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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陳廷敬回到京城正是午後,他打發珍兒和大順他們先回家去,自己徑直進宮來了。他不知皇上那裡情形到底如何,先去了南書房打探消息。張英見了陳廷敬,忙把他拖到另間屋子裡說話,話沒說完,陳廷敬就急了:「怎麼?皇上沒有收回大戶統籌辦法?」

  張英說:「皇上已補發諭旨,大戶統籌全憑自願,嚴禁大戶借端盤剝鄉民。這件事你就不要再說了。」

  陳廷敬緊鎖雙眉搖頭道:「不不不!惡吏劣紳,我若不是親眼見過,難以想像他們的兇惡!」

  張英只好直說:「陳大人,這件事情弄得皇上非常震怒,你最好不要再提!」

  陳廷敬早就料到事情會弄到這種地步,他只是心存僥倖,希望皇上能體諒百姓。但這個時候皇上腦子裡,平定雲南這事兒更為重大。陳廷敬呆坐半日,問道:「張大人,我兩個折子先後是什麼時候收到的?什麼時候進呈皇上的?」

  張英小聲道:「這個陳大人就不要再問了。」

  陳廷敬疑惑道:「難道裡頭有文章?」

  張英說:「兩個折子我事先都沒見到!我後來查了,您前一個折子是十五日到的,後一個折子是十七日到的。而您前一個折子進呈皇上是十九日。」

  陳廷敬大驚,心下明白了:肯定是有人在其中做文章,先是怕他立功,後是故意整他。陳廷敬苦笑著搖搖頭,暗自歎息。

  張英心領神會,卻只附耳道:「陳大人,息事寧人,不要再提!」

  張英勸慰幾句,便問傅山進京來了沒有。陳廷敬又是搖頭,道:「這個傅山,進了京城,卻死也不肯見皇上!」

  張英瞠目結舌,心想陳廷敬怎麼如此倒霉?便有意安慰道:「陳大人,倒是建龍亭的事,皇上口氣改了。」

  陳廷敬聽了,心裡並無多少歡喜。他心情沉重,說道:「龍亭哪怕停建,我做的仍是件逆龍鱗的事,加上大戶統籌,還有傅山雖已進京卻不肯面聖,罪都在我哪!何況我本已是罪臣!」

  張英知道事態凶險,也只好強加寬慰:「陳大人不必多慮,皇上自會英明決斷。您只需把陽曲建龍亭的折子先遞進去,大戶統籌的事不要再奏,傅山您可千萬要勸他面見皇上!」

  次日皇上聽政之後,陳廷敬應召去了乾清宮。當值的公公們都朝他努嘴搖頭,似乎想告訴他什麼。陳廷敬只能暗自猜測,不便明著探問。進了殿,張善德迎了過來,悄聲兒說:「皇上正出恭哪,陳大人您先請這邊兒候著。」

  陳廷敬遠遠地見傻子站在帳幔下,朝他偷偷兒打招呼。他點點頭,隨著張善德去了西暖閣。張善德又悄聲兒說:「陳大人,皇上這幾日心裡不舒坦,您說話收著些。」

  陳廷敬拱手謝了。他這才明白,傻子和那些好心的公公為什麼都朝他努嘴搖頭的。張善德又道:「陳大人,待會兒磕頭,您往這幾塊金磚上磕。」張善德說著,抬腳點了點那幾塊金磚。

  這時,兩位公公抬著馬桶恭敬地從裡面出來,又有兩位公公端著銅盆小心地隨在後面。張善德知道皇上出恭完了,只拿眼色招呼了陳廷敬,跑進去侍候皇上去了。卻半日不見皇上出來。靠牆的自鳴鐘匡地敲打起來,唬得陳廷敬不禁一跳。

