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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陳廷敬早早來到南書房,徐乾學見了,忙施禮道:「哦,陳大人,您最近可忙壞了。」

  陳廷敬道:「哪裡哪裡。徐大人,趁這會兒沒人,我有事要請您幫忙!」

  徐乾學從未見陳廷敬這麼同他說話,不由得小心瞧瞧外頭,低聲道:「陳大人快請吩咐!」

  陳廷敬說:「我這裡給皇上上了密奏。」

  徐乾學說:「陳大人可是從來不寫密奏的呀!那可能就是天大的事了。乾學也不問,您快把折子給我封了。」原來有日南書房的臣工們閒聊,突然想起陳廷敬供奉內廷二十多年,從來沒有上過密奏,便問了起來。陳廷敬說自己有事明明昭昭寫個折子就是了,何須密奏?這話被人添油加醋,傳到了皇上耳朵裡,弄得龍顏不悅,尋個碴兒斥罵了陳廷敬。皇上原是需要有人上密奏的。從此陳廷敬不上密奏的名聲便傳出去了。徐乾學取來南書房的密封套,飛快地把折子封好,寫上「南書房謹封」的字樣。陳廷敬還得去寶泉局,茶都沒顧得上喝就匆匆告辭了。

  科爾昆早早兒去了吏部衙門,向明珠密報陳廷統借銀子的事。明珠問道:「陳廷統真借了這麼多銀子?」

  科爾昆道:「事情確鑿。明相國,我看這事對我們有利。」

  明珠頷首道:「京官外放,向有錢人家借銀子送別敬、做盤纏,雖說朝廷禁止,卻也是慣例了。是否追究,全看皇上意思。」

  科爾昆問道:「明相國意思,我去找陳廷敬把話點破了,還沒法讓他收手?」

  明珠道:「不妨試試。你得在皇上知道之前,先讓陳廷敬知道他弟弟借了一萬兩銀子。」

  科爾昆說:「那我乾脆去找陳廷敬當面說。」

  明珠搖頭道:「不不,你這麼去同陳廷敬說,太失官體。你得公事公辦,上奏皇上。」

  科爾昆真弄不懂明珠的意思了,道:「明相國,您可把我弄糊塗了。要麼我上個密奏?」

  明珠哈哈大笑,道:「你不必密奏,得明明昭昭地上折子。折子都得經徐乾學之手。」

  科爾昆想想,道:「徐大人口風緊得很,他未必會告訴陳廷敬?」

  科爾昆見明珠笑而不答,便道:「好,科爾昆這就寫折子去!明相國,告辭了!」

  科爾昆從吏部衙門出來,碰上高士奇,忙拱手道:「喲,高大人。」

  高士奇笑道:「科大人,這麼巧。明相國有事找我哩。」

  科爾昆說:「我也正從明相國那兒出來。」兩人道了回見,客客氣氣分手了。

  高士奇進了吏部二堂,給明珠請了安,說有要事稟告。明珠見高士奇如此小心,便屏退左右,問道:「士奇,什麼要緊事?」

  高士奇道:「今兒一早我去南書房,碰上陳廷敬才從裡頭出來。我進去一看,就見徐乾學手裡拿著封密奏,我猜八成就是陳廷敬上的。」

  明珠道:「陳廷敬上了密奏?這倒是件稀罕事!」

  高士奇說:「是呀,陳廷敬曾反對大臣上密奏,說天下沒有不可明說之事,皇上還為此罵過他。沒想到他這回自己也上密奏了。」

  明珠略微想了想,說:「行,我知道了。士奇,此事不可同任何人說啊!」

  高士奇點頭道:「士奇明白。」

  高士奇回到南書房,見密奏已送進乾清宮了。他裝作沒事似的,也沒問半個字。到了午後,有人送進科爾昆的折子,參的是陳廷統。徐乾學見了,吃驚不小。高士奇見徐乾學臉色大變,便問:「徐大人,科爾昆奏的是什麼事呀?」

  這是不能相瞞的,徐乾學只好道:「科爾昆參陳廷統向錢莊借銀萬兩!」

  高士奇倒抽一口涼氣,問:「真有這事?」

  徐乾學道:「科爾昆可是說得字字確鑿。高大人,這如何票擬?」

  高士奇歎道:「真按大清律例,可是要問斬的!徐大人,看在廷敬面上,您是否去報個消息?」

  徐乾學說:「我怎好去陳大人那裡報消息?我們只想想如何票擬,別真弄得皇上龍顏大怒。」

  徐乾學說著,叫過南書房所有臣工商議。大夥兒七嘴八舌,都說此案尚須細查,明辨真相之後再作道理。徐乾學依著大夥兒商量的,起草了票擬,再送明珠審定去。

  徐乾學嘴上不答應去陳廷敬那裡報信,夜裡卻悄悄兒就去了寶泉局衙門。他自然知道陳廷敬同高士奇只是面上和氣,猜想高士奇那話多半是假的。陳廷敬萬萬想不到徐乾學會夜裡跑到寶泉局來,他想肯定是今兒上的密奏有消息了,不料卻是陳廷統出了大事,忙問:「誰參的?哪家錢莊?」

