領罪,臣謝皇上恩典!」

  這日衙門裡清閒,陳廷敬請了徐乾學,找家酒樓喝酒。陳廷敬高舉酒杯,道:「徐大人,多虧您從中周旋,不然廷統這回就沒命了。來,我敬您!」

  徐乾學道:「陳大人不必客氣,同飲吧。」

  陳廷敬說:「科爾昆的交接賬簿,再也沒人過問了。」

  徐乾學說:「明眼人都知道那個賬簿是假的,皇上難道不知道?皇上不想過問,你就不要再提了。皇上只需倉庫銅料補上,幾十年的糊塗賬就讓它過去算了。」

  陳廷敬搖頭歎息,獨自喝了杯悶酒。

  徐乾學說:「我們身為人臣,只能盡力,不可強求。」

  陳廷敬道:「是呀,我看出來了,皇上很多事情都裝糊塗。罷薩穆哈官,也只是表面文章,認真追究起來,只怕該殺。平日替科爾昆鼓噪的也並非薩穆哈一人。還有那些多年收取寶泉局樣錢的王公大臣,皇上也不想細究。」

  徐乾學道:「皇上有皇上的想法,他不想知道自己朝中儘是貪官。」

  陳廷敬說:「許達流放伊犁,處罰太重了。他只是書生氣重了些,辦事有欠精明。」

  徐乾學說:「先讓皇上順順氣,就讓他去伊犁吧。告訴您一個好消息。」

  陳廷敬忙問:「什麼好消息?」

  徐乾學說:「御史張鵬翮很快回京了!」

  陳廷敬甚是歡喜,問:「真的?這可太好了!」

  徐乾學道:「還能有假?這都搭幫張英大人,他回家守制之前,尋著空兒找皇上說了,皇上就准了。皇上也是人嘛,讓他消消氣,就沒事了。放心,許達過個一年半載,我們讓他回來。」兩人喝酒聊天,日暮方散。

  沒過幾日,張鵬翮真的回來了,授了刑部主事。張鵬翮當日夜裡就登門拜訪了陳廷敬。兩人執手相對,不禁潸然落淚。

  陳廷敬道:「張大人,您可受苦了!」

  張鵬翮倒是豪氣不減當年,道:「哪裡啊,不苦不苦!我這幾年流放在外,所見風物都是我原先從未聽聞過的,倒讓我寫了幾卷好詩!唉,陳大人,我早聽說了,您這幾年日子也不好過啊。」

  陳廷敬苦笑道:「沒辦法啊,真想好好做些事情,難。」

  張鵬翮道:「明珠口蜜腹劍,操縱朝政,很多人都還受著蒙蔽啊。」

  陳廷敬說:「您出去這些年,朝廷已物是人非。凡事心裡明白就得了,言語可要謹慎。」

  張鵬翮笑道:「我反正被人看成釘子了,就索性做釘子。下回呀,我就參掉明珠!」

  陳廷敬搖手道:「此事萬萬不可!」

  張鵬翮問:「為什麼?」

  陳廷敬說:「皇上這會兒還需要明珠,你參不動他!」

  張鵬翮等搖頭而笑,道:「我這個人的毛病,就是總忘記自己是替皇上當差!」

  很快就是深秋了。兩個解差押著許達,走著出了京城。到了郊外,解差要替許達取下木枷,許達道:「這怎麼成?」他真是有些迂,心想既然皇上定了他的罪,縱然冤枉也是罪臣,就該戴著枷。

  解差說:「許大人,陳大人吩咐過,出了北京城,就把您的木枷取下,不要讓您受苦。」

  許達這才讓解差取下木枷,也不去多想陳廷敬好意。許達雙腕早被磨出了血痕,他輕輕揉著手腕,仰望灰濛濛的天空。

  解差又道:「許大人,請上車吧。」

  原來不遠處停著一輛馬車。解差說:「這也是陳大人替您雇的車。陳大人反覆叮囑,讓我們一路上好好兒照顧您!今兒巧得很,陳大人弟弟要去鳳陽做知縣,不然陳大人自己會來送您的。」

  許達搖頭苦笑道:「今兒是什麼好日子?一個流放伊犁,一個發配鳳陽。」

  陳廷敬總覺得自己愧對許達,本預備著要來送行的。只是陳廷統也正是這日啟程,他就顧不過來了。陳廷敬在城外長亭置了酒菜,同弟弟相對而飲。亭外秋葉翻飛,幾隻烏鴉立在樹梢,間或兒叫上一兩聲。珍兒跟大順、劉景、馬明都隨了來,他們都遠遠地站在一邊。

  陳廷敬舉了酒杯說:「廷統,你這麼愁眉苦臉地去做知縣,我放心不下啊!」

  陳廷統說:「哥,我實在高興不起來。」

  陳廷敬說:「你這回是從刀口上撿回性命,應該慶幸才是!」

  陳廷統搖頭歎息,道:「只怪自己糊塗!」

  陳廷敬說:「鳳陽地瘠民窮,做好那裡的知縣,很不容易。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只管把這個七品芝麻官做好。喝了這杯酒,你好好上車吧。」

  兄弟倆乾了杯,出了亭子。陳廷統說了些哥哥珍重的話,上了馬車。馬車漸行漸遠,陳廷敬突然悲從中來,背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