  陳廷敬正抬手擦汗,忽見皇上出來了,笑容可掬的樣子,道:「廷敬來了?」

  陳廷敬沒想到皇上會笑臉相迎,內心更加緊張了,忙在張善德囑咐過的地方跪下叩頭:「臣叩見皇上!」

  果然,頭只需輕輕磕在那金磚上,卻彭彭作響。皇上從來沒有聽見陳廷敬把頭磕得這麼響過,他往炕上坐下,笑著道:「廷敬快坐下說話。」

  陳廷敬謝了恩,跪坐在腳後跟上。

  皇上道:「廷敬辛苦了。既然回了山西,怎麼不回家裡看看?」

  陳廷敬說:「差事在身,臣不敢耽擱。臣打發人去家裡看了看,爹娘都好,只囑咐臣好好當差,不讓臣分心。」

  皇上點頭感慨,道:「老人家身子好,就是你們做兒女的福分。你走的時候,朕忘了囑咐一句,讓你回去看看老人家。」

  陳廷敬又連忙拱手謝恩。皇上臉色突然沉了下來,說:「戴孟雄那個腌臢東西,不就在山西殺掉算了,還帶回京城做什麼!」

  陳廷敬說:「臣以為戴孟雄案應仔細再審,通告各地,以儆傚尤!」

  皇上搖頭道:「戴孟雄案不必再審,更不要鬧得天下盡知,殺掉算了。准你所奏,各地龍亭停建。」

  陳廷敬知道戴孟雄案只能如此了,便道:「臣遵旨!臣還有一言!」

  皇上問:「是不是要朕收回大戶統籌辦法?」

  陳廷敬奏道:「惡吏劣紳只恨沒有盤剝百姓的借口,如今朝廷給了借口,他們就會大肆掠奪!倘若各省推行大戶統籌辦法,不出三五年,天下田產,盡歸大戶。皇上,真到了那日,就會民不聊生,大禍臨頭啊!」

  皇上冷冷道:「你在陽曲不是做得很好嗎?大戶膽敢盤剝百姓,抄沒家產入官,侵佔的百姓田產物歸原主!」

  陳廷敬說:「查抄大戶,朝廷固然可以收羅些錢糧,但畢竟不是長治久安之策。」

  皇上彭地拍了龍案,怒道:「陳廷敬,你越說越不像話了!依你所說,朕就是故意設下圈套,聽憑大戶行不仁不義之事,然後尋端抄家,收羅錢財?朕不成了小人了!」

  陳廷敬連忙把頭叩得彭彭響:「臣絕非此意!」

  皇上說:「大戶統籌辦法,朕打算推行一到兩年,以保朝廷軍餉。待雲南平定之後,再行取消,回過頭來懲辦盤剝鄉民的劣紳!」

  陳廷敬道:「聖明之治,在於使人不敢生不仁之心,不敢行不義之事!」

  皇上怒氣衝天:「放肆!你今日頭倒是磕得響!今日不是進講,你進講對朕說這番話,朕聽得進去。這是奏事,得聽朕的!別忘了,大戶統籌,你是始作俑者!此事休得再提!」

  陳廷敬聽皇上說出這番話來,只好低頭不言了。陳廷敬等著宣退,卻聽皇上說道:「博學鴻詞應試在即,朕會盡快召見傅山。」

  陳廷敬又只好如實說來:「啟奏皇上,傅山雖已進京,卻不肯拜見皇上,更不肯應試博學鴻詞!」

  皇上聽了,愣了半晌,道:「陳廷敬!你幹的儘是讓朕出醜的事!」

  陳廷敬道:「臣以為,也許真的不能再勉強傅山了。人各有志,隨他去吧。」

  皇上忽地站了起來,說:「不!朕偏要見見這個傅山,看他是三頭還是六臂!你下去吧。」

  陳廷敬站起來,謝恩退去。

  傅山寄居山西會館,陳廷敬已去過好幾次了,都不能說服他拜見皇上。張英囑咐他千萬要勸傅山面聖,可見皇上太在意這事了。沒準皇上就同張英說過傅山。可傅山水都潑不進,他說自己只答應進京,並沒有答應見皇上。陳廷敬在家歎息不止,不知如何是好。月媛見老爺如此神傷,很是生氣,決意去找找傅山,看他是什麼神仙!

  月媛叫上珍兒,瞞著陳廷敬去了山西會館。會館管事見輛馬車在門前停了,忙迎了出來。翠屏扶了月媛下來,珍兒自己下了車。

  管事上前問話:「兩位太太,有事嗎?」

  月媛道:「我們是陳廷敬家裡的。」

  管事十分恭敬,道:「原來是陳大人兩位夫人,失敬失敬。」

  月媛說:「我要見傅山,他住在哪裡?」

  管事似乎很為難,說:「傅山先生囑咐過,凡要見他的,先得通報他一聲。」

  月媛說:「不用通報,你只告訴我他住在哪裡就是了。」

  管事見這來頭,不敢多話,趕緊領了月媛等往裡去。

  管事前去敲了客房,道:「傅山先生,陳夫人看您來了。」

  裡頭沒有回音,出來一個道童。那道童見來的是三位女人,嚇得不知如何答話,忙退進門去。月媛顧不上多禮,招呼著珍兒和翠屏,昂著頭就隨道童進去了。月媛見一老道端坐炕上,料此人應是傅山,便上前施禮請安:「我是陳廷敬的夫人,今兒個特意來拜望傅老前輩!」