  徐乾學說:「科爾昆參的,廷統借銀子的錢莊是全義利記,老闆姓蘇。」

  陳廷敬馬上就明白了,道:「這是有人做的圈套!廷統做事就是不過腦子。這種把戲,有人已玩過一次了。」

  徐乾學說:「折子我不能壓著,已到皇上那兒去了。我就猜中間必有文章,不然我也不會告訴您的。我只好起草了票擬,奏請皇上派人細查此案。」

  陳廷敬仰天浩歎,道:「這可是要殺頭的啊!」

  徐乾學也陪著歎氣,道:「陳大人,事情出了,您急也沒用。先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再作道理吧。」

  送走徐乾學,陳廷敬忙叫大順去弟弟家裡報信,囑咐他千萬別拿這銀子去送人了,到時候銀子賠不出來,罪越發重了。

  第二日,乾清宮公公早早兒到了寶泉局衙門傳旨:「陳大人,皇上召您去哪!」

  陳廷敬嚇了一大跳,不知皇上召他是為寶泉局銅料虧空案,還是為陳廷統的事情。容不得多想,陳廷敬忙隨公公入宮。他一路惴惴不安,皇上若是為陳廷統的事宣他進宮,他真沒轍了。他只能請求皇上派人查清緣由,別的不便多說。

  皇上已聽政完畢,回到乾清宮西暖閣,正面壁而立,一聲不吭。陳廷敬小心上前,跪下請安:「臣陳廷敬叩見皇上。」

  皇上頭也不回,問道:「寶泉局銅料虧空之事,都屬實嗎?」

  陳廷敬見皇上問的是寶泉局事,略略鬆了一口氣。他聽出了皇上的怒氣,說話甚是小心,道:「臣同科爾昆、許達等親自監督,一秤一秤稱過,再同賬面仔細核對,準確無誤。」

  皇上回過頭來,說:「許達到任幾個月,怎麼會虧空這麼多銅料?」

  陳廷敬回道:「臣算過賬,按許達到任日期推算,他每日得虧銅五千斤左右。」

  皇上說:「是呀,他得每日往外拉這麼多銅,拉到哪裡去呀?這不可能!廷敬你說說,你心裡其實是清楚的。你起來說話吧。」

  陳廷敬謝恩起身,說:「臣明察暗訪,得知寶泉局歷任郎中監督交接,都只是交接賬本,倉庫盤存都推說另擇日期,其實就是故意拖著不作盤點。而接任官員明知上任有虧空,都糊塗了事,只圖快些混過任期,又把包袱扔給下任。反正各關年年往寶泉局解銅,只要沒等到缺銅停爐,事情就敗露不了。年月久了,就誰也不負責了。」

  皇上拍著宮柱,大罵:「真是荒唐!可惡!陳廷敬,你明知銅料不是在許達手上虧空的,如何還要參他?」

  陳廷敬回道:「許達只是辦事有欠幹練,人品還算方正。臣估計銅料虧空,各任郎中監督都有份兒。但要查清誰虧多少,已沒有辦法了。」

  皇上問道:「你說應該怎麼辦?」

  陳廷敬道:「參許達只是個由頭,為的是把事情抖出來。臣以為,治罪不是目的,要緊的是把銅料虧空補回來。從此以後,嚴肅綱紀,不得再出虧空。」

  皇上又問:「怎麼補?」

  陳廷敬說:「令歷任郎中監督均攤,填補虧空,不管他們現在做到什麼大官了。」

  皇上斷然否決:「不,這辦法不妥!你的建議看似輕巧,實則是讓國朝丟醜!」

  陳廷敬奏道:「皇上,督撫州縣虧空皇糧國稅,都有著令官長賠補的先例。臣建議歷任郎中監督賠補銅料,只是沿襲祖制。」

  皇上道:「歷任郎中監督,現在都是大學士、尚書、總督、巡撫!你想讓天下人看大清滿朝儘是貪官?」

  陳廷敬說:「虧空不賠補,不足以儆傚尤,往後寶泉局倉庫還會虧空下去!」

  皇上歎息半日,連連搖頭道:「不,朕寧願冤死一個許達,也不能放棄朝廷的體面!」

  陳廷敬重新跪下,道:「啟奏皇上,朝廷必須懲治貪官才有體面,袒護貪官只會喪失體面!」

  皇上怒道:「放肆!貪官朕自會處置的。有人參了陳廷統,他向百姓借銀萬兩,情同索賄,這就是貪官,這就是死罪!」

  陳廷敬大驚失色,忙往地上梆梆兒磕頭,只說自己管教弟弟不嚴,也是有罪的。皇上見陳廷敬這般樣子,勸慰道:「廷敬,你也不必太自責了。陳廷統固然有罪,但南書房的票擬說,此案還應細查,朕准了。可見明珠是個寬厚人。」