  傅山忙還了禮,道:「怎敢勞駕夫人!您請坐。」

  月媛也不客氣,就坐下了。傅山同珍兒是見過的,彼此道了安。道童端過茶來,一一遞上。

  月媛謝了茶,說:「傅山先生,我已盡過禮了,接下來的話就不中聽了。我家老爺對朝廷、對百姓一片赤誠。他敬重您的人品、學問,因此屢次向朝廷舉薦您。這回,為了阻止各地修建龍亭,他被皇上從二品降為四品;他在陽曲懲辦惡吏劣紳,回京之後仍深受委屈。您隨我家老爺進京卻不肯見皇上,皇上更加大為光火,說不定還要治他的罪。我就不明白,您讀了幾句聖賢書,怎麼就這麼大的架子?」

  月媛這番話劈頭蓋臉,說得傅山眼睛都睜不開,忙道:「夫人切莫誤會!貧道也很敬重廷敬,才答應他進京;可是貧道不想見皇上,不願應試博學鴻詞,這是貧道氣節所在!」

  月媛聽著就來了氣,道:「什麼氣節!您祖宗生在宋朝、元朝,到了明朝他們就不要活了!您祖宗要是也像您這樣迂腐,早就沒您這個道士了!老天讓您生在明朝,您就生為明朝人,死為明朝鬼。您要是生在清朝呢?您就躲在娘肚子裡不出來?」

  翠屏聽著,忍不住笑了起來。月媛故意數落翠屏:「你笑什麼?沒什麼好笑的!按這位老先生的意思,你的孩子就不能生在當朝!」

  傅山暗歎自己詩書滿腹,在這位婦道人家面前卻開不了口。

  月媛又道:「按傅山先生講的忠孝節義,我們都同清朝不共戴天,百姓都鑽到地底下去?都搬到桃花源去?再說了,百姓若都去當和尚、做道士,也是對祖宗不孝啊!沒有孝,哪來的忠?我不懂什麼大道理,只知道凡是違背人之常情的胡言亂語,都是假仁假義!」

  傅山無言以對,只好不停地搖頭。月媛卻甚是逼人:「您要講您的氣節也罷,可您害了我家老爺這樣一個好官,害了我的家人,您的仁、您的義,又在哪裡?」

  傅山仰天長歎,朝月媛長揖道:「夫人請息怒!貧道隨廷敬進宮就是!」

  陳廷敬從衙門回來,進屋就聽大順說,夫人找了傅山,傅山答應進宮了。陳廷敬吃驚不小,問:「真的?夫人憑什麼說服傅山了?」

  大順說:「我聽翠屏說,夫人把傅山狠狠罵了一通,他就認輸了。」

  陳廷敬聽了,忙道:「怎能對傅山先生無禮!」

  月媛早迎了出來,聽得老爺說話,便說:「我哪裡是對他無禮啊!我只是把被你們讀書人弄得神乎其神的大道理,用百姓的話給說破了!不信你問問珍兒妹妹跟翠屏。」珍兒同翠屏只是抿著嘴兒笑。

  第二日,皇上駕臨南書房,陳廷敬奏明傅山之事。皇上大喜,道:「好!收服一個傅山,勝過點十個狀元!」

  明珠、張英、高士奇等都向皇上道了喜。皇上忽又問道:「廷敬,傅山會在朕面前稱臣嗎?」

  陳廷敬回道:「傅山只是一介布衣,又是個道人,稱謂上不必太過講究。」

  皇上想想倒也在理,心裡卻不太舒坦。陳廷敬看出皇上心思,便道:「不管他怎麼稱呼,皇上就是皇上!宮中禮儀,臣會同他說的。」

  皇上說:「朕念他年事已高,可以免去博學鴻詞考試,直接授他六品中書,但君臣之禮定要講究!」

  陳廷敬道:「臣明白了!」

  高士奇供奉內廷這麼多年,才不過六品中書,他臉上便有些掛不住,卻是有話說不出口。明珠拱手道:「皇上如此惜才,天下讀書人必能與朝廷同心同德。」

  皇上點點頭,下了諭示:「你們從應試博學鴻詞的讀書人中,挑選幾十個確有才學的名士,朕一併面見。這是件大喜事,諸王、貝勒、貝子並文武百官都要參與朝賀!」明珠等領旨謝恩,皇上起駕還宮。

  很快就到年底,朝廷吉慶之事很多。直到次年陽春三月,皇上才召見了應試博學鴻詞。那日天氣晴和,皇上高坐在太和殿的龍椅上,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班列殿前。傅山等應召的博學鴻詞數十人早已立候在太和門外,鴉雀無聲。忽聽禮樂聲起,鳴贊官高聲唱道:「宣傅山覲見!」

  等了半日,不見傅山人影。殿內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依班而列,中間露出通道,正對著殿門。從殿門望去,空曠遼遠,直望到太和門上方的天空。皇上從來沒有感覺到太和殿到太和門間這般遙遠。熬過長長的寂靜,終於看見傅山的腦袋從殿外的石階上緩緩露出。皇上彷彿鬆了口氣,臉上現出微笑。

  傅山慢慢進了殿門,從容地走到皇上面前。他目光有些漠然,站在殿前,緩緩道:「貧道患有足疾,不能下跪,請皇上恕罪!」

  皇上臉上剛剛露出的笑容差點兒就要收回了,可他仍是微笑著,說:「禮曰七十不俟朝。傅山先生已是七十老人了,能夠奉旨進京,朕非常高興。你有足疾,就免禮了。賜坐!」

  張善德搬了椅子過來,傅山坐下,略抬了下手,道:「貧道謝過皇上!」

  皇上說:「傅山先生人品方正,文學素著,懸壺濟世,德劭四方。朕可是從小就聽先皇說起你呀!」

  傅山回答說:「貧道只是個讀書人,不值得皇上如此惦記。」

  皇上又說:「朕念你年過七十,就不用應試博學鴻詞了。憑你的學問,也不用再考。朕授你個六品中書,著地方官存問。」

  傅山忙低頭拱手道:「貧道非紅塵中人,官祿萬死不受!傅山只想做個遊方道人,替人看看病,讀幾句書,寫幾個字!官有的是人去做!」

  高士奇心想傅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嫌六品中書官小了。他知道此刻說話必定惹得龍顏不悅,只得忍著。沒想到莽夫薩穆哈說話了:「啟奏皇上,國朝堂堂進士,都得供奉翰林院三年,才能做個七品知縣!傅山倨傲無禮,不肯事君,應該治罪!陳廷敬深知傅山本性難移,卻極力保舉,用心叵測!」

  皇上大怒道:「薩穆哈休得胡說!陳廷敬忠貞謀國,惟才是舉,其心可嘉。傅山先生為學人楷模,名重四海,朕頗為敬重。一位七旬老人,拋開君臣之禮,他還是我的長輩。朕今日當著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面說了,不准你們說傅山先生半個不字!宣其他名士覲見吧!」

  沒多時,名士們魚貫而入。見到百官站班,而傅山坐著,頗為驚詫。名士們下跪行禮:「臣叩見皇上,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些禮數禮部官員事先都細細教過了。皇上叫大家免禮請起,道:「你們還沒有經過考試,朕就想先見見你們。朕思賢若渴,望你們好好替朝廷效力,好好替百姓辦事!傅山年歲已高,朕恩准他不用考試,已授他六品中書。你們都是很有學問的人,朕等著讀你們的錦繡文章!」

  朝見完畢,皇上乘著肩輿,出了太和殿。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並眾名士恭送聖駕。等到聖駕遠去,眾人才依次出殿。有位名士攀上傅山說話:「傅山先生,晚生傾慕先生半輩子,今日一睹仙顏,死而無憾!」

  傅山卻冷冷道:「仙顏不如龍顏!」他拋下這句話,誰也不理,揚長而去。

  百官出了太和殿,都說皇上愛才之心,古今無雙。傅山那麼傲岸,皇上居然仁慈寬待。只有陳廷敬心裡忐忑,他看出皇上是強壓心頭火氣。皇上那番話並不是說給傅山聽的,那是說給天下讀書人聽的。

  果然,皇上回到乾清宮,雷霆震怒:「朕要殺了陳廷敬!他明知傅山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幹嗎還要保舉?真是丟人現眼!一個窮道士,一個酸書生,擺架子擺到朕的太和殿上來了!」

  侍衛跟公公們都嚇得縮了頭,眼睛只望著地上。張善德望望傻子,傻子悄悄兒搖頭。他倆心裡都明白,皇上發脾氣了,奴才們只能裝作沒聽見,保管萬事沒有。