  皇上哪裡知道,這都是徐乾學在其中斡旋。陳廷敬出了乾清宮,只覺得雙腳沉重,幾乎挪不動步子。他不打算即刻回寶泉局,乾脆去了都察院衙門。他獨自呆坐二堂,腦子裡一團亂麻。他知道肯定是全義利記設下的圈套,卻不能這會兒奏明皇上。說話得有實據,光是猜測不能奏聞。他料全義利記必定還有後台,也得拿準了再說。

  陳廷敬胸口堵得慌,哪裡也不想去,一直枯坐到午後。這時,許達領著個小吏送樣錢來了,道:「陳大人,我把這兩日鑄的樣錢送來了,請您過目。」

  陳廷敬道了辛苦,接過一串樣錢走到窗口,就著光線細看,不停地點頭,道:「好,馬上將新鑄的制錢解送戶部!」

  許達說:「我明兒就去辦這事兒。陳大人,我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陳廷敬道:「許大人,我這裡你什麼話都可以說。」

  許達說:「寶泉局成例,新鑄制錢都得往朝中大員那兒送樣錢,打入鑄錢折耗。我不知應不應該再送。」

  陳廷敬低頭想了半日,問:「往日都送往哪些人,得送多少?」

  許達說:「我查了賬,送往各位王爺、大臣共二十多人,每次送得也不多,八千文上下,每年送十次左右。」

  陳廷敬道:「這還不算多?一年下來,每人得受一百兩左右銀子,相當於一個四品官的年俸!寶泉局一年得送出去近兩萬兩銀子!」

  許達問:「陳大人,要不要我把這個受禮名單給您?」

  陳廷敬想了想,搖頭長歎一聲,道:「我不想知道這個名單。這是陋習,應該革除!」

  陳廷敬正說著話,串繩突然斷了,制錢撒落一地。許達忙同小吏蹲在地上撿錢,陳廷敬也蹲了下來。撿完地上的錢,陳廷敬拍拍手道:「許大人請回吧。」

  許達拱手告辭,才走到門口,又聽陳廷敬喊道:「許大人留步!」原來陳廷敬見牆角還有一枚銅錢,便撿了起來。

  許達回來問道:「陳大人還有何吩咐?」

  陳廷敬道:「這裡還有一錢。我初到寶泉局衙門,曾指天為誓,不受毫釐之私。可我當日就入行隨俗,受了這枚秦錢;剛才差點兒又受了一錢。許大人,我今日把這兩枚錢一併奉還。」

  陳廷敬說著,又從腰間取下那枚古錢,放進小吏的錢袋。許達面有愧色,也取下腰間古錢,放入錢袋。陳廷敬笑笑,示意許達請回。許達才要出門,陳廷敬又叫住他。

  許達回頭道:「陳大人還有事嗎?」

  陳廷敬欲言又止,半日才說:「許大人,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你要記住我那日說過的話,白的不會變成黑的。」

  許達頗感蹊蹺,問:「陳大人,您今兒怎麼了?」

  陳廷敬忙說:「沒沒,沒什麼,沒什麼。您請回吧。」

  陳廷敬望著許達的背影,內心異常愧疚。

  陳廷敬在都察院待到日暮方回。出了城,找徐乾學問計。徐乾學說:「皇上面前,您不能硬碰硬。您暫時只參許達,很是妥帖。我們設法保住他的性命,徐圖良策!」

  陳廷敬說:「凡是跟銅料虧空案有關的官員,都巴不得許達快些死,他的命只怕保不住。」

  徐乾學說:「既然如此,您越是不放過那些人,他們越發想快些置許達於死地!」

  陳廷敬小聲道:「皇上特意提到廷統的事,說要處置他。徐大人,我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皇上這分明是在同我做交易呀!」

  徐乾學歎道:「唉,皇上真要殺廷統,誰也沒有辦法啊!」

  陳廷敬道:「徐大人,您可得從中斡旋,萬萬不能讓廷統出事啊!這分明是科爾昆故意設下的圈套,是我連累了廷統。廷敬拜託您了!」

  徐乾學說:「陳大人,我會盡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